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修辞方式看,海子在《日出》中把幸福置于黑暗和光明的冲突中来展现,反映出他对幸福的重要性的看法。就对生存境遇而言,幸福绝不是一种边缘体验,可有可无,而是一种决定性体验,攸关性命。按诗人的暗示,如果我们否认幸福,或是无法辨认出幸福,那么,生命的姿态以及生命的形象,对我们来说,就不可能是完整的,完全的。如果没有幸福,没有幸福给予的奇遇,没有幸福本身所具有的揭示性,我们很可能会永远匍匐在黑暗中,无法站立起来。我们很可能会永远处在一种奴役的姿态中而浑然不觉。在这首诗中,海子对幸福与时间的关联所做的隐喻,也很有深意。幸福的时刻与日出的时刻同时显现,预示着一种觉醒的时刻。幸福强化了这种生命的觉醒,也昭示了对黑暗的彻底摆脱。“黑暗”这一意象,在海子诗歌的隐喻系统中,多指一种生命的麻木,也喻指一种生命的神性的缺席。而在“黑暗的尽头”,幸福与太阳同时显身,表明幸福给予我们的启示,就如同太阳给予万物的养育一样强大。从生命的觉悟这个角度讲,幸福照亮生命的晦暗,足以堪比太阳照亮世界的幽暗。
海子还追究了一种典型的现代的态度,即我们时常会表现出来的对幸福的怀疑,对幸福的否定。由于现代对世界的祛魅,几乎所有的现代人都陷入到一种过度的怀疑之中。按现代性的暗示,幸福通常被归入一种浅薄的乐观情绪,无助于我们对存在的荒诞的认知。在这样的现代心潮中,每个人都倾向于否定性的人生态度。无形之中,我们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深受现代虚无主义观念的影响。而海子正如他在私底下喜爱的尼采一样,将现代虚无主义看成是生命的死敌。海子的想法是,为了抵抗现代虚无主义,我们必须从生命的态度上端正我们的视野。否定的认知固然能增进我们对世界的理解,以及促进我们对生存的省察;但人们也必须意识到,生命最根本的用途在于肯定。幸福,意味着一种肯定性体验。幸福激活了潜藏在我们每个人身上的“再也不会否认”的那种生命的本能。我们能否通过对幸福的秘密体验,从一个否定的人转化为一个肯定的人,关系到人的完成。在这首诗中,海子潜台词也埋伏得很有震慑力:假如没有对幸福的绝对感受,我们每个人就走不出“黑暗的尽头”。所以,作为一种生命的肯定的角色,幸福还是人生的引导者。幸福,引导我们走出“黑暗的尽头”,并让我们从一种匍匐状态跃升到一种直立状态。站立的意象,意味着一种完成,一种人的形象的自我完成。
也许最为人们熟知的关于幸福的诗歌,就是海子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了:
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
喂马、劈柴,周游世界
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从明天起,和每一个亲人通信
告诉他们我的幸福
那幸福的闪电告诉我的
我将告诉每一个人
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
陌生人,我也为你祝福
愿你有一个灿烂的前程
愿你有情人终成眷属
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
