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海洲 :明月陪 |《作家》

“头条诗人”2025年7月第1期

作者:李海洲   2025年07月14日 10:55  中国诗歌网    1954    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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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海洲,1973年生于重庆,16岁开始写作。著有诗集《竖琴上的舞蹈》《一个孤独的国王》《明月陪》,长篇小说《一脸坏笑》等多部。作品获多种文学奖。现主理《环球人文地理》刊系、好故事影业。


明月陪


晩霞传信


即使一切事物终将坠入尘埃

那么请把来生提前

请修剪高过窗台的白发

捆住天空最后的微黄。


如果美好易逝,一切覆水难收

那么请在黑夜来临前回光返照

包括季节、人心、皮囊

以及初冬里无处安放的愿望。


是啊,鱼水将分,晚霞传信

所有消息都如枯春落下白霜

当积雪深至颈项

黑夜开始织网,谁躬身入局

焚香在彼岸花开满的院落。


如果有人这时候敲门

那应该是睡狮迷途

骚动于果实腐烂前的各种气息



普塞刻之歌


她想取回失去的一天

但却取回了睡神。

他多年在天空飞翔

只为低头的时候

能将她看见,然后吻醒。


这是灵感滋养的黄昏

众神把罗马移植到另一星球

我看见普塞刻在水边奔跑

丘比特把箭射向自己。


当歌声唱旧远方,王位虚设

所有诗人退回城堡。

最美的神啊,请回头

请在矛盾中驰援

赐下如雨的爱灌溉我。


即使甲胄卸下

丘比特泪流满面

即使哭坟的姊妹腰藏匕首

普塞刻依旧唱彻情歌

她的爱死于好奇,复活于坚持。


维纳斯布下了局

却送上了儿子。

她预留的魔盒,母神的妒忌

最终使灵魂苏醒

射手恋上婚礼。


好诗人写出的诗都应该送给你啊

普塞刻,磨人的小东西美坏了自己

她在磨难中整理容颜。

她正在走向你我,走向人类。


那时候,我在另一星球

拉过这个神话盖住自己

但要露出装满月色和琴谱的心房。


 注:普塞刻,罗马神话中的灵魂女神,丘比特的妻子



懒坝岁月


请原谅我就这样老去。

忘记仇敌和悬崖,放云朵入怀

就这样躲在清风里

躲在大雪纷飞的摘星辰的庙宇。

世间红尘,我们就此别过。

想象的日子撑着伞提前抵达

在解忧的山峦望天

拥有和失去全都雁过无痕。

懒坝渡我,他是愁肠的解错人。


起身推岁月,鸟鸣平息劫波

人间依旧年轻。

千秋雪和万古愁

请送给昨夜的诗去解咒。

今晨,我沧桑的情爱和劫难

正在删繁就简,化作腐水。

请卸下这凋零繁华,用冷泉沐浴

风声正紧,请十二个月的花开掩护我撤离。


生活一退再退,最后一步就是懒坝。

这海拔比心灵略低

但可以高过所有季节。

此生有涯,卧佛在对山笑我

是到了抽身离开的时候

懒坝端出的天空游满闲云,

我是野鹤,整理佛家的巢

听道家的经卷,或者

在每一个下午无所事事。


看云是一天,喝茶是另一天。

登高需要用酒,醉落夕阳。

夜里灯火初起,朝露贴着竹屋。

推开门分析风声

闭上窗研究雨水敲瓦的轻重

四季就过去了。

雾里走着爱人模糊的影子

你整理诗篇,以酒换取愁绪。

一把松弛下来的强弩卸下金戈

从此,弓和弦各安天命。


生活曾经被一列火车推着往前

现在你翻身,撤下铁轨

任火车呼啸远去。这命运带不动了

这火车头饱经风雪。

我独自上了懒坝

过皇帝不敢奢望的冬夏。

如果遇见爱情,请不要太激烈

请浅尝辄止,然后窗含月色。



十八梯情事

      ——给欧阳斌


你熟悉的旧时光已经不在

花檐、春梦,风中独坐的粉头。

圆月下沉,稍晚你锦衣出门

去赴一场迟到的酒会。

你的迟到,上升过情欲的魔法

现在要放逐熄灭溺水的火。


旧人迁至南山终老,偶尔的消息

只是你独自穿过下半城的猜测。

记得吗?那些并肩的石阶

勒不住马缰的心猿,胭脂味

终究被世事熨平。曾经的小温暖

一提及就会要命吧?

你沉吟不语,放马去了中年。


青葱时候,灵魂明白的道理

身体暂时拒绝去懂。

你叹息岁月缓慢

暗箱难于尘封,所以总是会想起

多年前那个长发拂面的青年

写诗,纵酒,穿小西装

站在时间的月牌下

等待赴约的妖后款款迟临。


你其实是一辆脱轨的旧式电车

车轮滑向哪里,哪里就是终点。

或者,糊涂得还不够!

糊涂加深就是回忆,就是余生。

有几次聚会,你行色匆匆来得很晚

我怀疑之前的整个下午

你都在十八梯浪迹,独自凭吊。



石磨纪雨事


雷声滚过石磨纪,山庄披着天籁。

万物变凉,除了心境和热血。


雨水送来一个石匠后裔的往事:

父亲在十六岁那年离去

他种下的樱桃树收获了绝望。

伐石的声音总在黄昏响起

父亲披衣咳嗽,最后一次眺望远山

远山雾重,隐着寂静的村庄。

那个下午凿子在雨中坠落

生活的钟突然停摆,鸟群一哄而散。


多年后说起往事他语速平静

江湖轻裘肥马,雷声只在胸中荡秋千。

他沽酒的时候沽下整座村庄

长江从心底倒流,他推开庄园的门

请石磨从四面八方进来

堆满一座怀念的城池。

仿佛父亲的无数同行重新集结

仿佛所有青豆,开出白肤色的花

沿着石磨流出多年前压抑住的痛。


屋檐下袖手,时代可以短暂地刹车。

石匠后裔说出的话

风听了一半,另一半被雨水取走。

石头沉默,父亲在明月下重新回来了吗?

