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自亮:于坚,很高兴能与你一起谈谈诗歌、诗学和现代性等问题。我想先请你谈谈对中国诗歌创作现状和诗坛的认识,对之作一个基本估价,好吗?
于坚:现在诗歌越来越受到重视,不再是以前那段时间的可有可无状态,好像是混不下去的人才去写诗。我觉得不仅仅是诗,而且是整个中国文化,必须来一个复兴。不要以为过去二十年文化很繁荣,不是文化在繁荣,是宣传(传播)在繁荣。当然,没有文化,不等于没有人在做文化,只是那些真正在做文化的人,是在那边默默地做,尽管没有什么发言权。好比绘画,大家都在耕耘,人们会蓦然回首,发现吕德安在灯火阑珊处(众笑)。看了吕德安的油画,你会产生想要将它们挂在家里面的念头。我觉得诗也是一样。因为那种浮躁与喧嚣,把真正的诗遮蔽起来了。我们要问一下,这个国家在沉默中真正写诗的是什么人?有时因为喧闹,诗人的形象变得非常糟糕。所有这些都是靠不住的。我觉得,未来就是去除了对真正艺术的那种遮蔽。水落石出的时候到了。喧嚣将要褪去,真正的诗会“拱”出来。
王自亮:我看了你近期发的一些诗歌,感到很惊讶,因为变化还是不小,也非常符合我的一些美学理想。我的问题是,你是如何把个人经验和公共空间,还有人类的普遍情感联系在一起的?对个人经验跟这个时代的关系,对这些所谓复杂关系的处理,你是怎么去做的?
于坚:有时,我去国外参加文学活动,那些西方的读者,听完我朗诵完诗,他们都沉默。他们的问题是,怎么以前我们觉得中国当代诗歌,都是政治的,激奋的,而你怎么写得跟我们的诗是一样的?你们怎么也过着这正常人的生活?(众笑)中国当代艺术给西方造成的印象就是,这里的艺术家除了那种被压抑的(感觉),没有类似于“盐巴”的那种东西。这个误区太大。我认为,诗歌中的“盐巴”这个部分将要水落石出。你表达一个普遍的、没有国界的那种生活方式,就需要“盐巴”和日常生活。我指的是全世界都在过的日常生活。我的个人经验,实际上就是保持对事物最基本的感悟,不受地方性知识的诱惑,不受某些时代风气的诱惑。我去过台湾两三次,总结台湾和大陆有什么不一样,最后才发现,那个地方满地都是“消极之人”。对,消极的人。大陆上人们说话声音是要“吼”的,我跟你说,要吼。要进取,要搏斗。没有对生活本真的那种理解,生活是被遮蔽的。生活是“可耻”的。安定是“可耻”的。如果你不喧嚣的话,就没你的事。其实越过国境,你会发现世界忽然安静下来。真的,忽然就安静下来。如果你的艺术出发点不建立在这么一个正常的、安静的、根本的基础上,那么你很快就会被时间抹掉。我觉得艺术的魅力就在这里:在生活中,在安静如常的生活中。每个艺术家都希望作品挂在这样的画廊里,来去的人都说点好话,但这是没有用的。
王自亮:你是怎么看待中国诗歌里的“精神性”问题的?近百年来新诗发展过程中,诗歌精神性和那种日常生活的物质感,是否处于一种不平衡状态?你觉得诗人们对精神和事物之间的关系处理得怎么样?你是否觉得跟俄罗斯和西方相比,比如说,跟荷尔德林、里尔克和茨维塔耶娃等人相比,中国诗歌中还是缺乏一些精神性的东西?现在很多人写作中是没有精神性的,一味强调物质和具象,好像把这个世界表像描绘得越精确,越生动,就代表诗歌的最高水平。你是怎么看待这个问题的?
于坚:我觉得艺术,诗,它们最根本的东西,就是要为这个民族提供一个世界观,也可以说是精神性。我认为,今天中国当代艺术和诗歌最大的问题是,很多人的作品里面,只有激情,只有修辞,还有就是自我,“个人化”的那个“自我”,没有世界观。我们已经面临一个无可回溯的现代世界,谁也退不回去,那些雕栋画梁,那些陈年古玩,只是一种非常遥远的,几乎“飞灰烟灭”的东西。你面临的肯定是一个现代世界。现代世界要求艺术家对这个世界,给一个说法。我认为这一百年来,我们确实想给它一个说法。无论是新诗,还有艺术和摄影,确实可以给出一个说法,只不过是我们身处一个非常特殊的环境,给出的说法并不占据公共领域的位置。所以你如果要用公共传播的角度,来理解现代艺术:到底有没有什么,合法性在哪里,你根本就看不出来。如果你只从这个角度看的话,那么完全是“非法”的,这一百年完全是白干了,什么也没有干!如果转一个方向,你转到类似于吕德安的画里头,你就会认为我们没有白干。你可能从吕德安的画里看出塞尚的某些影子,可能看出马斯特的某些影子,但是他并不忌讳这一点,这就是现代性。为什么说起你和八大山人的关系,你并不忌讳,觉得很光荣;为什么说你和欧洲印象派有什么关系,你就躲躲闪闪?如果你坦然地面对这个东西,不把它作为一个地方性知识,而是作为一种没有边界的东西,你有了这种诚实,现代性就开始了。现代性,绝对不是什么观念,某个什么理论,而是你发现:我必须这样,才能表达我们置身其中的这个世界。你赞美八大山人,你赞美黄宾虹、吴昌硕,但是他们那一套可以表达今天吗?不能够。上次在北京图书馆,有人和我争论,他说古体诗怎样怎样,他们讨论的是古体诗走向世界的问题。那我就说,到今天为止,走向世界的是李白、杜甫,你们几个写的古体诗,有哪一个是走向世界的?走向世界的是新诗。
王自亮:我们应该回归日常性,回归正常状态,回归当下。
于坚:对!就是这个意思。人们发现这是一个正常的国家,进入了生活的常态,真正现代意义上诗歌就出现了。我们这一代人和上一代人不一样的地方,就是西方文化进入中国。西方文化,对他们那一代人来说,是少数人的特权。出过国的,懂英语的,看过画册的,和人家就不一样。现在这些东西,已经成为了一个共享的公共资源,那么你的出发点就很正常。现在是一个共享的时代,你说对不对?