而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诗的开篇,诗人劈头就说: 重新“做一个幸福的人”。这显然是一个重大的决定:很突然,但也经过了一番深思。促成这一决定的原因,我们固然可以从世俗的现实场景中找到一些线索,但毋庸置疑,这个决定所包含的绝对的态度,又带有神秘的特点。这个决定,既是一种告别,向不幸福的生命情境告别;又是一种自我召唤,召唤新的自我,新的人生。并且更本质地,这种召唤直接对应着生命的觉醒。这里,觉醒,带有顿悟的特性,它绝不是一种缓慢的渐进的领悟,它必须唤起生命中最根本的行动能力。所以,海子会说,这个决定可以在今天做出,但它的施行只能放到未来之中--即“从明天起”。为什么会如此呢?这就又涉及到今天和明天的对比。在海子的想象谱系中,今天,已深受现代性的侵蚀,今天已没有希望了。所以,新的生命行动必然是一种绝然的脱胎换骨。它的绝对和彻底,都需要一个全新的开始,它不应再被今天的阴影所拖累。
在这首诗中,最为感人的是,海子对幸福和行动之间所做的描绘。幸福,首先意味着一种行动能力。幸福的可体验性,就在于我们有充分的行动能力将新的生命姿态投身到新的人生中。“喂马”“劈柴”“周游”“关心粮食和蔬菜”,这一系列行动,既预示生命的新的方向,又是显示了人生的新的追求。从形象上看,这些行动都很淳朴,很原始,带有强烈的游牧色彩--甚至令人吃惊地联想到德鲁兹的将生命游牧化的呼吁,而且两者在逃逸的审美路径上也格外吻合。或许,海子正是想通过这些行动来展示一种自由的生命状态,并暗示,作为一种生命的行动,幸福本身确实具有一种原始主义的审美倾向。这里,海子再次通过举例强调了幸福和天真之间的关联。某种程度上,也可以说,生命的幸福和存在的单纯之间互为影像。周游即漫游,它是吟游的变体。“周游”意味着对物质的最少的依赖。更重要的是,随着依赖程度的陡然降低,我们可以让身心保持一种无拘束的自由状态。“关心粮食和蔬菜”,意味着对乌托邦想象的矫正,意味着从抽象的原则回归到对大地的敬畏。可以说,在某种意义上,对大地的物产的关心,是我们回到新的辨认的开始。这种关心也促使我们在生存中保持一种细心和敏感。而假如缺少这种关注,幸福也必然会走样;没准还会堕入一种无边的虚妄。“和每一个亲人通信”,意味着向别人尽可能的开放自己。也不妨说,在这里,海子再次重复了他在《幸福的一日》中申明的幸福和开放性的关联:幸福就是走出旧我,出离旧有的狭小天地,重新敞开自己--必要的话,甚至是重新劈开自己。一句话,幸福,意味着我们必须学会从自我的开放中获得一种生命的博大。
为什么“我的幸福”会是“幸福的闪电告诉我的”?这里,有两层含意。第一,幸福是一种顿悟能力,它是瞬间的,富于启示性的。第二,幸福关系到体验的神秘性,它是极其强烈的,甚至是带颠覆性的。幸福对生命的启示,犹如“闪电”对黑暗的洞穿和照亮。“闪电”这一意象,带有激烈的含义,这恰好符合海子对幸福在生命的体验性中所具有的激进特征的强调。此外,将幸福的来源追溯到“闪电”,也多少暗示了这样的诗的想法:幸福近乎一种天启。幸福不是一种价值观念,而是一种感知能力。不仅如此,幸福还是关乎到生命的样态的最核心的秘密。就汉语的诗歌经验而言,我觉得,海子对幸福和秘密之间的关联的反复强调,是非常有独创性的。正是由于这秘密的存在,幸福将生命引向了一种无畏的自我体验。没有这种体验,生命的形象终究是不完整的。
