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好诗欣赏
杜鹃还是布谷
诗|杨章池
“咕,咕啊,咕!”
在树顶,它用一声接一声的叫
截住支教老师返城的路。
陌生的鸟,吐纳巨大嗉囊
说无限悲苦。
他停下脚踏车,呆望一小时
天空高远,时间忽快忽慢
他在风中一直攥着拳头,几乎要
替它咯出血来
“大包鼓得快爆炸了!”当他
作为年迈的父亲向我转述时
已过40年
但他仍不明白那只鸟为什么
只冲着他叫:
那时,生活碎屑刚被扫除
病痛还遥遥无期。
作为客居湖北的广东人,他甚至不知道
它是杜鹃还是布谷
每日好诗创作谈
一首“听来”的诗
——《杜鹃还是布谷》创作谈
文|杨章池
2017年12月8日,我的诗作《杜鹃还是布谷》被评为每日好诗。
这是一首“听来的诗”——且听我讲来。
古人说,一切景语皆情语,其实奔涌心间的万事万物,都是内心情感、情绪的外化。有一段时间的清晨,在我家——新江口镇金马花园C栋前的花带中,都会传来一阵我不知道名字的鸟儿拉长的啼叫,有披肝沥胆般的凄苦。其时,妻子刚接受了一次很大的手术,艰难康复中,全家人的心境真是风雨飘摇。鸟鸣也许一直都有,只是我从来没注意罢了。
我问父亲,那是什么鸟,又详细地把鸟叫学给他听。他说可能是鹧鸪,本地土名叫“咕鸡子”。别听它叫得悲愤,它可能高兴时也这样叫。父亲说着说着就陷入了沉思,忆起当年。就是我诗中写的那样,1970年代的某天,他风尘仆仆地从沙道观镇支教点回家,骑着脚踏车行至途中,被一只鸟吸引住了。它在树梢枝头,像是只等着他来一样,叫得撕心裂肺。而且伴随着每一声啼叫,鸟的喉咙(嗉囔)就鼓起一个大包,像气球那样膨胀,大得让人担心随时会爆炸。他当时呆呆地看着鸟儿,看了好久。
父亲并没有讲述他和这只鸟儿之间的共同遭遇之类的感慨。但在儿子心中,父亲——当年支教的中年老师,一个受过不公正待遇的知识分子,就这样与这只 “鸣冤叫屈”的鸟儿扯上了关系。
父亲是广东兴宁县人,1964年南开大学毕业后,分到武汉外专(今湖北大学前身)教书。在那里遇到在校求学的母亲,一个青年才俊,一个妙龄女生邂逅并产生爱情。母亲毕业之后,父亲义无反顾地追随她来到了松滋县南海公社,双双到永合中学任教。可以想象在特殊时期,父母亲作为“臭老九”受到的打击和欺凌。辗压是全方位的——尤其是父亲,一个外乡人,个性又文弱,哪怕书教得好,学生、家长都敬重,他在落后的乡间还是常常沦为笑柄。我曾在酒席间遇到一位父亲当年的学生,他跟我说,父亲是一个真正的文化人,有一次因为琐事与某某意见不合,那人发起淫威满嘴脏话,将父亲骂得七荤八素,父亲面红耳赤,良久之后只憋出一句“岂有此理”!那位学生讲述这段细节时,言语其实也满含奚落。知识分子,曾经就代表着百无一用的“低能儿”。
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我们家才辗转搬到县城,父亲先后在县教师进修学校、松滋师范教书。我还记得,他用自行车驮着大包小包,歪歪扭扭地在前面骑行,母亲手执几根帐竿,像赶鸭子一样领着我们步行三十余里地,进驻学校招待所。
扯远了。其实那只鸟是不是杜鹃,已经无从考证了,且就将它这样命名吧。杜鹃俗称布谷,也叫子归、子鹃,自古以来的诗词提及杜鹃,都免不了染上几分哀怨几分愁苦。因其舌部是红色的,古人认为它啼得满嘴流血,乃有“子规啼血”一词。你看,一个中年教师无意中观鸟、听鸟啼的细节,他竟然记得那么清晰,三十年后讲述给同样的中年的儿子听,在他心中又引发许多波澜:这中间,时代、社会的变化可谓沧海桑田,但这个片断,那样深深地锲入了心灵。父亲,以及整整一代基层教师,他们的命运,他们的遭际,他们的日常,是如何被深深地影响和改变了!
