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秘密生活:诗歌中的旅行
有些领域,大约只有罕见的天赋才可以触及。读王敖的诗,我每每会有这样的感觉。谈及诗对事物的触及,完全可以有多种多样的方式。但是,由有天赋的心灵导致的触及,最能引发我们的感怀。
《我曾经爱过的螃蟹》这首诗对诗与生活的关系的揭示,在我看来,具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准确和深刻。何谓诗?当我们发出这样的追询,至少可以有两种看待它的方式:第一,被误解为我们想给诗下一个定义。第二,源于我们喜欢包含在这样的追问方式中的某种意蕴。按照尼采对希腊哲人的描述显示的路径,诗,意味着我们去选择一种生活。也就是说,写诗本身,即是一种特殊的行为,同时,又是一种真实的生活。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这样认为,诗本身包含了对生活的选择,而非生活包含了对诗的选择。王尔德的箴言:生活模仿艺术。在我看来,近乎以美丽的谎言的方式道出了艺术和生活的关系的本质。
诗揭示的存在的真相,在我看来,这本身就属于一种“秘密生活”。它的场景,总是让人感到既陌生,又熟悉。它的场景颇有点近似于这首诗中提到的“在秘密的岩石码头上”。秘密生活,有不少进入它的法门。在这首诗中,王敖选取的两个切入点是,”回忆” 和“寓言”。这两个切入点用起来都很方便,但把它们融会到一首诗中,结合起来运用,没有相当的技艺是无法做得令人信服的。而王敖却举重若轻,腾挪自如,做得非常漂亮。
关于这首诗的内在线索,假如从原型的角度去追溯的话,不妨把它看成是对童年经历的一次奇特的“回忆”。“出海”一词显示,这首诗的本事似乎和童年时代的一次海滨出游有关。也就是说,假如我们这首诗的意图感兴趣的话,应该从奇遇的角度去看待其中包含的主题意蕴。奇遇,是文学旅行的最经典的一种方式。而在这首诗中,王敖充分利用了奇遇的经典性,但又展示了新鲜的想象。不要忘记,诗中提到的“事实”是由“螃蟹”带出来的。螃蟹的出场,让整首诗有了一种爱丽丝漫游奇境的氛围。这也就是我说的第二个切入点:寓言。螃蟹的表白——它说它爱我——本来不算稀奇,稀奇的是螃蟹居然有能力表达“分享”的愿望。而且这一次,螃蟹愿意与之分享的对象是“第一次出海”的少年。由此,这首诗的主题转入到对人的生存的一种体验。而且,我觉得,这体验本身,既是一种劝告,又是一种示范。在某种意义上,它也可以说是给我们的“变形记”进行新一轮的补钙。诗中也确实提到了补钙的意象:“在脆弱的时刻,用太阳能补充盔甲中的钙”。和螃蟹一起登山,诗中展现的这一幕,既可以理解为是对我们的“变形记”来一次童话洗礼,也可以看成是对我们的“变形记”提供一个最新的版本。最后,整个变形过程,虽然包含了严厉的训诫意味:“月亮正被一个黑影钳住”;但我以为,在更积极的意义上,它也可以被理解为对一次新生的获得:
“夜晚滴着水,它们沉默着,爬到我的身体上,让我轻轻的渗出血”。
最后,似乎有必要提请这首诗的读者注意:第一句诗中提到的“出海“和最后一句写到的“出血”构成了一种互文式的天然对应。在某种隐微的意义上,“出血”也带有旅行的意象,甚至它本身就意味着一次新的旅行。
附录:
我曾经爱过的螃蟹
作者:王敖
第一次出海的时候
我仅仅有现在一半的身高
舅舅把一顶海军军帽扣在我的脑袋上
然后跳到水里,跟随鱼群
去了哥伦比亚,失去了他
和他的指引,我很快就自由了
海里的火焰比绸缎还要柔软
有些亮光来自我在压力中旋转的心跳
有只螃蟹来与我攀谈,它告诉我一个事实
几千年来,全世界的螃蟹都在向陆地迁移,这个过程很慢
它们并不着急,它们随着潮汐跑上跑下,只是在前海
向前迈了很少的几步,它说它爱我,希望我们能够
分享这几个气泡,一起上岸,在秘密的岩石码头上
微笑着,我和几千只螃蟹握手,我希望和它们一样
把骨头长在皮肤的外面,在脆弱的时刻,用太阳能补充盔甲中的钙
我们开始登山
崂山的背面铺着一层墨绿
我们用手臂和钳子,震撼着它的花岗脉
当我赤裸的站在山顶,看到月亮正被一个黑影钳住
夜晚滴着水,它们沉默着,爬到我的身体上,让我轻轻地渗出血
4.事关神话,或诗关神话