另一方面,语言和幸福的关系常常显得很诡异。作为一种内在的体验,甚至是作为一种生命的秘密,幸福能被言说吗?在海子对幸福的演绎中,最为可贵的,就是他自始至终坚信诗的语言有能力呈现幸福。诗的语言能克服我们的怀疑,甚至是克服我们的现代性,将幸福以原始场景的方式揭示出来。在这首诗中,转述的意象,凸显了幸福和秘密的关联。它表明,和幸福有关的生命体验绝不是无法传递的。幸福和生命中最深的秘密有关,而这种秘密是可以共鸣的。“告诉我的”,我也将“告诉”他人:这是共鸣的一种方式。另外一种方式,就是积极从事新的命名。“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诗人的意思是,从启示开始,幸福必然会演化成一种神奇的力量;幸福不仅可以激活个体生命,而且通过共鸣,它也可以烘托出一种宏大的生命氛围。幸福让我们多少获得了一种转化痛苦的能力,让我们重新据有一种宽广的胸襟。对事物的命名,对环境的命名,反映出我们改造世界的一种能力。某种意义上,积极的命名,是一种强大的创造力的体现。而命名本身也是人的最基本的能力。通过命名,我们不仅能认识事物和环境,也完成了生命自身的改造。所以,取一个名字,绝非看上去那么简单。海子将命名和幸福联系在一起,将命名行为演绎成幸福的一种自我体验,显示了诗人的一种洞见。此外,在海子看来,幸福首先意味着一种体验,但它也带有先验的色彩。
在谈论诗学志趣的散文类作品中,海子曾对幸福和生命体验之间的关系有过更大胆的揭示。1986年11月的一篇日记中,他写道,“两周前……我差一点自杀了:我的尸体或许已沉下海水,或许已焚化”,“但我活下来了,我--一个更坚强的他活下来了,我第一次体会到了强者的尊严、幸福和神圣”。这里,海子将幸福与神圣并置,与尊严并列,明确地展示了幸福的体验性。不仅如此,他也明确地指出这种体验涉及的是人最根本的生死感受, 它甚至可以把人从弱者升华为强者。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这样理解,这一生命角色的蜕变过程,再一次揭示出幸福的体验和生命的觉醒之间的内在关系。
通观海子的诗歌,我们会注意到一个显著的倾向:海子对幸福主题的关注,既有即兴的一面,又有深奥的一面。有趣的是,即兴和深奥都源于他的带有激进色彩的肯定诗学。从早期写作一直贯穿到后期写作,他几乎从未间断过对幸福的想象。的确,他的诗歌也涉及到大量的痛苦主题。人生的孤寂,交流的艰难,存在的冷漠,生命的衰败,在他的诗歌中都有涉及。但无论怎样描写痛苦和孤独,他都没有减弱或放弃对幸福的关怀。为了避免这种关怀滑向一种主观的臆想,海子也常常从痛苦的视角出发,来深究幸福的审美意义。
从早期到后期,海子一直在他的诗歌中将“幸福”和“痛苦”并置;并在想象的系谱上,将两者塑造成了一种对等的生命视域。可以说,这种并置反映出诗人的两个最基本的审美意图。从体验性的角度看,海子从一开始就无意在“幸福”和“痛苦”之间做价值上的区分。如果说痛苦意味着人生中一种根本性的体验,那么“幸福”也同样是。世俗的观念通常会对人生做如此假定:“痛苦”是漫长的,“幸福”是短暂的。“痛苦”是根本的,“幸福”似乎是虚幻的。海子从来没有接受过这样的想法。相反,在他的诗歌中,凭借突出想象力的强度,他努力想传达的是,“幸福”和“痛苦”对生命体验而言是同等的,两者包含的感情色彩同样都很强烈,它们都触及了生命的本质。在《重建家园》中,海子写道:
生存无需洞察
大地自己呈现
用幸福也用痛苦
来重建家乡的屋顶
