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远伦,苗族,1976年生于重庆彭水。著有诗集《逆风歌》《白壁》《镇居者说》等。获得骏马奖、人民文学奖、陈子昂青年诗歌奖、徐志摩诗歌奖、谢灵运诗歌奖、李叔同国际诗歌奖、西部文学奖、重庆文学奖等。参加诗刊社第 32 届青春诗会。
去龟兹(组诗)
飞越蔚蓝
我在万米之上,天穹蓝的内部,飞翔
你在天下,派遣一条塔里木河
到天际线接我
驼峰里的内湖和天山上的外湖
都在荡漾,就要倾斜到星球蓝之外
托木尔峰镜像
有荒漠的地方才可以称为红尘
塔里木河落入,我落入
落日落入
有大雪的地方才能称为净土
天山推出,你推出
星辰推出
我在红尘和净土之间
是一百七十六厘米的托木尔峰
在盖孜库木村扮演沙雁
湖水落在胡杨林里
只为镇压大片狂沙
水底的沙子学会了谦逊
被大量的水
洗涤出石头的本质来
不说话,只接纳美
成为红树林倒影的一部分
我是扮演着千年之后的我
静穆着,来到湖边的
心境就是一片阴沉木的炭黑色
身体却黄到发红
像是一个吸光器
为了不惊扰远处的沙雁
我是匍匐着来到湖边的
胡杨根部从沙海里微微凸出
我也那样露出自己的背脊
来不及照看好世界了
我跟着一片雁毛走了许久
热娜古丽的酸奶
把小火控制在胸襟里
慢慢把牛奶煮沸
达到了一头母亲牛的体温
在炕上静静地想自己的事情
偶尔扯一下捂碗的毯子
只需要添加三小时的时间
就可以把玉米黄析出
轻轻晃荡就会有奶皮的褶皱
克孜勒的牛被晨光洗过
奶子被雪水洗过
远足的人来此,被她的思想洗过
喝一碗酸奶,不用换气
养五头奶牛,不用帮忙
旭日有个好邻居,叫热娜古丽
无疆之马说
无疆之马,往往是沉默的
专注于在自己的影子里吃戈壁针茅
我要模仿它的奔驰
先得学习它在黄沙里埋头
塔里木河也这样走进沙漠里
大西海子以远,它扔下三百里河床
宛如我爱这个世界时
那件旧衣裳。有些褶皱
有些宽松,像是故意放走了灵魂
此黄昏,我额头上的阿克苏河
开始赐予我一滴水的命运
向自己的主流慢慢靠近,汇入
消失,令我一度怀疑
它就是被白雁救走的那颗露珠
热斯坦老街上的星空
所有流星均是虚构,唯有陨铁
击中后脑才显得真实
那是光,花光时间的光
我到天山之南,只为
求证飞行的速度
和衰老的速度,是否一致
龟兹的群星从不旷工
昨晚叩我,今晚叩我
终于把西北的梦境和江南的梦境
连成了一片,如一匹
覆盖在未来之上的艾德莱斯
只有死亡能够领走它
胡杨箜篌
被狂沙拍打过
声音进入共鸣箱才会产生
龙卷风和沙尘暴一般的回旋
大雪抚慰过长弦千里抖动音符
我才能在天山峰巅之上听见雪河流淌
如今它解散自身的蚕丝
沉默是它最后的曲调
我能听见胡杨木在阳光下慵懒地呼吸
被凿空的部分思想一样全面解放了
历史绷得太紧
龟兹古乐松开古丝路五千里
魏晋陶罐说
雪山来水,龟兹便有了波浪纹
火焰先要为陶
烧出水
大雪请出梅花,瓣状纹落于雪地
也落于陶的笑容
刀锋理解这种深刻
麦穗纹倾向于自我叙述
一粒一粒和泥土再次晤面
莲瓣有些变化
纹路已然从经书里
获得了灵感
陶是燃烧后的生命力
沉潜的姿势加重了自身
由于摹状万物之灵
它们,便是人灵魂中的
骨质和硬度
你可以敲碎他们,却
不能侵略和幻化他们
飞天浮雕壁画
在悬崖上
打磨出一片天空,和一种飞翔
不仅是神灵做的事
用凹和凸
雕刻出庄严的面相,和灵动的身段
不仅是匠人做的事
石头在刀锋下柔软了
铁石心肠的你啊
请在此歇一歇
请用舞姿活动一下你的筋骨
请用龟兹古乐
擦拭你蒙尘半生的心
被曲线呈现出来的石壁
就透明了
寂静就穿过了你
“头条诗人”总第1101期,《绿风》2025年第4期
张远伦
一
人要好好活着,然而更多时候,活着便是自取其辱。人生就是一个漫长抑或短暂的“不能好好地活着”的过程。
我本可以避开,或者完全无视,又或者不走进“辱”的可能性里。更为致命的是:理想让我自取其辱。这意味着,我需要放弃理想,浑浑噩噩,没心没肺,大心脏地活着。像我这样的小器、倨傲、偏狭和单纯,只能是不断地自取其辱。然而,没有人逼迫我,甘愿受辱和被逼受辱是两回事,理想是个坏东西。
