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载自微信公众号“女性写作小组”】
编前语:
本次创作中,第三期女性写作小组成员基于对玛丽安·摩尔与玛丽·奥利弗诗选,以及《诗歌手册》和《消化硬铁》两本诗论的深入研读,形成评论文本与仿写作品。愿你能透过她们的文字,感受诗歌的眼,是如何以其自由之姿,带领我们穿行天地万物间。
相关创作者包括:
于由,一筒,加壹,万川,今越,陈慧凌,大水,吐宝盖,麦穗。本文由陈慧凌整理汇编。
综述
诗与飞鸟,呢喃万物的真理。
眼睛,在移动,一刻不停:
一双是鹰的眼睛,一双是鸽子的眼睛——
都在这,宇宙自然的领地上空;
都从这,诗歌的肠胃呢喃万物的真理。
玛丽安·摩尔与玛丽·奥利弗,两位与⾃然⽆处分割的⼥性诗⼈,透过她们的流转之⽬,两种⾃然在我两侧站⽴⽣长。
神鹰盘旋在⼤地之上,将万物归于静⽌,视⽹膜的⻩斑凹坑内,视锥细胞⾼度聚集,密度如钻⽯,切开任何猎物与事物的表⾯,破其体肤,⾎⾁与真理⻜溅。玛丽安·摩尔的神鹰之眼,俯瞰众⽣灵以透视⼈本身,⾃然是思想注视下的精妙轮廓,现实附着在猫的细密柔⽑上,爬⾏于尼亚加拉瀑布苔藓边,凝结在雷尼尔⽕⼭的冰层中,⽽真理与道德以周遭世界的环境为背景得以隐秘的阐述。⾃然在其中如同希腊神话,是⼈类的玻璃三棱柱,从中折射出⼈的光谱:欲望希望,爱或对峙,愚蠢及勇⽓。鹰的主体性是不容争辩的,你很难在同⼀时间⽬睹两只猎鹰腾空,摩尔矗⽴在她的诗歌身旁,每⼀⾸诗歌都是由她的喙,啄开我的固执思考。她巡视,注视,再审视,在⾃然间,⼜在宇宙外。
书名:九桃盘(巴别塔诗典系列)
作者:[美]玛丽安·摩尔 译者:倪志娟
出版方:人民文学出版社、上海九久读书人文化实业有限公司
出版时间:2024-05-23
我猜想,玛丽安·摩尔或许有⽆数宝藏,她的博古架不染灰尘,这些由⼈类历史⽂明⻓河中打捞⽽起的物件都被她细细关照着,每⼀个物件都凝固了她的指纹。这些物件来⾃世界各处:中国的陶瓷,法国的玻璃器皿,北极的狐狸⽪⽑,⽆穷⽆尽似的。她熟知其来处与去向,从联系遥远⼜纷繁跳跃的排列组合中,去拆解与探究构成⼈类社会的基因结构。
⽩鸽扇动⽻翅,⻜出船舱,以忠贞的灵性指引,衔回橄榄枝,为⼈类带来⽆⽐的救赎之⾳。⼤洪⽔消退⼏千年后,世界在此时却被不停息的电⼦浪潮冲刷,数字洗礼着⼈的⾁体,原本生于混沌之“〇”,并圆融和合为“⼀”的万物,如今敲击锻造为一串串0和1的锁链,合力构造成我们⽂明时代的跳动牢笼。⼈的信号接收器被⼲扰,信息源⽇益趋于单⼀化,⾃然的频率被膨胀的⼈类世界排除在外——⼈塌缩为原⼦化的⼈,不再是连接天地的⼈。玛丽·奥利弗洞悉这⼀切,以悲悯的鸽⾎张⽬,凝视⼈类社会,她由天⽣携带的灵性罗盘指引,从⽬光的落点到体肤的栖息之所,试图再次为⼈类找出橄榄枝茂密的⼼灵地境,并将她⾃身消隐,我只听到她融化在⻛⾥的絮语。
书名: 在万物中醒来
副标题:玛丽·奥利弗诗选(上下)