这里,海子将“幸福”和“痛苦”并置,并将它们演示成“大地”呈现自身时的两种最根本的能力。在海子的直觉中,即使在重建的人类的“家园”中,“幸福”和“痛苦”也是最根本的生存情境。它们之间不是相互取代的关系,我们不能允诺用“幸福”消除“痛苦”,也不能一味沉溺于“痛苦”,而丧失了对“幸福”的体察。在这里,海子还巧妙地使用了一种反讽:“生存无需洞察”。这句话的真实意图很可能是,“幸福”和生命之间的关系当然需要我们的洞察,但另一方面,我们也必须明白,就像“痛苦”和生存之间的关系一样,我们的洞察无论怎样深刻,怎么犀利,都不足以抵达“幸福”本身对生命情境的揭示能力。
在《太阳和野花》中,海子也呈现过相似的并置:
太阳是他自己的头
野花是她自己的诗
总是有寂寞的日子
总是有痛苦的日子
总是有孤独的日子
总是有幸福的日子
然后再度孤独
这些反复出现在海子诗歌中的并置,体现了一个总体性的诗歌意图:即“幸福”和“孤独”一样,也和“痛苦”一样,指向最根本的生存体验,也指向最本质的生命情境。“幸福”不仅仅是一种感受,它也是一种最基本的生命能力。假如把“幸福”仅仅当作一种生存的感受,那等于把“幸福”简化为一种对外部世界的反应。在海子的信念中,“幸福”应内在于生命的能力之中。在这首诗中,使用“总是有……日子”这样的排比句式,还暗示了一种人生观。从体验的角度,海子建议我们这样看待我们的生存图景。“幸福”“痛苦”“孤独”的并置关系表明,“幸福”和“痛苦”一样,它们都是生存情境中最基本的面貌,它们之间既彼此交叉,又难以完全混和在一起;与此同时,它们还将一种交替的时间节奏赋予了我们的世俗人生。对我们的生存而言,“总是有痛苦的日子”,但这显然不是生活的全部真相,另一方面,也“总是有幸福的日子”。换句话说,就人生的真相而言,“痛苦”无论多么强烈,和“幸福”一样,它们都只反映了生存图景中的一个侧面。
为什么说海子描绘的幸福涉及到我们对人类的生存图景的一种想象?要厘清这之间的关联,我们就必须讨论海子在诗歌中呈现的关于“幸福”的形象学。也就是说,作为一种内在的生命能力,作为一种生存感受,“幸福”在哪里可以找到?“幸福”和我们周围的何种事物关系最密切?海子在诗歌中反复暗示,我们对“幸福”的体验实际上应该远比我们的感受强烈。假如不是如此,或者,假如在我们的生存记忆里,“痛苦”的体验超过了“幸福”的感受,那么,这种情形只意味着我们对生命的麻木。某种程度上,也可以这么理解,海子对“幸福”的描绘首先是为了唤醒他自己,以彻底摆脱他在普遍的生命境遇里观察到的那种麻木的状态。就技艺而言,摆脱事物的最好的方式就是用修辞的方式提纯某些东西。海子使用的提纯方式是,将“幸福”安置在远离人世的自然情境之中,这种情境要么是强烈的,要么是纯粹的,要么是壮丽的。换句话说,这些诗歌中的自然情境,实际上是海子意欲为我们展示的一种生存的原始情境。它们无一不具有一种强烈的想象色彩。在《太阳和野花》中,诗人将对“幸福”的关怀投映到强烈的寓言想象中。在诗篇的开头,诗人说:
太阳是他自己的头
野花是她自己的诗
在诗篇的结尾诗人说:
到那时 到那一夜
也可以换句话说:
太阳是野花的头
野花是太阳的诗
他们只有一颗心
他们只有一颗心
这里,“换句话说”使用得很有机趣。在海子看来,由于现代的都市文明对生命的败坏,我们已几乎丧失了对“幸福”的体验能力。为了扭转这一困境,我们需要通过强烈的甚至是暴烈的想象,来激活我们的这种体验能力。“幸福”是一种体验,但从生存的迫切性上讲,它首先意味着关于这种体验的想象。只有激活了强大的想象,并通过强烈的想象对世俗偏见的颠覆,我们才有可能重建我们对“幸福”的体验。“太阳是他自己的头”,这本身已是一种想象,但在这首诗中,随着“幸福”的介入,诗人的想象发生了一次颠覆性的逆转--“太阳是野花的头”。在这首诗中,关于“幸福”的介入,诗人还有更具体的说法:
我会在我自己的胸脯找到一切幸福。
这里,“自己的胸脯”而非别人的胸脯,可视为一种更为果决的界定。“自己的胸脯”,意指有限的狭小的范围,但海子申明的信念是强大的:这么小的范围已足够,足以让我们找到“一切幸福”。要充分理解这句话的蕴藉,恐怕还须注意到“胸脯”的意象中所包含的私密、温暖、珍贵的喻指。在这些细致的想象纽带中,海子再次强调了“幸福”和生命之间的个人关系。按照海子给出的逻辑,一旦我们进入到生命的自觉,我们不需要到我们自身以外的地方寻找“幸福”,我们完全有能力在我们自己身上体验到“幸福”。并且,我们在自己身上找到的“幸福”不是局部的、残缺的、个别的,它触及并已包含了“一切幸福”。所以,“幸福”的含义在于,我们必须智慧地觉察到即使在像个体生命这样有限的范围里,全部的幸福也已蕴含在其中。此外,诗人的表达里可能还有一个更深切的意图:既然我们最终找到“幸福”的地方就是我们身上最隐秘的部位,这就表明“幸福”不仅是涉及一种生命的觉察,它更是一种自我给予能力。这种能力包含两个向度:我们将生命引向“幸福”的意志,和我们将“幸福”给予生命的欲望。
从形象学的意义上看,海子对“幸福”的描绘,既像是出于一种谨慎的思量,又像是源于一种本能的领悟。换句话说,对生命情境来说,“幸福”是可体验的,但它又带有超验的色彩。从海子的呈现方式看,他的想法是,假如我们对“幸福”的觉察及其体验不具超验性的话,那么,我们对“幸福”的体察最终必然会被世俗的观念所腐蚀。所以,在海子的描绘中,他更倾向于将“幸福”呈现为一种生命的境遇,这种境遇既向日常存在开放,又带有奇遇的意味。也就是说,在我们的日常生存中,出于生命的领悟,我们随时都有可能遭遇“幸福”的时刻。但这些时刻一旦反映到我们的记忆中,它们就会显得更像是一种“奇遇”。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这么理解,海子将“幸福”呈现为一种奇遇,并不是说“幸福”很稀有,罕见于我们的日常生存;相反,他突出“幸福”的奇遇色彩,意在强调“幸福”作为一种体验,它对生命本身的启示是非常强烈的。这强烈的程度绝不亚于“痛苦”和命运的关联。如果说“痛苦”是一种命运的表征,那么对生命而言,“幸福”同样意味着一种命运的化身。
在《黑翅膀》这首旅行诗中,海子通过他在西藏日喀则的夜宿经历,将一次失眠铺垫成通向“幸福”的一种线索。他这样描绘高原的夜晚中“婴儿的哭声”:
为了什么这个小人儿感到委屈?是不是因为她感到了黑夜中的幸福
通常,感到“委屈”是源于不幸,但在这里海子却一反常态将“幸福”定义为“委屈”的原因。而且更有意味的是,原本连成人都不容易感知到的“幸福”,海子偏偏说,“婴儿”却能凭哭喊(一种本能的隐喻?)而捕捉到。通过在“婴儿的哭声”和“黑夜中的幸福”之间建立的隐喻关系,海子突出了这样一种洞见:“幸福”可以说是一种观念,但从生命的本意上讲,它很可能也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本能。之所以会“感到委屈”,是因为生存中存在着普遍的腐败,在这样恶浊的环境中,“幸福”有时会变得很敏感。“幸福”敏感于我们的信念,同样,我们也敏感于“幸福”在我们的存在中所遭遇的遮蔽和损害。但是,另一方面,即使非常荒凉的偏僻的地方(比如日喀则的荒野),我们对“黑夜中的幸福”的向往和领悟也是无法抑制的,它们就像寂静的荒野中“婴儿的哭声”。