这首诗最具魅力的地方,就是它以一种奇妙的方式再现了诗的原型。诗,有自己的原始记忆和原始冲动,它渴望对我们讲一个故事。里尔克说,诗是经验,不是感觉。此一名言,经常被误解。它当然涉及到诗人对风格的反思,对语言的能力被迫做出的那种不无痛苦的自我克制。因为从人的意识上说,感觉通常是开放的,漫无目的,无边的。而经验,则意味着我们不得不为我们所从事的活动做出限定。这种自我限定,也包含对我们所持有的语言能力的一种复杂的感受。不过,也许,更主要的,诗是经验,当里尔克这位感觉的大师把事情表达得如此清晰时,他的意思是,诗的任务是应该去捕捉人类的总体意识,亦即传达一种特殊的现实感。史诗,抒情诗,诗剧,这些看似不同的体裁,其实从内容上说,都是想讲述一个总体意义上的故事。及至现代,抒情诗诉诸于片断式的表达后,在经验上,看似细碎,局部,特异,偏执,其实,凡此种种也没有脱离诗要对我们讲的那个故事。
诗,奇妙地关乎自我。不理解这一点,就不可能触及诗的真谛。在新诗历史上,每一提到自我,大家就不约而同地想到个人。这其实是一种极大的曲解。自我,像灵魂,其实是一个复数。正确的表达是,我们说一个人有自我,就好像我们说这个人有灵魂一样。或者,也不妨这样理解,自我其实是我们无法规避的一种命运。自我是一种命运现象。这或许是诗向我们展开它的教育的终极方式。
换句话说,无论我们喜欢什么风格的诗,无论我们如何对创造性持保留态度,无论具体的诗真实到何种程度,诗都是我们的神话。我们写的任何一首诗,无论谈论的事情有多么日常,多么贴近生活,多么逼真,它的意义也必须从神话的角度去追踪。
这就牵涉到如何理解神话的问题。从诗的立场看,什么是神话?我以为,王敖的这首诗提供一个出色的答案。当然,也可以这么认为,这是一个即兴的充满快意的答案,或许把它看成通向答案的一条线索会更适宜。“大全”的意思是,和我们全体有关的事情,都包含在里面了。不曾有任何遗漏。也就是说,作为人类,我们需要的东西都在我们的神话中了。诗中多次提到的“遥远”/“远方”的意象,也不是一个需要越界才能涉足的领域。诗人揭示出来的角度,很有启发力。我们都或多或少对远方有所期待,但“远方”,很可能就是中途,或途中。
说到途中,就会牵涉到我们都很熟悉的“在路上”的主题。我们的故事,也就是人的故事常常被解说成一个如何抵达的故事。奥登说过,文学写的就是在路上。这当然没错,这首诗中,银杏树,在拟人化之后,诗人也说它:
“就像走在回家的小路上,它停下了
在自己生命的中途,……”
换句话说,我们每次所能抵达的地方,在神话的意义上,都是“中途”。假如有终点,那不过是,我们像古老的银杏树一样,因一些场景而感悟到“觉得自己无限遥远”。这是《神话大全》最具洞察力的诗句,近乎神来之笔。从体验生命的角度说,我们如何在一生中获得对生命的认识,同是否“觉得自己无限遥远”有关。这不是我们认同不认同的问题,这是我们接触到的神话是否残缺是否完整的问题。
现代人喜欢用“喜剧”去反抗神话,偏好用类似“有多少圈石子的争论”去显示自己的独立与自主。与其说现代人站在喜剧这一边,还不如说喜剧是我们的自我解放的一个最便捷的手段。人间有喜剧,也就是说,人间不乏现实和机会,而我们靠喜剧得以使人生变得丰富,更有甚者,我们常用喜剧做借口。这当然也没有多少错,但是,更值得我们留恋的结局,或者说平衡可能更恰当,似乎是“最终是神话跟喜剧的互相说服 ”。
附诗
神话大全
王敖
古老的银杏树,长在一所中学里
它的落叶金黄,易燃,仿佛酒后
当月亮上升,散发出桃香,树下出现一圈
彩色的小石头,和夜空的语言交谈着,偶尔有
几声辩论;就像走在回家的小路上,它停下了
在自己生命的中途,看见孩子们熟睡在附近的
几个街区,它觉得自己无限遥远,那不是因为
它是此地最老的物种,也不是因为,它冥想到了不可捉摸的大气;
它脱去了长衫,而从远处吹来的,吹着落叶的海风,清澈的月色
都让它仰起脸,划动自己的独木舟,改变缠在年轮周围的经纬线——
它曾经羡慕过燃烧的木柴,它们同样知道在远方,前有科幻,后有史诗
飞鸟一般变阵,而游荡到极地的人,仍然信仰着宗教;它原始的呐喊与晚风
无异;这时候关于有多少圈石子的争论,闪烁着,最终是神话跟喜剧的互相说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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