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好诗欣赏
我爱生生死死的希望和幻灭
诗|李瑾
我爱这悲怆的大地,爱一只大鸟自傍晚
掠过黎明,爱树木静静地站在微水湖畔
不谙世事。当然
我也爱灯火和废墟,爱它们历历在目的
尽头、不可磨灭的起始,爱这种空洞的
踏实
——一些事物注定消失在相爱里
我爱这种状态:人人互不相识,又胜似
旧友,他们抬头仰望星辰,低头便落入
尘埃,他们不生不死
替时间熨平人世的一些起起伏伏
我也会悄悄爱上伤心,爱上鲜有的快乐
爱上这个凡尘中属于人的泪眼,和它们
浩浩荡荡的收集者:
哪一种泪水还没有流过
每日每夜,我爱生生死死的希望和幻灭
每日好诗创作谈
悲伤和爱都不是一个人的事情
——《我爱生生死死的希望和幻灭》创作谈
文|李瑾
《我爱生生死死的希望和幻灭》和我的故事集《地衣——李村寻人启事》(人民文学出版社)同步完成。其时,我正在北戴河一家学院学习,每日晚饭后,沿海边柏油公路绕“半岛”步行两个半小时是固定节目。北戴河的夏日并没有想象的清凉,风来也是湿的,经常会碰到蝉鸣。有几个晚上,我在院子里还捉到了几只蝉,端详一番,然后放生。蝉飞走了,我却不能释然。我是个很快乐的人,一般人端详不出我的抑郁,特别是聚会时,那个端着杯子热热闹闹的人,一定是我。这种表面的愉悦将另外一个我包装起来了。几乎不会有人知道我是一个幻灭感很强的人,除非读我的文字。在《地衣》的后记中,这种幻灭感有全面的展示:
某日,和几个老爷们儿聊天,忽然意识到去岁在此拉呱的人又少了一个,这种湮灭感让人难以自制。他们不是伟大或卑鄙的一群而是卑微的,和地衣一样,被生育他们的大地吞噬但又不可能再回来,甚至他们的存在很快消失在亲人的记忆里,仅仅成为一抷可以忽略的黄土堆,直到被岁月抹平。而我所能做的,就是记录下身边的人,截取我所理解和认识的某个片段,将他们留在地表,借以覆盖我们裸露的情感和内心世界。一句话,我不记录,他们将永远消失,尽管这种努力徒劳,却也是一种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试图。只是,他们离我和我的亲人太近,彼此构成牵连不断的纠葛,我只能隐掉真实的名字——名字又有何用?地衣那么多称呼,谁又能记住,会在乎?记住又如何?——2000字左右将一个人描写尽了,隐藏在两页纸里,也许永不见天日。人啊,都不过是一粒粒尘埃,风一吹,就散了。
原谅我进行了大段摘抄,因为它恰好完美地诠释了我在时间面前那种巨大的孤独感,这种孤独不是缺少知音,而是追问生命及自由时内心全部沦陷在空洞和无力中——著名诗人吉狄马加和青年评论家李壮、安歌都在我的文字中读出了时间这一隐形的密码。这是诗人的幸福和不幸,你所展示的快乐或欢愉其实都带有悲伤或悲剧的低调。一日午后,我放弃了每日必须的午休,在海边木制栈道独自散步,轮船在日光之外,不知命的鸟儿掠过了天际,偶尔会看到海风吹起漂亮的裙摆,浪花将夏日拍得很近,又略显遥远。想着《地衣》的整理工作完成了最后一个句号,一种释然油然而生,《我爱生生死死的希望和幻灭》就在此时降临,我掏出手机,一气呵成。
事实上,我并没有意识到这首诗是一个比较成熟的标本。完成以后,《我爱生生死死的希望和幻灭》在《星星》诗刊以组诗的标题发表,同时又发在了中国诗歌网上。不久,又收入我第二部诗集《人间帖》。再不久,《光明日报》的“光明夜读”栏目连续几天推出我的诗歌,这首诗歌和《致母书》、《怀念自己,便是宽恕万物》等一起获得了巨大的点播量。也就是在这时,《我爱生生死死的希望和幻灭》被中国诗歌网评为每日好诗。接到通知时,我很是惊讶,这首普通的诗歌不但被编辑老师慧眼挑出,甚至还发现了我没有意识到的“独特”。诗人孤城说:“唯其深沉,才悲欣交集。诗歌意象淬取精准,语意涵盖的空间与张力拿捏到位。