所以,这是一首听来的诗,倾听的同时,父亲与我两代人,被这个挥之不去的小小细节牵引着,回到了历史的细处、深处。而我那段时间由于特殊原因而产生的一些伤怀、感慨,也不自觉地叠加进这首诗中。最后形成的,就是杂糅了各种因子的这样一个综合体。40年后父亲“仍不明白那只鸟为什么/只冲着他叫”,“作为客居湖北的广东人,他甚至不知道/它是杜鹃还是布谷”——有所显露也有所遮蔽,在清晰的表意和平实的叙述中留出一些空间,传达的是两代人对于岁月的惆怅和喟叹,对于个人命运与时代命运的追溯与思考。
这首诗在中国诗歌网发布后,先后有百余名诗人和网友参与讨论。诗人冷塔认为,这是一首将“移情”技法体现得教科书般贴切的叙事诗。文本处在父亲的回忆的独白中。在父亲的叙事里,他被一个外在意象缠住,他的某个方向的生活被一个明确的外在物变更,从此造就了他现在的口述史。湖北青蛙在《错误的声音可能永远提示着我们》一文中说,“认知上的错误带着既成事实的错误一路前行,它唤起了追忆性质的往世感。但现在,那些晦暗的阴影已经被远远地抛弃在了时光的深处,眼前有的只是回望与打量:风华不再,岁月已老,世道沧桑。”网友杨动力分析,《杜鹃还是布谷》的题目好比是“氯化钠还是盐”。前者赋予诗意和文学色彩,后者接近方言俗语。这个杜鹃让我们似乎看到许多求知若渴的乡村少年儿童,正用他们真诚的眼睛在哀求老师留下来,也好似许多淳朴的乡亲们在虔诚的挽留支教老师。诗人陵少说,这首诗是“用鸟叫说出巨大的空间”。网友鹿幼幼则认为,从这首诗上面来说,所包含的事件,背景,情感都非常丰厚,就好像是电影镜头的其中一幕,并且在结局部分,不激烈,却有着某一种珍贵的回忆。大家见解各不相同,在解析中又提供了不少新奇的角度,帮助这首诗持续发酵,以及在阅读中被多次“重构”。
种种反响,也让我惊讶于中国诗歌网的影响力之巨——短短几天,一首小诗就吸引众多关注,并能激发大家展开有效的讨论和延伸式的叙述,在文学式微,消费主义甚嚣尘上的今天,的确难能可贵。感谢中国诗歌网,感谢花语、孤城的催促鼓励。
诗论短文
诗人一边说是,一边说不
文|杨章池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命运,一类人有一类人面对命运的方式。在我看来,诗人是一个独唱者,在当代的大背景下发出自己的声音,以此作为对虚妄人生的证明。诗人总是矛盾的,他总是一边说是,一边说不。
相融的两端:古典的诗意和与时俱进的现代性。
要进入一個时代的语境,跟上它的节奏,跟上它的语言体系。诗歌语言不能僵死,而应该在古老的语意中重焕生机:语意的转换,适当的留白,必要的变形和陌生化。诗歌语言拥有了自己的节奏,自己的腔调,自己的生命,才能真正飞起来。但现代诗歌中可以有古典之味,古典有时候甚至成全了它的现代性。优秀的古典诗词中也有径直通向现代的先锋意识,这先锋更印证了其古典之美。我们能从现代和古典当中找到一种遥远的相似性。
相持的两难:肯定再肯定,否定、再否定。
一方面,诗人要有足够的自信,不然没有办法写出一首诗来。我有过创造杰作的妄想,想来可笑,但写的时候它的确带给我亮光,以及对这种光亮的寻找,沉溺和缅怀。诗歌的愉悦足以让我感受到生命最深的美好。但我更多时候在自我否定当中。必须有三级节节败退的底线,一,所写的,必须有一些內容和意象在我的心中从來沒有出现过,二,如果有过,那么一定要有一些表达方式沒有运用过,三,如果运用,我必须能够说得更加清晰和深刻。退到最后,就是一首彻底失败的诗。很明显,我常常在失败,至今没有捉到那只理想的诗歌之鸟。
相悖的两面:熟练的工匠和通灵者,目光炯炯的狩猎人和悲凉的失败主义者。
激情总是一时的,真正的、成功的诗人必须同时是娴熟的匠人。大融合时代,一味闭关练功是无效的,应该主动接受冲撞。我近年来通过与张执浩、刘洁岷、铁舟、毛子、陵少这些诗歌师友、兄弟们的深入交流,吸取了营养,进行了自身的光合作用,供养了体内的鲜花、绿叶和果实。接下来,就是像希尼那样,以笔为锄,不断地向下、向内挖掘。但很多时候,我只能生产人云亦云的废话和不知所云的傻话。
然而,这也是我一直以来的观点:诗人是受到雷击之人。思想和意象的雷电穿过他的身体,他瞬间成为一个带电的物体,成为神。如果有幸,他能将这种奇妙的颤栗讲出少部分。我们受一种力量的指引说出那命定的话。诗人作为良导体,在触媒作用下,将隐藏的诗性因子一一传感出来,化为好诗。雷击可能来自四面八方,只要我们心存敬畏、体恤、悲悯。甚至,一些最极端的生存打击或不太顺畅的个人命运造成的强烈刺激,也会有效激发诗人,充分调动“能量源”。所以,被雷击的,也就是被赐福的。当我们化繁为简,举重若轻,大巧若拙,当我们最终出一首不带斧斫痕迹的诗,好像它就是自然而然存在那里的,只是借我们的心,借我们的手流出來的——诗歌就凭借语言滑翔,在那一刻获得生命和自由。
没有日复一日的练习就不会有破壁升空的那一天。悲凉的是我们有过这样巅峰体验又不得不忍受日常的平庸。就好像念兹在兹的叶公见到龙真的来了,他惊慌失措方寸大乱,在此后持久、纯望的期待中,真龙永不再来,潦草的人生再次失去审美这唯一的一根救命稻草。(2018年6月15日,诗人在诗集《小镇来信》长江大学文理学院分享会的发言摘要)
诗人简介
杨章池,生于上世纪70年代,湖北松滋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湖北省作协第七届委员会委员,荆州市作协副主席。曾出席第四、五届珠江国际诗歌节,第二届北京诗歌节等。作品散见于各类期刊及选本。著有诗集《失去的界限》《小镇来信》。湖北省“七个一百”文学人才,入选湖北省文联优秀中青年人才库。现居荆州。
诗人新著书影
杨章池诗集《小镇来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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