一卷乡愁,在雨中抵达老年

它也许能平息某个时代的不安。


石磨纪光线潮湿,老物件长满青苔

仿佛有民国少女爱过的痕迹。



江心岛别离诗


那是傍晚,秋天的沧浪并不比

身体里的河水湍急。

你关闭欲望,从现象学里收心

准备为肥硕的沙丘定制油画。


雾印刷着岛屿,凄凉生烟

你像妙龄女尼

独坐落梅拂身的黄昏。

我们的交谈或者争论

就要引颈而别,带露或者带恨

都是吸引风声围观的原因。

那么,谁放出乳房里的白鹭

猎获了可能正在分手的鱼群。


你想清理岛上的乔木

但我心里堆积的落叶越来越多。

你想打开云水深处的门

但我的房屋多年来大雨滂沱。


那只渡佛的船

沉没在来接我们的路上。



骊歌或离歌


你在夏天离开,秋天没有回来。

深冬冰河枯萎

早春披着泪流满面的长发。


你在旧信封里醒了吗?

邮差运来的往事重新被寄走。

天瘦了很多,挤在透明的眼睛里。

小雨化雪,你在窗下羞怯地喊

我的名字被天空取走了吗?

我整个人已经纷纷扬扬。


那时候,重庆大雨倾盆

南山的樱花谢掉北方的蜡梅。

那时候,未来夜深露重

我听见所有的街灯都在说我爱你。



观甘庭俭木刻寄鄢家发先生


那些年的成都有些摇晃

记忆再深一些雨和酒就会倾盆。

我们穿过流言挡住的沉疴

在街边组一局江湖坐定。

夏日很短,毛豆是啤酒的价格

啤酒是青春的价格。


那些年,潜泳的锦鲤在夜色中

天还没亮,钻石般的皱褶不为人知。

而黄昏有太多孤独。世事穿插

每一条大街都是同一条。

喧哗中对饮,我们旁若无人

偏激地谈诗,用怒吼面对世界。

后来那个背影宽大的人摆摆手

他要压下江湖,让青年们回到杯前。

他起身,盆地的槐花有了高原的情欲。


那时候成都闲散,诗意无边

我们谈过和写下的都还没有老去。

多少走旧的街道,在梦里铺着前尘

骑过的单车,靠在记忆尽头

它或者会和锈迹的我们一起消散。

很多次,想起你就温暖入怀

想起你,诗歌就有了九十年代的模样。

是啊,一群人的青春没有完全折断

大部分还在你手里。

是啊,我记得醉酒的人提前了星星,

在红星路的日出里。



起死回骸的赌局


两服中药煎苦的夜晚,是早该凋谢的假期

是时光倒流,来生不能提前。

那灿烂,在第六天归于黑暗

一只妖和一枚精完成了这一切。雨水应景

窗外哭着整个世界伤心的人。


告别迷恋的琐事、小阳台、葳蕤的花骨

告别敲门。告别容易生病。

国王枯槁,大地像缓慢转动的茶色吊扇

夜雨滂沱,晨勃有罪

难道真的只能置若罔闻?

难道是一偏之见遮蔽了小蓬莱的后路?

叹息着踱步,或者蜷在沙发里

只用了半小时,世界就静默得语无伦次。

你迷恋过的丁香乳,锦衣暖过的蛋

后来在别人的怀抱里问候早安。


突如其来的地狱,由两个电话构成

那不经意说出的真理

说出了让复活的人重新寻死的理由。

这必败的猫鼠戏,这没有翻盘机会的赌局

总是起死回骸,总是突然展开

然后结束得哀哀欲绝、轻描淡写。


我从此孤城紧闭

把心里那轮落日的苦、痛、安静、杂乱

慢慢熬制成中药。只是不知道

这世界还要坚持多久,才能学会遗忘。



冬至寄兄弟们的约酒函


我们约酒,约冬夏邦交

天地围煮一炉

约疾病和疫苗相见恨晚。


时间紧迫,马蹄踏冰而来

昨夜解冻的积雪今晨融化为酒

醉遍情义抵达的喜玛拉雅。


春秋送出的邮件

正在寄往南北。

南北的酒量,正在归于重庆。


饮者留下神迹。叹词高悬:

一觞敬光阴,它应该更慢一些。

半杯留心底,醉意映照浮生。


我们约酒,约生死相见。

这盟约千年后仍被记起

在任何时代都将穿过语种回到杯前。



峨眉山访茶记


这是一座挂果后云团铺满的山。

从天而降的绿,养出地底长大的光

产下麒麟、卿相、散仙。

这是御风穿行的十点钟

降雨量微甜,菌种落满山间。

你在北上的途中思量

今日黄辰,应该和谁茶酒相置?


黑肤色的小妖女开口说话

她白砂糖的舌尖挂着竹叶青的暗香

两指微张,她要捏住风的尾巴。

那一刻,曾经被中年掉的某些器官

突然开始破冰、萌动。

你偶然想起多年前,峨眉雪意很深

旧情人在泉水里吃着往事。


你访问过的高山生长出大海。

你饮下的早春

平息了生活和欲望的渴。

当茶树和星月对映,茸绿的中间

温润如玉的除了玻璃和瓷器

还有宋元的画意,明清的天气。

这一山的碧玉蜿蜒,剧中人吹奏茶歌

骑着燕子飞遍你头顶细雨的天空。


采摘并不意味收获。

这是含苞后齿颊生香的国,每打开一层

世界就少一次伪装。只有芽嫩若处

才有资格用倒立的方式拥抱温度。

只有蟋蟀迎合蜂蝶的晨昏

才能剪影出小妖女的腰身。

你看见的炒茶人,清理出山峦和雾霭

恰逢吉时,他冲开泉水,悬壶云外。



下蛊人不在


你多年前种下的蛊还在

夜深的时候会被春风引渡。

雨声埋在离心脏两厘米远的地方

潮湿从未停止,偶尔的疼痛

让滴答声更显空寂

无论一万年还是一天

任何时候闭眼就能听见。

那身影清凉薄欢

仿佛苹果低垂黑发前。


你下蛊时送来的向日葵

余温尚存,后来种在绿孔雀枕边

天上有多少星宿

心间就有多少碎羽。

你送来的命运只和我有关

粉黛草开在樱花树下

四周响起猫群唤你回来的声音。


即使肉身化为灰烬

你种下的蛊还在,依旧萌芽、抽穗

甚至根植到来生。

下一世你会在那个路口等我

或者在那条街道和我走散。

雨声和风声埋进梦的阳台

命运牢不可破,却又跫然远走

我们难道不是两个相互迷路的人。



病中明月下


地球的头和我的头,都在刺痛。

大和小,各有艰难。

我能够解决的,地球不能。

明月下,一切貌似很美

但美是一种苟且。

蓝披肩挂进千家的窗

有万户看不见的假象。


我关心各种修复:

血液的流向,耳光和糖的平衡。

臀部和大脑的远交近攻。


项上的器官貌合神离

像地球奇怪的合伙人:

有的假笑,葬信仰为泥

有的冷眼旁观,放出捕猎的野兽。


洪流里漂满货币

疾病前置,替换暴力的宾语

自由和新社会,正在把沉疴下放。


去医院的是一条老路。

明月悬挂,大和小等待修复。

病中,诗稿难续,碎银耗空了胆量。



娶酒三叠


1

娶一壶酒送给余生

我只沽不饮,回家束之高阁

偶有秋风生事,

却无勇气吹开微澜。


它锋芒早歇,

有四十年缄默凉意

它的陈香偶尔会穿过厢房走廊

仿佛老朋友雨后敲门拜访。


我在这酒气中写诗,泪含纸上

想让那些只爱喧哗的饮者

继续读不懂我的日月。


2

窖藏的年岁没有星辰

幽暗中潜伏,世事原本与它无关。


饮者的出现打破了一切

他们手捧深杯,躬身洞内

要把天地的余温

送进一场遗憾的酒局。

我想起好诗深埋枯井

暴殄者在席间肤浅和孟浪。


我看见高头大马停在洞外

粮食的小伙伴心照不宣地走散。


3

醉酒而歌的一群已经离开。


深夜月白,洗着风清

在文字里窖藏四十年的人

宁肯繁花落尽,书卷参破

也不愿轻易入驻这纷乱世界。


娶一壶酒送给余生

送给两个礼貌清洁的字词

让他们珠联璧合,独守苦辛

在我的书房里回答弦歌雅意。

毕竟,这世上少有深懂诗酒的人。



“头条诗人”总第1100期,《作家》2025年第7期



历史意识的再发现:从游侠乡愁到世俗现代性

王彻之


约瑟夫·布罗茨基评论在美国公众中享有盛名的“大众诗人”罗伯特·弗罗斯特时,敏锐地指出弗罗斯特的公共声誉之所以能长盛不衰,原因在于他在《林中路》和《步入》等一系列诗中展现出的那种抒情主人公对自然的亲近,对自身主体存在的清醒意识和乐天精神。但是,在这一硬币的反面,是弗罗斯特诗歌中很少有人发现的阴郁气质:他对于即将发生的事情的恐惧,对人与人交流局限性的洞察,和对个体孤独宿命的悲伤感受等等。正是这枚硬币的两面构成了弗罗斯特诗歌对命运的启示。与此相似,中国诗人李海洲的诗歌也由两种互相悖反的基调组成,一方面,李海洲的大部分诗歌显示出一种包含激情和对生命流逝的真切感受的抒情性,这种抒情性的特质在相当程度上依赖对中国传统文学中侠客气质的召唤;另一方面,李海洲的部分作品又流露出强烈的对世俗生活的批判和自省意识,而这种批判并不以现实主义或象征主义的写法为特色,而是与对崇高历史和理想主义的去魅形成对话关系。简而言之,这种两面性不仅保证了他的作品在当前诗歌生态中的大众传播能力,也使他的诗歌避免成为纯粹美文式的写作,使文本显示出一种融合中国古典诗学、经典化写作和现代主义的杂糅风格。

深读李海洲的作品,读者必然会感受到游侠式的浪漫主义构成了诗集的基调。比如《懒坝岁月》就呈现了诗人游侠世界的基本关键词:忘记仇敌和悬崖,放云朵入怀/就这样躲在清风里/躲在大雪纷飞的摘星辰的庙宇/世间红尘,我们就此别过。

早有学者指出,近代中国文学的游侠崇拜来源于晚清道学崩坏,传统儒家思想已经无法提供其合法性证明的时期,知识分子试图从儒家伦理观的思想温室中解放出来,“以一种勇气感、敢作敢当、坚忍不拔的行动追求满足人们正义感”。(1)而李海洲在《懒坝岁月》中构造出的侠客形象却已经是完成时的,它强调的并不是一种面向现实和未来的行动力,相反是一种对已经完成的命运和沧桑过去的缅怀。诗人躲进“摘星辰的庙宇”,其实是复归于一种理想主义的遁世的安宁生活,这句话的潜台词则是,在“忘记仇敌和悬崖,放云朵入怀”之前,他经历的人生很可能充满了血腥和纷争,敌对和阴谋。李海洲在这首诗中勾勒出一个退隐江湖的“游侠”是如何面对他经历过的一生。其实在李海洲作品中,类似的例子还有很多:

多年后说起往事他语速平静/江湖轻裘肥马,雷声只在胸中荡秋千/他沽酒的时候沽下整座村庄——《石磨纪雨事》;如果是,为何我遍访密林高山/却无法寻回同好,共去舟中修仙/或避开人流,一个人披发执剑/在茫茫大雪里锁泪独行——《红桔遗枝记》;我怀疑某一世曾来过这里/破帽遮颜或披发仗剑/在佛前诵经到天明/不为万物和女施主所动——《双桂堂下前世客》。

可以说,《懒坝岁月》这首诗带有很深的游侠精神和乡愁写作,正如该诗的最后部分所描绘,“你整理诗篇,以酒换取愁绪/一把松弛下来的强弩卸下金戈。”

