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复现的焦虑标志着毕肖普的一个早期梦想——一个人能够回家,或找到一处感觉像家的地方——的终结。诗集《寒春》主要记录了她搬去巴西之前那段不愉快的时光,在这本诗集里,仍然残存着她关于回家的梦,在一首诗里代之以“浪子回头”。他借酗酒欺骗自己,那样就能快乐地离开,但最终,夜晚对于放逐的恐惧让他决定返回:
“沿着光滑的甲板搬动一只木桶,
他觉察到蝙蝠犹疑不定的飞翔,
他颤抖的目光,失去了控制,
触及他。他花了很长时间
最终想到了回家。”
(《浪子回头》,厄土译)
这首诗(除了“酗酒”和那让我们想起蟾蜍颤抖的色素的“颤动的目光”外)并不可信,因为它并没有正视任何浪子能够返回的家。因精神病而被禁足在医院里的母亲(自母亲离开后毕肖普再也没见过她),仍然是毕肖普所有旅程中心难以接近的空白地带。无论在何处、和什么人在一起,作为一个异乡人的毕肖普都能获得一种人类学家般的视觉明晰度,对她而言,当地的神灵并不神圣,当地的风俗亦非第二天性。
对于那些她喜欢的诗人,毕肖普曾说过她欣赏他们什么。如乔治·赫伯特的“完全自然的声调”:当然,一个异乡人常会为此付出持续的努力,好让他不会被冠上怪异或“间谍”的罪名——人们猜测毕肖普在漫长的童年岁月中,都在努力假装和其他小孩一样,而她知道自己“丢脸地”不同,不能回答诸如关于父母或其他孩子们爱窥探的问题。毕肖普能够仔细地品味自己,每次她都能发现另一种环境,而她自己不寒而栗的差异即来自于此。没有一片领土是她能够满怀感激地融入或者掌控的。相反,她就是一股冲刷着当地岩石的寒流。她的思想就像大海,在这片陆地上奔流着、冲击着,从不渗入,呈现着一种近亲繁殖式的情欲,休憩着:
“我曾一遍遍地望着,同一片海,同一片
在石头上轻轻地、漠然地晃动着,
在石头之上冰冷而自由着,
在石头之上,进而在世界之上。”
(《在鱼舍》,厄土译)
无论毕肖普拥有什么样的知识,那都是关于无家可归和迁徙的知识:
“汲取自世界寒冷而坚硬的
口中,永远源自它岩石的
乳房……”
(《在鱼舍》,厄土译)
在关于这类流离失所的人的故事里,我们往往倾向于创造男性的戏剧形象,如老水手、永世流浪的犹太人或罗宾逊·克鲁索。毕肖普(在《浪子回头》一诗之后)就拒绝了这种让放逐的形象明亮化的陈规。通过拒绝情节剧和瞄准那种“天然的声调”,毕肖普往往能够获得成功,她也常受益于自己的幽默感。即便在我引用过的那首黑暗诗歌《在鱼舍》里,她也能将自己的注意力转移到海洋边缘一只友善的海豹身上:
“他对我感到好奇。他也喜爱音乐;
就像我,一个信仰全浸礼的信徒,
因此,我曾为他演唱浸信会的赞歌。”
(《在鱼舍》,厄土译)
通过人格化的海豹,毕肖普暗示人不过是一种不同的哺乳动物而已;她准确地运用着海豹,运用着那类她熟悉的词汇。毕肖普自己的“全浸礼”发生在真相冰冷而苦涩大西洋里:
“如果你把手浸入其中,
你的手腕会立即生疼,
骨头也会开始疼痛,而手掌会灼伤……”
(《在鱼舍》,厄土译)
然而,那只好奇的海豹是在自己水中的家里,或许(毕肖普的幽默暗示着)人也能够习惯这种“全浸礼”。有人或许会说,那只海豹是毕肖普在这里的特色“署名”;她那根本性的孤独和怀疑论很少对外展示,除非是在这样一个自我疏离和自我嘲讽的时刻。在毕肖普最好的作品里,她从不会一本正经。即便是在给洛厄尔的挽歌里,她也温和地嘲讽了洛厄尔对自己诗歌的强迫症般的修改癖:
“大自然重复着自身,或近乎于此:
重复,重复,重复;修改,修改,修改。
