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8

真正的独立一定是从心的，是对身体深处那最真实的声音最坚定地追随中，那最最自然的一言一行。

而为显示所谓的独立性起的分别，恰恰是另一种依附。

969

只有当我们真正理解了悖论，理解了道是唯一的，又在万物之中，理解全部的有必须容纳于空无。或者说，只有当我们理解了宇宙的边界，正在于我们心中，我们身体的至深处，我们才有可能再一次见证奇迹。

970

西方已然成为我们一个确凿的源头，是我们新的福分，也是我们得以完善自身的一个新的契机。

但如果我们对西方的学习与借鉴，最终无法孕育与积攒出突破东西方共同的局限性，进而抵达那将东西方熔铸在一起的共通之处的契机，那么，这所谓的福分与契机将成为落在我们头上的巨石。

971

继续借用保罗·策兰的说法，我们必须透过，而不是越过一个时代。在全球化的今天，或许，西方文明已成为这个时代的代名词。现代性就是近几百年来，西方文明急剧地扩张，以及它必须面对的，那巨大的困境。西方文明不仅仅在西方，它已然成为我们曾经所谓的东方的一个新立锥之地。同时，我们又必须再一次积攒出新的超越之力，积攒出重回那将东西方文明熔铸在一起的共通之处的力。

972

全球化的出口一定不会是任何一种单一文明的胜利，而是在不同文明世世代代的争辩中，那将万物熔铸在一起的，共通之处缓缓地显现。

973

我对这个世界知之甚少，无论是命运赠予我，并在其中历经了数十亿年的东方，还是在近三十年中，我孜孜以求，并试着理解的西方。

974

孔子对老子的创造性继承，就像佛陀从一个菩提树下的悟道者最终完成的向普渡众生者的转变，是从上求到下化，是尘世那巨大的奇迹从万物之深处再一次地被发明。

975

如果说过去的十年、二十年是我上求的阶段，那么，我希望正迎面而来的十年、二十年将成为下化的生命时光，是将在过去的十年、二十年间不断地对道与真理的感悟，通过阳光雨露重新回到万物之中，重新成为花鸟虫鱼，成为树叶在枝头的伫立与凋零标识出的一个又一个崭新的四季，成为这如此古老的尘世。

976

或许，是太洁净了；或许，洁净依然洁净得不够，

你还没有获得大地那辽阔而深厚的杂芜。

977

你被抛入这一性，而非另一性，是你全部命运的一部分，而无所谓幸与不幸。就像你恰巧出生在中国南方一个落后，却又如此广阔而自由的乡村，在新安江畔，被一种古老的流淌所滋养。你恰巧与黄宾虹、朱熹分享了一个共同的故乡，但你们并不曾拥有一个共同的时代。你并不以此为憾，当你再一次抬头，当你们从同一片水面上看清了对方的脸庞。

978

我们眼中的一只蚂蚁、一粒微尘有多伟大，我们才有可能不致于有多渺小。

979

灵魂依然是有限的，它作为尘世中的肉身对无限之处的一种持续地辨认。

980

所谓的香或臭是相对的，如果我们与一群苍蝇有着相同的位置；所谓的美与丑是相对的，如果你拥有一颗母亲的心，而纳万物为你的孩子；所谓的善与恶是相对的，在密林之深处，如果你终于理解了一头饿狼长啸中的孤独；所谓的伟大与渺小，崇高与卑微都是相对的，如果你拥有了星群的俯视，如果你辨认出地球是必须借助望远镜才得以捕捉的一块几近于无的陨石，如果你终于理解了千年是你还没有来得及眨眼的一瞬。

981

只有真正理解了复杂，理解了那剑拔弩张之深处止水般的寂静，我们才可能懂得简洁如此的丰富性。

982

不，不是语言，不是那些分行的文字间隐匿的花鸟虫鱼，不是一个季节，不是一个时代中或庞大、或细微的事件在说话，而是你的记忆，是你生命之初那些最初的感动，是一个人成长中那全部的羞辱，是生命在被虚构到这个尘世之前那全部的光荣，在通过你的语言，通过你此刻目睹的尘世在说话。