“卸下金戈”暗示了在大部分这类纵情豪迈、多情余恨的诗作里,诗人的意图并非炫耀和吹嘘过往人生的骄傲和放荡,而是意味着回归日常生活和周遭世界的现实。从场景构建看,游侠的豪迈气概似乎也多在与友人的豪饮和对爱情的快意恩仇中体现,而不是对江湖场面的刻画。很多诗都带有一种尤为细腻的感性体验。今夕对比成为诗人一再强调的主题。李海洲诗歌里的乡愁首先来自于抒情主人公对逝去的青春失去的爱情和渐渐消失的江湖世界的留恋。而由于游侠这一特殊身份,诗歌中的抒情声音既带有民谣和挽歌声音的特征,又带有游侠的江湖气质,而在音节的流动中,这种特征表现为李海洲经常放弃那种朦胧诗以来矫揉造作的、音节拖沓的词语构造方式,多采用偏向于民歌和民谣的体式:

那时候,重庆大雨倾盆/南山的樱花谢掉北方的蜡梅/那时候,未来夜深露重/我听见所有的街灯都在说我爱你——《骊歌或离歌》;旧人迁至南山终老,偶尔的消息/只是你独自穿过下半城的猜测/记得吗?那些并肩的石阶/勒不住马缰的心猿,胭脂味/终究被世事熨平。曾经的小温暖/一提及就会要命吧?/你沉吟不语,放马去了中年——《十八梯情事——给欧阳斌》

李海洲对这种诗歌形式的运用可谓游刃有余,不仅在于频繁的语词和句法上的对仗和押韵的工整和轻快,也在于其继承了中国古典诗歌中寓情于景的基本法则,采用极富主观性的典型意象,以最快的诗歌速度勾勒诗中的世界。在刚才引用的两首诗中,诗中描画的重庆就是这种典型的例子。诗中并没有见到多少重庆特色的风物,相反“大雨倾盆”“夜深露重”“独自穿过下半城”“并肩的石阶”几乎都是中国古典抒情传统中的常见景象。

这种遣词造句的方式很可能会招致批评家的诟病,认为其不够创新。然而,细致分析李海洲作品的整体特点,就会发现这种批评本身就是以偏概全的,并且没有切中要害。要害在于,在类似这种抒情民谣体的诗中,诗人的目标是为了塑造一种对友人和爱人情深义重,对逝去的人生惆怅怀恋的形象,这种形象一方面是对诗人而言具有高度身份认同性的,另一方面这种写法经常与杂糅的“现代式”写作并行混合。而在这种情形下,诗歌本身的运行过程具有了和内容等量齐观的意义。《十八梯情事》的后半段,诗歌表现的乡愁直接指向友人(也是自己)的年少时光:青葱时候,灵魂明白的道理/身体暂时拒绝去懂/你叹息岁月缓慢,暗箱难于尘封/所以总是会想起/多年前那个长发拂面的青年/写诗,纵酒,穿小西装……

诗中的青年被塑造成长发拂面——当然这里很大可能上也在写实,符合八九十年代中国年轻人的群体特征——同时也暗合诗人心中自己以前纵横捭阖、意气风发的诗酒少年的形象。这种充满浪漫情怀的想象到下一节诗戛然而止:你其实是一辆脱轨的旧式电车/车轮滑向哪里,哪里就是终点。

生命的流逝被形容为旧时电车在脱轨。如果单纯从这一句来看,抒情主人公很有可能只是单纯地哀叹人生的衰老和颓败,但是如果结合之前几节诗,则会发现文本在意义向前推动的同时,也将自己的意象体系和修辞技术向前推进。第一节诗中古城小路、石阶并肩的古典世界被脱轨的电车戳破,而在修辞上,诗歌则从过去时世界突进到现代场景。在这个节点上,读者可能会明白为什么诗歌的上半部分并没有着意刻画意象的本土特征——是因为古典时空的构造本身就只作为衬托抒情形象的背景,这种背景作为整体的朦胧和经典化的倾向,和后半节“脱轨的旧式电车”这一在视觉上相当有冲击感的具体形象的尖锐形成强烈对比。如果过去和往事都是像云烟一样模糊,那么唯一真实可触的只有当下的生命体验。更重要的是,在文本从古典意象堆积的乡愁推进至当下人生的现实讽喻的过程中,诗歌本身也似乎在回应着它自己的主题:在流动的时间中,逝去的过往无法被挽回,完全可以成为一种凄美回忆;至于当下的现实世界,则需要更新的生命意识来体认。

在李海洲的诗歌中,这两种认识——“乡愁”与“当下”几乎是并行不悖的,并且彼此渗透。《史书里的某个早春》也有类似的特征:那个早春,死亡很近/谣言和阴谋论在天空飞雪/无辜的城一夜间失散了人民。

诗的开头仍然是偏向流行化的民谣写法,特征是两个短句和两个长句的有序排列,以及“春”“近”和“民”的押韵。“那个春天”开章明义,进入对过去的回忆。虽然题目叫《史书里的某个早春》,但是这三行诗的口吻并不像史官或说书人,因为这两者对历史往往都持中立态度。而本诗开头的义愤填膺,则表现出说话者所持的是更为感性的立场。“无辜的城一夜间失散了人民”,口吻听上去既像胸怀苍生的侠客,又像一位悲愤不已但又无能为力的社会批判者。而在接下来的叙述中,这个叙述早春之殇的说话者的形象,则在这两种类型之间不断变换。

世界正在沉默,战船沿江而上/这场敏感的豪赌有几成胜算……很多天里,你努力辨认/想要从流言里找到安慰/天下病了,该用哪一剂处方……你佩戴铠甲,数日负手书房/想起兄弟涉江……