……——你已永远地
离开了。你不能再打乱,或重组
你的诗了。(可麻雀能唱它们的歌。)
那些词不会再改变。悲伤的朋友,你也不会改变。”
(《北黑文》,厄土译)
这里引用的毕肖普的诗句都表明,她形式上的一个目的就是为时间的无穷性而用单音节词写作(在这方面,她模仿赫伯特那取得了巨大成功的模式)。她不仅成为了每个诗人都喜爱的简短的单音节词方面的专家(“寒冷、黑暗、深邃且绝对清澈”,她这样描述水,堪与弗罗斯特描写树林“可人、黑暗和深邃”相媲美);而且,她也擅长使用那些我们可称之为“长”单音节词的词汇——过去分词如bleached(“被漂白过”)和peaked(“变憔悴”);有“浓重”辅音的形容词如sparse(“稀疏的”)或brown(“棕色的”);以及有趣的准对称形状的名词如“伤疤”(scales)或“拇指”(thumb)。运用单音节词的好处是它们听起来很真实,而且偶尔通过多音节装饰音(就像毕肖普在《在鱼舍》一诗中用的“绝对地”(absolutely)和“立即”(immediately)等词)的对比,单音节词也会成为音乐性的粗体字。
通过与那些元音(来自毕肖普对新教的异议的一种遗产)的对抗,我们可以将她的多音节段落,眼睛的领土,和真相的痛苦相比较;现象的世界就像是背信弃义的复数:
“那些大鱼桶被铺满
一层层美丽的鲱鱼鳞片,
那些手推车同样被抹上了
一层奶油般的彩虹色铠甲,
彩虹色的小苍蝇爬在上面。”
(《在鱼舍》,厄土译;译注:在这里,鱼桶、鳞片、手推车、苍蝇等名词都是复数形式)
这明显和济慈很相似:
“即将败落的紫罗兰掩映在叶丛里,
而五月中旬的长子,
将开的麝香玫瑰,满带晨露,
萦绕着夏日傍晚苍蝇的喃喃自语。”
(《夜莺颂》,厄土译)
而那个在鱼舍中用他的刀刮去鲱鱼鳞的老人,则主要来自华兹华斯(华兹华斯则继承自弥尔顿)。自从他经历了这些,他就变老了:
“虽然那是个寒冷的夜晚,
在某间鱼舍下,
一位老人坐着织网,
他的网,在暮色中几乎看不见,
一种深沉的紫褐色,
他的梭子磨得锃亮。”
(《在鱼舍》,厄土译)
这首诗从这位老人和旧鱼舍复杂而有机的美和衰落上,后退到了海滨和海豹身上;接着,把海豹(借由它人和动物的群落都显得相似)也抛在了后面,全然浸入了冰冷的海水里,写道:
“这就像我们想象中知识的模样:
黑暗、咸涩、清澈、运动,绝对自由,
……因为
我们的知识是历史性的、流动的、飞逝的。”
(《在鱼舍》,厄土译)
这是关于毕肖普起源的咸涩知识。她不能像快乐的孤儿那样忘记自己的历史的馈赠;也不能在传统或社会关系中抛锚停泊;更不能逃避关于知识飞逝的知识。她曾经设想过,诗歌或许就是“高度艺术化的修辞”(《想象的冰山》);但现在,诗歌是黑暗的历史性。虽然,她晚期承载了这种历史性重量的诗歌,并不经常具备“黑暗、咸涩、清澈、运动,绝对自由”的海洋性——但毕肖普的诗歌雄心在那些潮汐般的形容词里显露无疑。她想要到达海洋和岩床并将之作为她审美的阵地——这些地方不属于任何国家——并写下一些像北欧符文或欧甘文那样本质性的东西,“那些可敬的经文写在一块块石头上”。而且,在音乐性方面,她需要济慈的燕子般的纯然无意义:
“数千首轻盈歌唱着的燕子的歌谣在上方自由地飘荡着,冷静地,穿过薄雾,紧紧地缠绕在潮湿暗棕色的、纤细、破损的渔网里。”(《新布雷顿》,厄土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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