澎湃新闻:还记得当年和《今天》成员在一起的情景吗?
杨炼:我记得1978年底《今天》刚刚出来,我和顾城对上面的诗歌感到非常震撼,然后看到杂志末尾歪歪斜斜印着一行编辑部地址——“东四十二条76号”,就是刘念春的家。于是有天晚上,我和顾城决定探访这个神秘的编辑部,我记得那天夜色漆黑,下着小雨,北京老胡同里路灯昏黄,灰色的墙,一座砖门楼,一推门是开的,房间里空空荡荡,就一台印刷机摆在屋子中央,一开始没人,进去叫两声后出来了一个人,就是芒克。
芒克当时也是一小伙子,但感觉像是一位大师。我是纯粹探访,没带任何东西,顾城还真带了一卷他的诗,立刻恭恭敬敬呈给芒克指教,芒克就指点了一下,比如这个句子怎么怎么样,如何写更好,颇有大师风范,直到大家说的都饿了。芒克就让他当时的女朋友毛毛煮了一大锅面条,大家都开始呼噜呼噜吃面,然后就成了朋友。
我们第一次去探访《今天》时,它出到第2期,之后我们就开始投稿,到第3期应该就刊登我的诗了,那时我还给自己取了个笔名“飞沙”,这是我唯一用过的笔名。到第7期,我就已经恢复用本名杨炼了。
现在想起来,那种美妙,在于一个诗意的时代恰恰吻合了诗意的年龄,人的状态每隔几个星期都不一样。
澎湃新闻:1983年,你的长诗《诺日朗》发表,后来在“清除精神污染”政治运动中遭到批判,当时面临着怎样一种局面?
杨炼:写《诺日朗》的契机应该是我第二次去成都,那时已经认识了欧阳江河、翟永明,还有一帮搞摄影的人,然后大家决定出去玩。我们中一位摄影家叫吕玲珑,他的小兄弟有一辆军队放电影用的北京吉普,后开门的,里边有两排座,本来准备开这辆车到九寨沟,结果开到江油车就坏了。
当天晚上我和欧阳江河打电话给翟永明,邀请她带着录音机到江油来加入我们,还真把她说动了,于是我们一路一边放着录音机音乐,一边不停迷路修车,从成都到九寨沟居然千辛万苦开了5天。因此,当车开进九寨沟,大家都欢呼起来。那时的九寨沟既美艳又荒凉,我们这次旅游的经历,悄悄潜入了《诺日朗》的内在意象。
当年对于《诺日朗》主要的批评意见,第一是性,说这首诗宣扬色情;第二是对历史彻底绝望,说这首诗里的历史根本没什么进步,死亡的意象过于强烈;第三个说它表现了人民的无力感,在那个死亡世界里,毫无反抗能力。实际上我今天回头看《诺日朗》,只觉得太浪漫了,到第五部分“铃兰花吹奏”,简直积极向上得可笑。批判的最后一点,说诗写得这么复杂,是刻意不要人民看懂,它比朦胧诗还糟糕,就是明摆着与人民、读者为敌。
《诺日朗》被批判后我记得去见一位特别受我们尊敬的老作家严文井(我的自传体长诗《叙事诗》里,有一首历史哀歌献给他),他看着我的眼睛,几乎就像看一个死人。而发表这首诗的《上海文学》编辑部主任也被立刻被撤职,在运动的状态下人人都噤若寒蝉,接下来的1984-1985这两年,我没有发表过任何作品。
澎湃新闻:1986年作家出版社出版了《五人诗选》,收入杨炼、顾城、舒婷、江河、北岛这五位的作品,后来这本书也被认为是朦胧诗派的代表作。现在回过头去看,你如何评价这五位诗人?
杨炼:《五人诗选》是1985年开始准备,次年出版,经历了之前“清除精神污染”运动那个低谷和沉默后,它的出现,成了一个新的标志,这本诗集里的5个人,暗示出一个出现、蛰伏、再出现的不屈历程。
我有一种说法就是“当先锋易,作后锋难”。你看现在这5个人,谁还在真正意义上从事创作?顾城就不用说了。江河到纽约之后就封笔了,人也还在那,时不时听到一点消息,他原来在中国时是很积极的,也很有社会性,写了《纪念碑》、《祖国啊,祖国》等非常有影响的作品,但是他在1989年之后就一下子沉寂了。北岛当然始终在写,但在创造力上实际也面临一种瓶颈吧。还有亲爱的舒婷,1981年《会唱歌的鸢尾花》之后,诗歌创作很少。我们这一代人的问题,是怎么可以不把起点变终点?不重复自己,而用一部部新作深化自己?很有挑战性。
所以现在回顾《五人诗选》,可以当作一个比较有效的参照系,看我们在什么地方开始?又走了多远?明年就是这本书出版30年了,当年我们年轻气盛、野心勃勃,觉得到了60岁还写诗,不仅可笑而且恶心,可现在我都已经60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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