“战船沿江而上”“佩戴铠甲”“兄弟涉江”“天下病了,该用哪一剂处方”这些描述,既像侠肝义胆的抒情,又像疫情时期的某种社会现实的戏剧化呈现。但需要强调的是,这里的抒情主人公虽然“佩戴铠甲”,但依然只是在书房踱步,如此一来外界发生的事情就并不是直接观察到的,而是某种通过回忆和联想还原的现实。在书房中“佩戴铠甲”还有这样一层隐喻:主人公虽然有一身本领,但是面对天下苍生疾苦却无能为力。这种无力感在最后一段被进一步渲染:风声紧,夜有些悲凉/你起身推开窗外空寂的街道/坏消息里长满荒草/你知道生活终将继续/即使里面埋伏着太多新伤和旧疾。

伴随抒情主人公的无力慨叹,我们会发现最后一节的语调也有惊人的转变。和前面诗节中对天下大势的粗狂勾画不同,这节诗回到了窗前的渺小景象,回到“长满荒草”的日常现实中,语气也从之前侠客式的悲鸣,转变为悲剧面前的沉默——明知生活已经满目疮痍,但仍然选择默默忍耐,继续活下去。本诗这种前后语气的转变,和《十八梯情事》中的转折有异曲同工之妙。在诗歌的上半部分,作者选择用侠客的口吻描绘往昔的光荣与潇洒,或者过去历史中的悲剧,但是下半部分则带领读者——也带领抒情主人公自己——回到一种更为破败,也更为平淡无奇的日常生活中。如果说“那个早春”引领的是对过去历史的回顾,那么“生活仍将继续”这一段则更像是对当下状况的总结。这种诗歌语气和立场的转换策略,让李海洲的诗在某种程度上倾向于成为一种沉思式的写作——这种沉思不仅指向作者对过去与现在、历史与当下、年少与年老的不同生存状况的思忖,也指向诗歌意识的自我发展——一种以私人的感性经验为主的文本如何从罗曼蒂克的乡愁中挣脱,以更为冷静和理智的方式完成自身的现代性蜕变?

斯维特兰娜·博伊姆在《怀旧与未来》中曾对乡愁有过精确的定义,认为它本身就依赖于“不可重复的和不可逆转的时间这一现代概念”。(2)换句话说,“乡愁”本身就意味着一种清醒的意识——历史已经消逝,并且不可挽回。李海洲在很多诗歌中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如《下浩街的最后时光》:“一切都是这样,还没有开始告别/就准备着离开……这旧地球即将成为标本,推土机的齿轮/就要让时代入土为安”;《晚霞传信》:“美好易逝,一切覆水难收”;《海子三十年祭》:“你送给我的青春已经死去”;《咖啡慢》:“逝去的日子埋在往事的咖啡杯里”等等。如果过去是浪漫的,是侠客式的天马行空,那么现在诗人则认识到他的青葱岁月伴随的那个美好时代已经结束。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十八梯情事》和《史书里的某个早春》也都凭借它们对从过去到现在的转变过程的描绘,表明闪耀着理想主义光晕的往昔已经落幕,一直落到了肮脏不堪、一团乱麻的现实困境中。这种戏剧性的今昔转折,以及对这种转折的冷静认知,冲淡了往昔乡愁的抒情意味,这使李海洲的诗歌在感性和理性中寻找到了某种微妙的平衡。正如《病中明月下》自陈:明月下,一切貌似很美/但美是一种苟且。

如果“明月”的意象暗示出对传统诗歌意境的召唤,“美是一种苟且”则隐约透露出这样一种态度:“明月”所代表的美可能只是空中楼阁,是虚构的,而真实的美潜藏在苟且的现实中。实际上,虽然本诗的标题看上去接近传统的借景抒情,这首诗的开头就给期待阅读经典抒情诗的读者当头棒喝:“地球的头和我的头,都在刺痛/大和小,各有艰难”。这一方面让人想起海子的名言,“老不死的地球,你好”。另一方面,它也体现出诗人的关注点:作为抒情主体的“我”所身处的困境是双重的:既有步入中年之后身体生命的衰老,又有宏大叙事下整个时代的困局,这两种困境彼此互相照应。不同于其乡愁书写中对于“天下病了”的写意式勾勒,李海洲在直面当下生活时,他运用“突降法”——即从宏大叙事和意象急转直下描写现实生活的真实与卑微——把宏大时代命题戏拟为地球和“我”同样患上的“头痛”。在这个情况下,诗歌后文写的“我”关心自身的病痛,其潜台词也指向关心地球的病痛。在脱离宏大叙事之后,“我”的目光从高蹈变得更为世俗化:我关心各种修复/血液的流向,耳光和糖的平衡/洪流里漂满货币/疾病前置,替换暴力的宾语/自由和新社会,正在把沉疴下放。

这首诗的后半部分,关于身体机能和社会政治经济的意象交杂出现。“自由和新社会”看似是鼓舞人心的提示语,但是却带来“沉疴”,即陈年的病痛。这里“下放”一词至关重要。这些沉疴会下放到哪里?其实本诗已经给出了答案:病痛早已经侵袭了普通人的身体。此时身体上的痛苦已经完全成为社会性痛苦的隐喻。如果自由、新社会这些意象是高高在上的,那么平凡身体的疾病则处于下方。实际上这首诗的写作顺序也遵循着由上到下,从远至近的原则:从地球的头痛一直写到人身体里的病痛,再到诗歌结尾写到的,“去医院的是一条老路”。从这个角度看,《十八梯情事》和《史书里的某个早春》也同样是从上至下的写作路径:前者从缥缈的南山写到脱轨的电车,后者从飞雪的天空写到长满荒草的土地和窗前“空寂的街道”。需要注意的是,这种场景的方向变化和之前提到过的,诗歌中的“浪漫过去—衰败当下”的转换是同步的。可以说,这些诗在形式上的运动方向,本身就为诗歌意义的传达提供了绝佳的阐释。