983

诗即人心。

984

心灵是道的容器，是真理的容器，是神的容器，它又是道、真理、神本身，是道、真理、神再一次被虚构到尘世中的，那必须的发明。

985

心灵无形无味，亦不可言说。当我们试着去感受、去辨认、去言说那不可言说之物时，我们可以称之为神。它的别名有佛陀、安拉、耶和华，它的别名还有道、还有真理。

986

每一颗心灵是万物的总和，每一颗心灵又是所有的心灵之和，

直到你发明出那同一颗心，那唯一的，又万物般，不可计数。

987

不要将心灵与万物、与现实对立起来，同时，心灵也不会高于或低于现实。它们也不是相等的关系，而是互即互入。它们共同熔铸成“一”，直至空无。

988

只有一个懂得微妙之美的北方人，也只有一个理解细节深处之宏阔的南方人，才有可能不被命运的绳索束缚在此时此地。

989

是精深，是那在细微中无限地抵达，

道出了江南之特质。

而多少江南诗人，迷失在细微，

在繁复，在那无穷无尽之琐碎的堆砌中。

990

只有在寂静中，你才能在一颗草尖上的露珠，在云层深处的一颗雨滴上，辨认出万古的悠长，以及那电闪雷鸣般的颤栗。

991

在塔尔寺，艺术家与诗人不会是这嘈杂的一群，

而是那些成功从心中取出了佛陀，

并以唐卡、以泥塑、以木雕，以他们自己铅华落尽的面容，

将之凝固，将之呈现为更多人的“看”与“见”的僧人。

992

一座山只有生长绵延出足够的雄伟与峭拔，一泓水只有生长出足够的幽深与旷远，它们才可能与世世代代的人们相遇。

993

珠穆朗玛峰的孤独，是因为它站在了喜马拉雅山的群峰之上，是因为它源源不断地从广袤的青藏高原中汲取了那最终将天与地连接在一起的力量。

994

从你的周围去寻找群峰注定是徒劳的。你必须透过一个时代，你必须越过世世代代的雾霾，你必须从这越来越小的星球的沟壑与皱纹中，辨认出那绵延成一个又一个时代的断崖与丘陵。

995

诗是我们超越自身，是我们从人性的沼泽中获得救赎的一把梯子。

996

最高妙的诗一定是不着一字的，但这些分行的文字依然如此重要，它们作为一种尘世局限性的见证，作为你向那永不可抵达之圆满之处的又一次出发时迈出的如此坚实的步履。

997

如果爱仅仅发生在男女之间，如果爱仅仅发生在亲人之间，那么，爱就不称其为爱。爱必须超越于男女之间的不同所激发出的情感，爱必须成为你与一个素不相识者，直至你的对手之间的紧密相连，爱必须超越于狼与羊，或是一头大象与一只蚂蚁之间的不同。

998

至善是一种让所有人，直至你的对手都能感受到的善意。

999

诗是我们超越于各自的语言，而一颗共同的心得以袒露的瞬间。

1000

诗即生活。

如果一种来自生活的，一种生命深处的困境是你所无法化解的，那么，你同样不可能在语言中找到答案。

1001

所有的艺术、道德与伦理的重塑，其深处都是世世代代的人们对真实那共同的渴望。

譬如，作为封建伦理纲常的君臣关系，在数千年之间的立与废，它同样对应于世世代代的人们在这共同渴望的驱驰下，对真实理解的变迁。

1002

秩序作为这尘世之局限与圆满的见证。

我们对君臣关系的颠覆，不应该成为我们对秩序的否定，而是一种秩序因为僵化，而形成对真实的遮蔽后，一种更切近真实的秩序得以重建的契机。

1003

或许，只有在这里，我们才能更好地理解自由与限制，东方与西方之间的辩驳与不同。

1004

你必须既是绝对，又是辩证的，你才能与你所置身的时代相称，你才能与那世世代代徒劳相称。

1005

诅咒与祝福都终究是苍白无力的，

如果诗人说出的并非一种预言。

1006

对五十年、甚至五百年后知音的确信，最终成就了黄宾虹，成就了杜甫，它也必然成为你在今天如此从容的信心之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