通过一种较为‘纯正’的表达方式,完成内蕴丰厚的情感与思辨的呈现。”评论家王士强说:“生命的真谛正存在于如此的细节之中,显出生命力的强韧与灿烂,亦有个人内心的欢喜与忧伤,含大悲悯。”青年诗人宫池说:“《我爱生生死死的希望和幻灭》是一首关于岁月和生命的诗歌,诗人李瑾从自然的更迭,从自然生命周期的转向时刻,将目光引向生活中的人、事活动的生命周期,移情于景,情景交融,将时空流转的自然风貌与流逝的时光相互辉映,以自然之物的诞生、生长、消逝,映射出生命的虚空。”当然,除了编辑老师,评论家、诗人雷武铃老师也识破了这首诗的内蕴,他说:“一般来说,诗歌都会讲含蓄。写法上都讲究曲折,暗示,隐喻,都会把情感隐藏起来。就是说深怕太直露了没韵味。所以,直露是某种犯戒。而一个诗人明知这是一种普遍的禁忌,还这么故意犯戒,那就是艺高人胆大了。而这种诗本身也是可以险中取胜的。直白诗它取胜法宝就是它的激情,它的可以冲破边际,可以破除禁忌的高昂、激越、真挚的情感,那种惊人热情。它靠的是这种热情的感染力。”
经过中国诗歌网推介,这首诗先后被十几家电子媒体转载和朗诵,有时参加聚会,还有一些熟悉或陌生的朋友,会完整地说出这首诗的名字,它命运的丰富和流转让我始料未及。今年七月份,青年评论家樊晓哲在《光明日报》发表的《给平凡生命送上一缕柔光 ——读散文集<地衣——李村寻人启事>》,居然神奇地看到两者之间的联系,她说:“那么,就只剩下颓然和悲伤了吗?不,在《我爱这生生死死的希望和幻灭》中,诗人李瑾写道:‘我爱这种状态:人人互不相识又胜似旧友,他们抬头仰望星辰,低头便落入尘埃,他们不生不死,替时间熨平人事的一些起起伏伏。’看,仍然是爱。无论如何,诗人都对这世界抱持一种不息的爱。”
当时,读完她的评论文章,我又一次意识到,爱或者幻灭感都不是一个人的,都属于芸芸众生,属于我们这些在时间面前挣扎且无力的人。
诗论短文
诗歌真的走向歧途或末路了吗
文|李瑾
现代诗歌自波德莱尔始,便注入了“否定的激情”和“自我流放”精神,他以一种亲近的眼光欣赏并诅咒着“大城市的风光”,“在波德莱尔这里,现代生活内部有一种田园诗和反田园诗之间不可调和的张力”。正如论者所言:“两种现代性之间一直充满不可化解的敌意,但在它们欲置对方于死地的狂热中,未尝不容许甚至是激发了种种相互影响。”这种基调,贯穿了十九世纪中后期至今的各种先锋派文艺思潮之中。以至于“语言共同体的象征图式的每一种强化,在带来个人认同感的强化、对个人焦虑的分担之外,也同时带来对个人感受的规约;而每一次个人感受性的解放,也都标志着共同体象征的又一次衰落”。诗人,社会变革中最敏感的体验者,“既是现代生活的热心支持者又是现代生活的敌人”,他们在矛盾中,以内心之笔描摹着这个眩晕而怪诞的世界。
汉语新诗是以工具性、功利性的面目出现的。在现代性视野中,新诗通过告别古典诗歌获得了合法性,但这种起源于西方的文学样式与传统的样式其实毫无瓜葛。分行和部分新诗的韵律,不意味着两者之间具有血缘或涅槃关系。而且,在救亡压倒启蒙的变奏中,这种本来建立在个体主义基础上的西方文化介绍输入,以抨击传统打到孔子时,却不自觉地遇上自己本来就有的集体主义的意识和无意识,遇上了这种仍然异常关怀国事民瘼的社会政治的意识和无意识传统。在新文化运动中,新诗外形自由与格律的两张面孔,内含阐释中国的巨大焦虑,它以张扬个性的方式融入到公共中去,充当了建设“想象的共同体”的文化旗手。吊诡的是,新诗在精神上甫一开始就不是西学的,而是以天下为己任的儒学的,这一代人如列文森所言,理智上面向未来,情感上回顾传统,一直没有脱离“在大一统时代,文化事业国家化”的理路。也就是说,现代性新诗具有浓郁的前现代性气质。