如果现代主义与传统的决裂强调了新旧之间的分离和区别,那么李海洲的上述诗歌则是从整体的角度,呈现出这一分裂过程的运动轨迹,而这个轨迹的终点则表现出一种低至尘埃的现代性。马林内斯库在《现代性的五副面孔》中,借助对波德莱尔的分析阐述了这一观点:“现代性最显著的特征是其趋于某种当下性immediacy的趋势,是其认同于一种感官现时sensuous present的企图。”(3)有趣的是,李海洲诗歌对感官现实的直面既不是知识分子式的,也没有按照至今方兴未艾的口语诗的思路,而是采取了一种更为柔和的视角,陈述个人生活中的微小隐痛,而对宏大历史创伤的揭露显得更为克制。这其实和当代诗歌九十年代以来的主流倾向有很大区别。李章斌在《“九十年代诗学”的终结:个人化、历史意识以及“伦理的诗学”》一文中,一方面承认九十年代以来知识分子和民间诗人“历史个人化”带来的积极因素,另一方面也指出诗歌中的历史概念被滥用,以至于“变得面目全非”,成为“倾倒文人趣味、低俗欲望、玄学搅拌的垃圾堆。”(4)不管这个说法是否完全适当,它至少揭示了当代诗歌在历史的个人化过程中,经常存在对主体性过分强调和夸大的嫌疑。这种个人化的抒情主体在论述历史问题时,经常是以我为主,缺乏反思地相信,极致的私人化和独异化的修辞能代言历史的真相。因此在某种程度上,这种高度个人化的写作很可能与更早的集体抒情诗成为一丘之貉,使诗对历史的认识变得苍白空洞。李章斌转而提出“历史意识”这一概念,它相较于“历史主义”更为温和,旨在矫正九十年代诗学中高度的自我中心主义,让诗歌重新与现实世界产生有效连接。这种更有平衡感的历史意识其实在李海洲的诗中已经显露端倪。在李海洲最具代表性的长诗《有容》中,他用更多的精力来描摹宏大历史变迁之后的世俗生活:阳光放假了,我挂在八楼的窗/翻晒去年的你,和初秋暮晚的蟹黄……/楼下是太多的口舌、病菌/它们传播,要隔开你我的车程——《有容:葬》。

诗歌开头依然是经典抒情诗式的押韵和浪漫想象,但是从第三行开始,口舌和病菌就展现出和前两行不同的意味。它们既指向日常生活中的家长里短,也暗示出更广阔的时空距离:“它们传播,要隔开你我的车程”。但是这首诗的着眼点在接下来的发展中仍然非常小:小小的争执后,街道就压在心底……/你知道:我的旧欢都会在里面埋葬。

从“蟹黄”的暗示开始,整首诗的主旨可以说完全集中在对爱人的思念。但是这段对爱人之间横亘生死,所爱之人被埋葬的描写,其思路一直秉承着第一节中诗人对爱人间无法跨越的距离的强调才得以展开。“旧欢在里面埋葬”再次造成双关,它不仅指爱人死后的躯体深埋地下,也指向自己心中的爱被埋葬。在这里,对个体身心的描写再次和对现实的刻画同构,诗人并没有对历史置以过多议论,但是历史对个体造成的创伤却历历在目。在再次流露出对往昔怀恋和不舍的同时,这首诗似乎或明或暗地哀叹,现实世界的混乱、口舌和病菌的传播,是爱人生死两别的时代原因。但这种原因只是被暧昧地点到,并没有影响这首诗作为爱情诗的抒情主线。

李海洲备受关注的几部长诗《有容》《咖啡慢》《秋天传》,虽然仍不时隐现侠客式的浪漫乡愁和对年少生活的追忆,但是却减少了短诗中抒情主体对历史和当下颓败现状的愤懑,增加了个人生活的颗粒度。比如《有容》第七章《片刻漂浮》:“总是担忧我的胃、身体和坏脾气/担忧我会突然像巧克力,在你的生活中化掉”;《咖啡慢》第五章:“可能要相拥五分钟那么久/才会忘记落雪的社会、道德的贞洁”、第十三章:“在幽闭中听眼睛说话/咖啡桌像小姨娘,监视着两个人的言行”;《秋天传》第八章:“老子写诗,儿女画画/地球的纸上,风在深山像萨满在尖叫”。对中年平和生活的专注,和对个体之间孤独感受的突出,使这些诗更游刃有余地穿行于过去与现在,古典与现代,以及历史与个人之间。宏大的观念成为背景板,而对当下现实的生命体验成为表达的核心。从这个角度看,李海洲的作品作为一个整体,也显示出其精神运动轨迹的变化过程。在从游侠乡愁到深入世俗生活的现代性的过程中,我们可以在李海洲的写作中逐渐发现,一种不断进行自我更新和祛魅,专注于个体鲜活生命体验,并且因此更为真实可触的历史意识正逐渐成型。


注释:

1.见朱军,《儒侠与都市:现代中国知识分子的精神源流》,浙江:杭州师范大学学报,2017年第四期。

2.斯维特兰娜·博伊姆,《怀旧的未来》,杨德友译,江苏:译林出版社,2010年10月,pp.72.

3.李章斌,《“九十年代诗学”的终结:个人化、历史意识以及“伦理的诗学”》,江苏:《扬子江文学评论》,2023年第六期,pp.54.

4.马泰·马林内斯库,《现代性的五副面孔:现代主义,先锋派,颓废,媚俗艺术,后现代主义》,顾爱彬、李瑞华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2年第五期,pp.138.