王自亮:是的。我想说的是,对于传统的东西,我们怎么去照亮它,怎么去迎接它,我们如何打开这个门,去启动它?上次我跟诗歌批评家唐晓渡讨论这个问题时,提出了一个“激活”的概念,就是“激活”我们所需要的传统。我的问题是,传统文化资源怎么才能转化为我们诗歌的一部分?
于坚:对于传统,不能仅仅把它看做是一种形式上的东西。在我看来,不管是现代也好,还是传统也好,它都有一个坚实的东西。艺术、诗歌要止于至善,不管是李白的诗,还是今天的诗,它不是让你觉得这个世界是一个干脆死掉算了的世界,而是使你在任何一种情况下都要热爱生活,这才是艺术的根本。从这一点上,你再去看传统,你会发现现中国古代的诗,都是大地的赞美诗,山水的颂诗,对不对?
王自亮:对。特别是魏晋南北朝以来,各代都有很多山水诗,田园诗,都写得极好。谢灵运、陶渊明、王维、孟浩然,都写得极其到位,有的精微,有的恢弘,有的宁静,有的律动,甚为俘获人心。
于坚:有一本美国布考斯基的诗集,全是写的赤裸裸的两性关系,但是你觉得那些诗非常美,没有任何脏的东西在里面,非常干净。写那个人怎么在沐浴的时候,他的“老二”是怎么起来的。他就写那个诗:美丽的下午,身体,性,让你觉得这个世界真有意思。这个布考斯基,这种使你热爱生活的诗歌!我觉得,中国当代艺术有一个趋势,就是恶。让你看完就想去“革命”了。很多年前,我看一个国家的领导人去美国访问,回来他只说了一句,“我要使我的人民,从今变成正常的人!”正常的艺术,正常的诗,正常的社会,正常的人。现在我们一切都变形,彻底变形。生活是变形的,艺术没有变形。最该变形的却没有变形。
王自亮:可是现代生活中,也有荒谬性啊!那么诗歌跟正常生活,跟热爱生活之间,怎么取得平衡?
于坚:我觉得,这就涉及到一个世界观的问题。我并不要人们去赞美那些非常糟糕的东西,对这种东西,我想艺术家应该有一种慈悲的态度。糟糕事物只是烟,只是雾,而永恒的是大地。艺术家要相信这个,对不对?你要相信生命的悲剧性力量,因为生命本身有一种悲剧性的一面。悲剧性力量不是一个贬义词。你可能生活在一种生命充满奇迹的社会里面,可是你还写不出东西来。是的,要把这种悲剧性变成你的一种遗产,就像歌德说的,他把法国大革命当作一个遗产。他不认为是一种厄运。这种悲剧性是很了不起的。你现在让我搬到西方去住,我还不去呢,我还就想赖在这里,享受这种“悲剧性”。
王自亮:是的,这是一种相反相成。正是悲剧性给了我们热爱生活的新的力量。没有经过大的苦难,没有经过悲剧性体验,艺术家不可能有巨大的成就。所以我为德安兄的画展给朋友们发了一个微信,说他是把具象和抽象,忧郁和热爱能够调和在一起的人,这也是他艺术的长处。
于坚:中国这个社会,一百年来最大的悲剧是什么?人民拼命地要想生活,只是要生活,只是要做爱,但是那种惯性的制度和无根的文化却拼命地不准你这么做。改造你,挡着你,改变你。中国人是这个世界上最懂得生活的一个民族,在这方面,比西方牛多了,但是我们这一套,完全变成了西方19世纪的东西,西方一直在写我们。以前我们家里面就是博物馆,不是有博古架吗?古代士大夫家里都有。现在那些博古架全都搬到西方知识分子的家里面去了,现在我们家里面只有会客厅。我觉得,这里面最根本的就是反生活。生活变成了罪行。文革时期,一个女士戴一个项链,这种行为都会成为一种罪行。这是最恐怖的。
王自亮:是罪行。嗯,“文革”期间女性涂口红、戴项链,都是罪行。
于坚:所以人全部跑掉,生活在别处。杭州这种地方,自古以来就是天堂,对不对?我们早就忘记了,包括你住在这里,你都忘记了。啊,天堂在哪里?你经常会问。古人要在这里住一千年。天堂在哪里?如今每个人都在想,天堂在加拿大,在意大利,就是忘记了杭州是天堂!真是一个天堂。这个天堂,它就在你的日常生活里,每一天存在于这个世界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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