在自我的扩张和膨胀中,存在停止了思想意义上的生命体征。自我终结了。这时候我们需要“与我为敌”。像我这样的诗人,二十多年来一直在为自我完善而努力,从唯美写作到通灵异化写作再到日常的神性写作,我将自我的系统更新了多次,每一次都要彻底地将仅有的脑细胞格式化,那种痛楚滋味也是很难受的。我砍杀自我,重塑自我。
我的周遭全是“他者”,也是“自我”的一部分,我沉迷于河流和雪的永在,实际上就是沉迷自我的延续。很多时候,大河都是在我的生命里的,在我的诗歌里的,在我向宇宙献礼的赞美诗里的。大河助长了我的气焰,也打击了我的野心,更纠正了我的谬误。每一个周末我几乎都在这里沉思,我想到的是我和人间的关系、我和自然界的关系、我和生态文学的关系、我和我的未来的关系。大河已经不是我和这些关系得以产生的媒介或中转,而是我的本体之内的血液般的流淌。当我明白:这个星球上大多数的液态物质以水命名,并以血脉命名我的时候,我的受虐式人生忽然得以缓解,继而释怀,最后我将从语言的迷宫中走出来,全身都是整体的谜底。
我想我不能再去自取其辱了。
自我将要让极为小众的人弄懂。也就是要让我和大河,都能被人知己。都能以密码和序号、语言和节奏的形式,走向我的纸上,在那里幻灭般涌动和流行。我从偏重于风,到偏重于水,实现了古典措辞的淘汰换场,重新启用诞生,而后用死亡完成断句。
面对大河,自我的完善,就是不断把“被辱”的感觉消除的过程。自我,其实也是时间的一种,是空间的一种。我虚耗了49年,苦行到了龟兹,看到河流的源头为雪,终于有了一点自我的感觉。
自我在长大,然而时间所剩无几了。
二
诗歌本身是营养液,养活着思想的微生物。
而诗歌又是被谁所配制?谁充当了养活诗歌的营养液?
毫无疑问,只能是孤独。
当我面对大河,每晚都能看到对面的孤岛,我把它的孤独缩小,而把自身的孤独放大。我在用“大孤独”这种感觉炮制心境,也提纯诗歌。孤独之“大”,是指在大河的背景里,孤岛如我,周遭浩瀚,我还不知道何以浩瀚,所有存在都是先验,却拒绝向我告知。
而当我看到天山,看到博格达峰和托木尔峰,看到它们亘古的高处之寒,便会觉得孤独其实是一种比较,是一种相对性。没有我,就没有高峰的孤独,没有高峰的绝世而立,就没有我小小的孤独。
当我意识到自己个体局限的时候,我是孤独的,就像我和孤岛的处境一样,它和其它岛屿无法实现合一,就像我和巅峰一样,无法实现同体,我和任何一个爱我的亲人都无法同命,我出现在世界上,是生而孤独,我们最终陷入绝望而不得不求助于宗教、诗歌和其它艺术。更大的孤独在于:我们无法洞悉局限之外的无限,无法超越肉身而确证精神层面的真理,无法在科技文明、智能化、全球化里找到真正的慰藉。我甚至向往原始,尊重隐逸情怀,对宇宙被不断开发和介入心有戚戚,我还担心我的孩子们,也会经历我的经历,感受到我的感受。我害怕她们也陷入孤独的循环之中。
因此我对诗歌充满热情,已达痴迷程度。我的语言是在尝试呈现孤独,而又和孤独拉开距离。我试图建立起和这个世界的灵魂联系的体系,用诗歌美学,用诗歌的功能,然而我又确乎知道,诗歌的作用不是要让我和你们有多么紧密,而是要我和你们多么疏离。疏离得越恰如其分,诗歌的拿捏度便越接近“黄金分割”。
因此,诗歌其实是孤独的技艺。
孤独是诗歌的营养液,作为调配师,我秘密地训练自己。大河的孤独,从冰川开始,一直通达海口,也未有止息。我将成为它孤独旅程中路过的那位病人。
三
虚无是存在的一部分。
当我居于隐匿之所,噤声,我会时常看到条纹云雀和蓝佛法僧鸟无端而来。
它们从哪里来?从虚无中来。
我来不及也无法想象它们的起点、开端、发轫和渊源。我没有能力在神灵一般的自由状态中体会到神灵的自由意志和自由想象力。我认为这些鸟,只能从无限中来,那个无限便是虚无。它们回到天空中的存在。当然,也回到大地上我的存在。成为我愿意用诗歌来解释、来叙写、来摹状、来穷尽其美的动态。我欣赏和参与这种动态。
水位一再向下,洲间小潭空明,小片水与小片水之间,露出背脊样的沙线。一只白鸟来了,我应该称呼它为白鹤?白鹭?还是天使?还是虚无的女儿?它近水,绕一个回旋,先轻扬羽毛,而后敛翅,像要把沙洲攫取到自己的内心,像是要从时光那里收复领土,用来小憩片刻。它令我激赏的,不是其外形的光洁优雅,而是其达成目标的艺术性表演:它没如我想象那样俯冲而来,抓取这汪小潭,而巧妙地变向着陆。当我确定有时候看见的是白鹭的时候,我获取了它的实证。当然,也目睹了它的虚影。虚影便是虚无的影子。