隐者的诗篇,李海洲诗歌的闲适与超脱

邱雨涵


更多的评论家已经看到,李海洲的诗歌越来越多地充满强烈的人文精神和隐世哲学。

在这个喧嚣的世界,李海洲一直试图找到独立自由的精神净土。他将自己人生的体验和对万事万物的思考,全都融汇到诗歌中。经过无数生活的千帆和对诗意的不懈营构,浮沉在茫茫人海和汉语里的他,很快就有了笑看红尘、超然物外的境界。近年来,李海洲的诗歌充斥着闲云野鹤的味道,甚至难得地出现很多有关禅宗的意象,一切都体现出他闲适与超脱的隐者精神。


喧嚣以外的精神家园


李海洲在一篇题为《他在重庆写诗》的文章中说:“只有独立思考、永动机般的阅读,才能让他保持灵魂的干净,才能让他和世俗一刀两断。”世俗生活使人变得复杂、不洁,李海洲通过诗性的思考和写作,清洗精神和灵魂。他的诗歌时常通过大自然的意象与恬静的生活场景来展现内心家园。

也许只有身处古典原始的状态,人才能找到真正的自我。《峨眉山访茶记》是一首悠然自得的诗篇:“你访问过的高山生长出大海/你饮下的早春/平息了生活和欲望的渴/当茶树和星月对映,茸绿的中间/温润如玉的除了玻璃和瓷器/还有宋元的画意,明清的天气/这一山的碧玉蜿蜒,剧中人吹奏茶歌/骑着燕子飞遍你头顶细雨的天空”。茶让人心静,是饮品也是哲学,静思中的诗人能看透“欲望之渴”。“茶树”“星月”与“茸绿”让人清新,暂离现实污染,“宋元的画意,明清的天气”是古典意象。现代化的步伐是快速的,但身处其中容易丧失本来的心境。古人的生活节奏相对缓慢,对世界的认识也更纯粹。李海洲想告诉我们,回溯古典时代就是回溯人类心灵的原初状态,人的自我本质其实就在这个原初态度之中,生活如是,诗歌亦如是。

不偏不倚的生活态度,能通往精神上的永恒境界。在《懒坝岁月》的结尾,诗人写道:“我独自上了懒坝/过皇帝不敢奢望的冬夏/如果遇见爱情,请不要太激烈/请浅尝辄止,然后窗含月色。”某种意义上讲,懒坝是一个躲避俗世的地方。拥有财富和权力的皇帝未必快乐,缺乏真正的“避难所”。而超然红尘之外的诗人只想在诗歌中修身养性,于是提出保持“浅尝辄止”的态度才能使爱情长存。自古以来,“月色”代表静谧与永恒。诗人是想顺应自然之道,追寻如月一般的永恒。

修心可以改变境遇,甚至可以化逆境为顺境。在《四弦十三寨》中,李海洲借助古人情怀传达对现实生活的期盼:“每个人都可以成为谢灵运/纵情,攀登,喝小酒/成为魏晋风骨,放歌到南北朝”。谢灵运天性叛逆,几经贬谪依旧放马山水。诗人宣称“每个人都可以成为谢灵运”,是用古人的境遇与追求看待今人。人文情怀是超越古今的,哪怕穿越千年,诗人依旧想“放歌到南北朝”——饮酒、放歌在古代都是表现性情的方式。饮酒释放本性,放歌能与他人形成情感共鸣。诗人倡导的是为人为文的真性情。所谓心生万法,人的处境往往由内心而产生改变。内心若怡然自得,即便身处逆境,也能寻到精神栖息之地。

城市的喧嚣与浮躁会麻痹人类的情感,执念更会淹没人的本心。《想象一场不世出的爱情》展现出诗人内心的家园:“种满蔬菜的后院,鸟群悬停/丝瓜花攀上了野木荆/旁边空出一小片地,那是我们预留的墓床/很早就种满夜百合和紫藤树/这么大的世界/只要这些花向着我们开就够了//有时候水上漂来船帆/那是朋友们送来彗星的消息/偶尔的辩论,在繁星下拥吻/对弈时事或讨论情操。孩子们想怎么生长就怎么生长”。田园远不比城市繁华,但却比城市多了恬静与自由。而世界的广阔与复杂容易滋生人们的各种欲望,诗人想抽身出来,于是发出“这么大的世界/只要这些花向着我们开就够了”的感叹。“对弈时事或讨论情操”看似简单,但只有和真正的同道才能实现。因此无论“对弈时事”“讨论情操”还是“孩子们想怎么生长就怎么生长”,都体现着诗人对闲适生活和隐者生活的热爱,其中还包括对自由的向往和不愿随波逐流的独善其身。

闲适、宁静是诗人心灵家园的抒情基调,进一步来讲,诗人获得从容的心境,是基于他日常生活的沧海桑田。只有理解诗人在当代的处境,才能理解他对世事的领悟。


历尽千帆与不执不取


人在豆蔻年华往往热情似火,容易囿于执念。而在经历世事变迁后反而更容易回溯往事,寻求纯净的空间。

经历过人生的起伏跌宕,才能明白“放下”的可贵。李海洲在《起死回骸的赌局》中慨叹:“那不经意说出的真理/说出了让复活的人重新寻死的理由/这必败的猫鼠戏,这没有翻盘机会的赌局/总是起死回骸,总是突然展开/然后结束得哀哀欲绝、轻描淡写。”人生如戏,太多隐喻,更多时候人生活在谎言下,一旦谎言揭露,命运也许会产生重大改变。“猫鼠戏”是你死我亡的,象征着世间的钩心斗角。而人生的际遇是说不清的,也许上一秒还处于绝望,下一秒就柳暗花明。诗人说最终的结局是“哀哀欲绝、轻描淡写”,之所以得出这样的结论,是有感于纷繁的世事和生活的炎凉。基于一颗敏感的心,诗人表达了这样的态度:“我从此孤城紧闭/把心里那轮落日的苦、痛、安静、杂乱/慢慢熬制成中药。只是不知道/这世界还要坚持多久,才能学会遗忘。”历经沧海的诗人终于独善其身。由“苦、痛、安静、杂乱”熬成的中药包含世间百味,年少时总想品尝,但百味尝遍后,诗人感到一切都像心魔,会乱了人的神志,让人越来越迷惘,因此开始遗忘、放下。