如果说日喀则的荒野显示的遥远,还缺少一种诗歌的说服力,那么,海子在他的后期代表作《远方》中则更加明确了“幸福”对于生命自身的神秘的启示:
远方除了遥远一无所有
遥远的青稞地
除了遥远 一无所有
更远的地方 更加孤独
远方啊 除了遥远 一无所有
这时 石头
飞到我身边
石头 长出血
石头 长出七姐妹
那时我站在荒芜的草原上
那时我在远方
那时我贫穷而自由
这些不能触摸的 姐妹
这些不能触摸的 血
这些不能触摸的 远方
远方的幸福 是多少痛苦
在这首诗中,在形象学的意义上,海子异常坚决地将“幸福”和“远方”联系在一起。这首诗体现了海子最根本的世界观。某种意义上,写于1988年底的这首诗,也反映了海子对“幸福”的诗歌形象所做的一次自我矫正。他将人们对“幸福”的体验范围更加绝决地限定在“远方”。“远方”这一意象有几个突出的标识:远离城市,荒芜,壮阔,孤独,景色单一,贫瘠;与这些相随的,它又是奇迹发生的场所--“石头长出血/石头长出七姐妹”。如果详尽地思量“幸福”和“远方”之间的隐喻关联,就会意识到海子作出这样的安排是有其深远的思量的。就现代汉语的传统而言,海子可以说是最具有宿命感的诗人之一。将“幸福”内化于命运,已是海子的惊人之举。但更令人吃惊的是,海子对“幸福”的关怀还反映出他对宿命的认知。或者说,“幸福”之所以会成为一种生命的动机,在于它本身就是一种宿命的体现。在《远方》中,诗人描绘了“幸福”和人生历程的一种关系。“幸福”首先意味着一种决然的行动能力,我们必须投身于人生的旅程--“路慢慢其修远兮”,才能抵达作为一种境遇的“幸福”。在这里,海子再次强调了寻找对“幸福”的重要意义。同时,也清晰地作出了这样的暗示,这种寻找意味着在喧嚣的人世中放弃一些东西。唯有决然的放弃,才能辨认出“远方”的意义。不过,在这里,放弃和弃绝还是存在明显的区别。海子的本意也许并不是要将我们引向一种弃绝,诗中呈现的放弃,更多的指向我们应从心灵深处排除那些人生的杂念,更坦然地面对生存的真相--“远方除了遥远一无所有”。某种意义上,“幸福”首先意味着一种单纯的能力,它不会因“一无所有”而陷入绝望,也不会因“一无所有”而恣意抱怨;相反,“幸福”通过它自身对“一无所有”的接纳和拥抱,完成了它对生命的内在的召唤。从“不能触摸”一词的使用上,我们也可以推断出海子的一个想法。即对生命的秘密而言,“幸福”具有一种神圣的特性;它是不可妥协的;它无法被贿赂,它不以我们的世俗意念为转移。换句话说,人们不能仅仅依据世俗的感受来衡量“幸福”的存在与缺席。人们也无权因感觉不到“幸福”就否认它的存在,更没有资格因自己的无知和麻木而怀疑“幸福”带给生命的启示。
海子从未想过在诗的想象中压抑这种内在的启示。事实上,他一直倾向于通过诗的言述来公开幸福的启示。在早期写下的最出色的抒情诗《明天醒来我会在哪一只鞋子里》中,海子宣称:
我不能放弃幸福
或相反
我以痛苦为生
在这首涉及“觉醒”主题的短诗中,海子严厉地审视了诗人的自我在叵测的世俗生存中的“自画像”。针对生存的虚幻和生命的美好之间的裂痕,特别是针对“我是谁”的现代困惑,海子亢奋地写道:“老不死的地球你好”。但即使在发出这样的诅咒之后,海子依然将“幸福”归结为生命中“不能放弃”的一种体验。在诗中,海子又一次将“幸福”与“痛苦”相提并论,这种做法表明,在诗人看来,我们对“幸福”的关注,如同我们对“痛苦”的体验一样,是终生的,也是根本的。假如说在人生的体验中,“痛苦”是无法避免的,它关系到最根本的生存体验;那么,“幸福”同样是无法回避的,它也同样关系到最本质的生命体验。这里,海子用“以痛苦为生”作为一种参照的条件,来强调“幸福”绝非是一种虚幻的东西。换句话说,海子凭借他对人生的痛苦所怀有的洞察,领悟到了这样一种观念:无论我们在人世中经历怎样的“痛苦”,这种“痛苦”都不足以否定“幸福”。到了这一步,我们已可以大致判断出,海子在诗歌中对“幸福”主题的突出,绝不仅仅限于一种浪漫的表达,而是包含对生命的本质的一种省察。