只不过,更多时候,我会从这种无我和有我并存的状态中,走出来,单纯地跟踪一只喜鹊。我像一个精神分裂症患者,也貌似一个特殊癖好者,对这种悠闲的鸟类格外关注,甚至亦步亦趋,跟着它走了很久。
发现一只天山下的佛法僧鸟,就是参与“创世”,可惜我没有这个运气了。我正在时空的新异中捕获没有内容的纺锤,依靠幻觉和诗歌。它的内容在它的风里,在它的借力和支配力里。我只能僭越地、快捷地、见好就收地想象它的外形。
在荒漠,在独我独孤的诗境,我愿意反对一种逻辑——先有存在后有虚无——我愿意相信虚无的此刻、当下和永恒,它一直在,绝不是后缀和补充。
那么多的鸟,从虚无中飞出来。我放弃探究天然飞行器的起源。我笃定地认为它们最大最辽阔的美在飞翔的无垠中。
张远伦
抬头忽见天山雪,我便知自己的渺小和狭隘。
它阅尽苍茫,定然也能窥见我沉郁如断流的塔里木河。
天山绵延,却没有远离我,它拖着天空,以山脊线的形式,向我围过来,眼见得就要近身了,忽又慢慢拉扯开去,如此反复,整个下午,我都在天山的心境里没能出来。
我是在一场意外的邀约下来到阿克苏的,这里是龟兹古国所在,是我神往中的西部大唐雄风所在。我降落在这里,就是实现时间的穿越,来到了龟兹胡旋舞的故地,来到唐玄奘大师《大唐西域记》中的昭怙厘。
我的心境也忽然被打开了。诗歌是有地理性格的,诗人也是有地理性格的。来到西部,方才知道辽阔为何物,于是心里的诗意突然就不再小气,不再逼仄,而是充溢着天地之间的浩气。北方诗人大多有气度,有力量感,是因为他们的诗歌里风沙多,地理性格应为:苍凉。南方诗人大多有才气,有精致感,是因为他们的诗歌里蛋白多,地理性格应为:通灵。
我来自武陵山区,那里是南方少数民族聚居区之一。这里巫傩文化由来已久,很多有关的乐舞戏等都成为了省市和国家级的非物质文化遗产。我在这样的文化环境中长大,自然诗歌创作也会受到影响,倾向于细腻、精雕细刻和语言炫技。我常认为万物皆可入诗,所见即所得,所得即可诗。于是对于周遭事物都异常的敏感,我试图进入物我两端,游走其中,发现万物之灵于自我的关系,从而达到“通灵”的诗歌创作状态。多年来,我都在这种以小博大,以细微见真相的偏执理念中写诗,确实很受局限。
然而当我降落在龟兹,感觉大不一样了。这里既有绿洲良田,也有荒漠戈壁。在这里,忽然发现以前谨慎使用的大词们纷纷在雀跃,就要进入自己的诗歌里去了。我才明白,诗歌永远没有这种技术性的禁区,有的只是心灵的禁区。当我突破自我局限,在新的地域和文化的刺激下,就会觉得诗无定法,不可自设藩篱。什么排比句不能用,什么形容词要少用,什么抒情性要小心等等,都失效了,完全没有必要这样限制自己。自然而然地,我就会对西部大地产生虔敬,进而觉得荒漠才是真正的大美,要是这世上真有红尘,那应该就在眼前。“有荒漠的地方才能称为红尘/塔里木河落入,我落入/落日落入”,一种“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大范围大宁静之美感油然而生。
于是乎,我的诗歌地理性格似乎有了微妙的变化,我试着在手机便签上记录一路上的心灵震撼,水到渠成般形成了诗句。仔细回味,发现这种变化不是“微妙”,而是“巨大”。我觉得在龟兹古国的大地上,我的性格得到了锤炼和打开,我的诗歌性格得到了补充和完善,我的诗歌地理性格终于有了两个字:苍凉。
这天晚上,我们在库车古城热斯坦大街的街边,喝着吉祥咖啡,听着本地诗人们讲述龟兹的神奇,再抬头仰望星空,觉得龟兹的群星一定从不旷工:“昨晚叩我,今晚叩我/终于把西北的梦境和江南的梦境/连成了一片/如一匹覆盖在未来之上的艾德莱斯/只有死亡能够领走它”。这种连成一片,是我深深的融入感,我想我余生要是有机会,生活在龟兹这样的地方,都是可以的。我完全没有疏离感,没有违和感,就像是自然流到这里的雪水河流,经过龟兹,抚摸龟兹,挽留龟兹,而又写不完龟兹!
编辑:王傲霏
二审:牛莉
终审:金石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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