纵然有新月派诗人的低吟浅唱,为新诗注入了浪漫主义的情调,但这种生活的浪漫主义被革命的浪漫主义掩盖甚至吞噬。以1949年为分水岭,“革命”的任务尽管有所调整,但革命的意识依旧是前后三十年的基调,特别是解放区的诗歌运动以及建国后的群众诗歌运动,都是“革命的主流叙事渗透进诗歌的一种神话性折射”,这种革命的、神话的的诗歌想象,不断催生着“一种革命视阈中的艺术化”的诗法体系的建立。现在,很多人谈起群众诗歌运动大都不置雅言,但不可否认的是,文学叙述的世界具有和现实世界的同一性和超越性,“在实际的革命文艺实践中,‘革命现实主义’‘工农兵方向’‘人民性’‘民族形式’‘革命浪漫主义’‘二结合’是不同阶段对于”古典型神话文本的转喻。作为一种特殊的现代诗和现代诗人,建国后三十年特别是十七年时代的诗歌和诗人以“反现代的现代性”的形象占据了诗坛的中心,“新诗的诞生本来为了将‘旧形式’挤出诗歌领域,但‘大众化’的需要又使新诗不得不重新征用‘旧形式’。这样,一种以建立‘民族形式’为由而回复‘民间形式’的理论范式,终于置换了‘五四’之初以创立新语言、新形式为宗旨汲收方言俗语和‘旧形式’的努力取向”。在这里,个人被集体取代,私人被公共掩埋,革命的洪流中,诗歌作为一种“现代乌托邦经验”,进入了政治化内容和文学革命等同的误区。
总体而言,现代民族国家试图通过建立统一标准语竖起一个民族的共同镜像,在这个过程中,“个人以各种不同的方式被符号化”,国民认同和类的认同,“一方面以政治化的方式,一方面以‘公理’意识形态的方式,成为侵占个人极其日常生活的主导叙事”。这种影响,亦即个人与公共的妥协、对抗和解决,在新时期依旧是诗歌写作或隐或显的底色。革命诗歌之外,一些诗人在逐步寻求诗的自我表达。随着全球化语境的到来,他们身怀“身份的焦虑”(“我是谁”)和“影响的焦虑”,对文化冲突和自我认同作出了反拨性回响。无论朦胧诗、先锋诗、口语诗,还是以代际区分诗歌流层,亦或是在多个向度探索的各种派别,“都潜伏着一种存在的地质学式的层次,在其中聚集着名称的全部内涵”,都在国家与社会、市场与价值、个人与公共交织的复杂场域中,表达对意识形态或远或近的情绪和看法。在诗人眼里,“诗面对的始终是一个难以‘祛魅’的世界”。在他们眼里,诗歌是一种秩序,一种圣经,他们企图通过书写,为现实世界提供一种解决方案。在诗歌语言中,如果“更深入地考察自我关涉的书写机制,潜藏它们身后的无疑又是机会主义的诗歌观念”。也就是说,新时期的诗歌,对意识形态的关涉无时无刻不渗透在日常生活和语言之中。无论是对抗、批评、疏离,甚至自我堕落、自我划界,成为一种去历史的“纯诗”,都表现出一种反意识形态的意识形态精神,具有隐蔽的意识形态性。也许有人注意到,诗歌越来越走向个体、远离公共,“个人化使诗最后摆脱了社会意义的笼罩”,但“也留下了巨大的隐患。自此以后,诗人关心的只是自己,而对自己以外的一切淡漠而疏远。相当部分的诗成为诗人对于小小的自我无休止的‘抚摸’”。其实,这种无休止的抚摸,也是一种态度:一种自以为是的流放和甘为弱者的拯救。
新诗产生以来,经历了泛“五四”文化危机、后“文革”意识形态危机和当下多元文化冲突危机。在这些危机面前,不是公共性吞噬了个人性,就是个人性远离了公共性,不是神话般的宏大叙事,就是呻吟般的个体意淫,在个人的和公共的矛盾中,诗歌真的走向歧途或末路了吗?这真是一个问题。(本文系论文《个人的、公共的还是终结的——诗歌的孤岛式书写及其现代性问题》第二部分。)
诗人简介
李瑾,男,山东沂南人,现居北京。汉语言文学学士、新闻学(文学)硕士、历史学博士,现从事散文、诗歌和小说创作,出版诗歌集《人间帖》《孤岛》、散文集《地衣》、评论集《纸别裁》等多部作品。
诗人新著书影
李瑾诗集《人间帖》封面
李瑾《地衣——李村寻人启事》(纪实性散文)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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