之所以做出这样的省察,恐怕多多少少和想象力的强弱有关。在最雄心勃勃的长诗《太阳 七部书》中,通过奇异的想象,海子进一步推进了他关于“幸福”是一种生存视野的想法。这想法虽然有超验的色彩,但它的思辨本身所涉及的轻重对比,又从隐喻的角度再次凸显了幸福在生命情境中的核心意义:“幸福”涉及的是大地最本质的“秘密”。海子展开的诗歌幻象,在想象的速度上,可以说即奇异又果决。海子先以“天堂”为视角,来审视大地的生存含义:
在天堂里
大地只是一片枯叶子
接着,他雄辩地申明:
一片枯叶子就是大地的全部内容
也是他的形式和全部重量
也是幸福 也是地母 也是深渊和空虚
……
只有一片枯叶子
珍藏大地的秘密
换句话说,从生命的自觉的角度看,对幸福的注视,对幸福的审视,源于我们的生存图景中早已预设的一种反省的能力。对幸福的洞见,要么来自“天堂”,要么来自“遥远”,要么来自深刻的“灵魂”。这三个向度都曾被海子在诗歌想象上反复涉及。在这首诗中,对幸福的眺看,既可以说是一种热烈的审视,又可以说是一种深刻的反省。诗人特意将这一注视的角度溯源到天堂,旨在申明一种强大的生命直觉:幸福本身就是秘密。
总的说来,在对幸福主题的想象演绎中,海子最具独创性的地方是,把幸福从一种社会观念重新还原为一种个人体验。在短诗《幸福的一日》中,他很好地示范了这一蜕变过程。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说,他有意避开了社会学意义上的幸福,转而以一种强劲的诗歌想象,将幸福凸现为一种有关生命本质的独立的审美:幸福不仅是一种基于物质的人生感受,更是一种纯粹的生命体验。在海子看来,这种体验契合了尼采的生命轮回之说。幸福揭示了来自生命内部和大地深处的双重召唤。真正的幸福不是来自生存外部的给予,而是一种生命的自我给予。这种给予,在本质上体现的是生命的自我创造。这样,海子就把幸福从一种世俗的主题上升到一种存在的主题。在海子的诗歌中,幸福既是一个核心意象,又是一个贯穿性的主题。假如在诗歌的意义上存在着一种幸福的诗学,那么,它关乎的是生命的自我认知,也牵连到人生的秘密感受。不可否认,它带有一种强烈的神秘主义色彩。但这种神秘主义,并不虚幻,它恰恰针对着我们的狂妄与无知,它和我们每个人对生命的自我体验息息相关。
2009. 9. 2013.10.
{Content}
除每日好诗、每日精选、诗歌周刊等栏目推送作品根据特别约定外,本站会员主动发布和展示的“原创作品/文章”著作权归著作权人所有
如未经著作权人授权用于他处和/或作为他用,著作权人及本站将保留追究侵权者法律责任的权利。
诗意春秋(北京)网络科技有限公司
京ICP备16056634号-4 京ICP备16056634号-1 京ICP备16056634号-2 京ICP备2023032835号-2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4246号
所有评论仅代表网友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