世人只知道聪明的好处,却不知糊涂才是真正的智慧。《十八梯情事》体现出诗人经过岁月变迁后的心境:“旧人迁至南山终老,偶尔的消息/只是你独自穿过半城的猜测/记得吗?那些并肩的石阶/勒不住马缰的心猿,胭脂味/终究被世事熨平。曾经的小温暖/一提及就会要命吧?/你沉吟不语/放马去了中年。//青葱时候,灵魂明白的道理/身体暂时拒绝去懂。/你叹息岁月缓慢/暗箱难于尘封,所以总是会想起/多年前那个长发拂面的青年/写诗,纵酒,穿小西装/站在时间的月牌下/等待赴约的妖后款款迟临。”自古以来,文人墨客晚年时候都爱隐居山林,“旧人迁至南山终老”便是继承了中国的隐士传统。青春时期人的欲望通常如昙花一现,人在年轻时心态如褶皱的衣服,总是那么不平整。诗人历尽千帆后回头,发出深入肺腑的感叹:“青葱时候,灵魂明白的道理/身体暂时拒绝去懂。”哪怕已经步入中年,诗人依然会回想青年的经历,然而再回首,却不再是当年心境,他仿佛在阅读一段他人的故事,早不如当初那般激情澎湃、在所不惜。诗篇最后诗人感叹:“或者,糊涂得还不够!/糊涂加深就是回忆,就是余生。”经历世事后的诗人,终于暗合了郑板桥的境界:很多时候,“糊涂”才能清静,“糊涂”才能快乐。

历尽沧桑而产生的淡然态度,终究还是在尘世之内,纵观李海洲的作品,诗人对事物最高的理解,与他对禅学的领悟密切相关。


禅宗思想与超越世俗


在李海洲近期作品中,禅宗的相关意象出现得较为频繁。所谓四大皆空,正是指人如果摒弃一切外物影响,就能实现内心的解脱与超越。人身处凡尘俗世,无论经历再多都可能会被欲望牵绊,因此诗人希望通过佛教中的人生哲学来净化自己。

觉悟的道路是坎坷的,也许要经历九九八十一难才能走上正轨。诗人在《江心岛别离诗》里流露出对禅的向往。他先是写到:“你像妙龄女尼/独坐落梅拂身的黄昏”,这两行诗颇有修行者高洁的意蕴——诗人将诗中的“你”比喻成妙龄女尼,证明心中佛的存在。而梅花本就是高洁的象征,落梅更带有凄清的意境——倘若人要修行,那么第一个阶段就是要忍受孤独,摒弃喧嚣与浮华。落梅与娇艳之花的华美形成鲜明对比。诗的末尾部分诗人写到:“你想清理岛上的乔木/但我心里堆积的落叶越来越多。/你想打开云水深处的门/但我的房屋多年来大雨滂沱。//那只渡佛的船/沉没在来接我们的路上。”诗人表达了自己的困扰,即“心里堆积的落叶越来越多”与“房屋多年来大雨滂沱”。“心里堆积的落叶”代表诗人的三千烦恼,诗人想要摒弃这些烦恼,但却有些力不从心。而正因为诗人的房屋“大雨滂沱”,因此渡佛的船才会沉没。这首诗体现出的是诗人对佛教禅意的领悟过程。

人和仙的和解意味着这个世界上了一层新的阶梯。在《四弦十三寨》中,诗人写到:“五行相生不相克。尽管傩戏开场/但占卜并非为了预知命运/但水车没有回头。这里众心妥帖/老幼随遇而安/竹号和木叶吹出情歌/吹出天蓝地绿,生死相忘//一切都在三界外,万物随意生长/荣辱已经消亡,在十三寨/僧尼各修天命,人和仙终于和解”。五行相生相克,意味着世俗的诸多牵制,但是如果只相生不相克,那么束缚也就不存在。傩戏是一种娱神的舞蹈,许多人信仰神灵是为了提前知晓命运,但是诗人对鬼神或者说超自然的事物却并非局限于此——诗人主张“随遇而安”,也就是不能违背自然规律。这种对待命运的态度,是因为能对顺境与逆境一视同仁。最后一句可谓点睛之笔——僧尼各修天命。在诗人看来,每个人都有自己要悟的道。“人和仙终于和解”意味着世界最大的隔阂已经消除——仙已经摆脱人的疾苦,甚至不再理解人的疾苦。而人原本也没有仙的觉悟。仙正是因为与人有隔阂,才会忽视人间生老病死的各种苦难,才会引起人的怨恨。然而如果人和仙和解了,人也就悟道了,仙也做到了“齐万物”。这就是诗人追求的境界。

舍弃小我才能成全大我,成全大我则是化作无我或是永恒我的前提。《新年钟声里给宿醉的兄弟》的最后两节可以说是将诗人对佛教禅意的体会展现得淋漓尽致:“一切都太过沉重。/这风雨如晦,这拉着大海往前走的柔肠。/钟声还在三界外,你合十走在慈悲中。/已经不能只是为自己活/已经不能用愤怒解决愤怒/你长叹一声,随波上了俗世的高铁。//太多人听见新年的钟声,听见衰老。/而我六根已净/独自披衣走向茫茫的蜀山。”“钟声”“三界”“慈悲”这些都是佛教的常用语。慈悲的不仅仅是“你”,也是诗人自己——诗人希望超越小我的欲望,像佛那样普度众生。诗中的“你”上了“俗世的高铁”,而诗人自己则六根已净。也许上俗世高铁的“你”与诗人自身本为一体,因为诗人尚处于俗世之中,但却有了超越俗世的思想。在诗歌的最后,诗人表达了自己的哲学思考:“你们想成为我,而我早已不是我自己。”这说明诗人已经超越了狭小的自我,而走向了成全大我的道路。《金刚经》里说:“一切法无我、无人、无众生、无寿者。”佛教教人忘却许多事物,比如色相、金钱、权力,而最终要忘却的是人自己,只有忘记了自己才能彻底超越。

对独立思考的渴望是诗人的天性,无论是在峨眉山还是在懒坝,李海洲都希望能够修身养性,在俗世的喧嚣中找回本心。而他自身的丰富经历也促进了他对世事的领悟。然而,人要做到面对世俗,看透世俗仅仅凭借片刻的安宁是做不到的,这需要超越与领悟——诗人从佛学中获取更多智慧,对世俗有了更为深刻的领悟。虽然诗人遭遇了“渡佛之船的沉没”,但吸收了佛的智慧,诗人纵使面临千难万险,内心依旧波澜不惊。



编辑:王傲霏

二审:牛莉

终审:金石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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