原作名: New and Selected Poems
作者: [美国]玛丽·奥利弗 译者: 倪志娟
出版方: 贵州教育出版社、洋火文化 出版年:2024-10
万物的流动,⽯头与⿊河同源,玛丽·奥利弗知晓“得意忘形”的本质,她以⾃身的具体在场,以眼睛和身体去真实感知,取得了事物的本意。⾄于形态如何,⽣命的跃动与静默却⽆所差别。在⾃然⾯前,她从“忘⾔”⾄“忘形”,最后抵达“坐忘”,使她得以真正的醒来,复归天地间。
编选自《鹰与鸽》,作者:于由
玛丽安·摩尔诗评
玛丽安·摩尔(Marianne Moore,1887—1972)是20世纪美国最具独创性的现代派诗人之一,其诗歌以严谨的形式、讽刺性幽默、理性思辨与百科全书式的知识广度著称。她曾获普利策奖、美国国家图书奖、博林根终身成就奖等多项重要文学荣誉,作品涵盖动物意象、社会观察与生态女性主义批判等主题。她与伊丽莎白·毕肖普的深厚情谊及文学互动成为美国诗歌史的重要研究课题,其诗歌形式革新与道德承担意识影响了现当代诗坛。
诗与梦,在潜意识里解谜。
最近有一位美国女诗人成功扰乱了我的生活。
有一天晚上做了一个梦。梦中不知从哪里捡来一只头小小、肚子却大大的鱼。通体黄色,夹杂些许黑色的斑纹,在俏皮可爱中又增添一丝凌厉。我捡到的时候以为它已经死了,把它当成漂亮的标本放在柜子的最顶端。睡了一觉后突发奇想把这一“标本”放在有水的鱼缸里。几分钟之后,“标本”开始一跳一跳地鼓起腮来。我惊喜雀跃不已,居然是活的!大肚鱼很是害羞,躲在水草后面,悄悄地鼓腮,不让人一下子瞧见。但那溜圆的肚子又藏不住,总是露出一大块在外面,跟水草一起舞动。我激动得喊表妹来观看,她来了之后把手伸到了水里。这时我看到水里还有几只蝴蝶鱼,其实就是很漂亮的蝴蝶,淡淡的蓝紫色,在水里游来游去。她用手捏住一只蝴蝶,却不小心把它撕成了两半。我看着蝴蝶的两个碎片在水里漂着,有些错愕。
从梦中刚醒过来,一个名字便落在我的眼前:玛丽安·摩尔。 我知道此时是我离潜意识最近的时刻,因为我的意识尚未完全清醒。显然,脑电波还是受到了影响。她以诗为盾,不知怎的绕过了我的意识城墙,直抵潜意识——梦境。有些诗既非意识所创造,也非当下便能够理解,在梦的指引下,我开始走近摩尔的诗歌世界。
摩尔在1949年致伊丽莎白·毕肖普的信中曾描述:“鹦鹉鱼的鳞片如同教堂彩窗碎片,折射出海底的宗教性。”起初我并不知什么是鹦鹉鱼,但做了这样的梦之后,便去搜了下,很是震惊:我梦中出现的那条大肚鱼,居然跟鹦鹉鱼很相似!我在梦中捡拾到了摩尔的鹦鹉鱼,把它放在柜子上,后又投入水里。由此,我的梦境似乎也折射出了某种生与死的宗教色彩——鹦鹉鱼由死复生和蝴蝶自生而亡。
鱼的意象在摩尔的诗作中屡次出现。“在一个晴朗之日,那水面蚀刻的/波浪规整有如鳞片/在一条鱼身上。”(《塔顶作业工》)这一视角很有趣,通常我们会说鱼儿游翔在海里,即鱼在海里。但是这句话告诉我们,海的波浪就好像鱼鳞,是长在鱼身上的,即海在鱼里。如此,大与小、包含与被包含、宏观与微观都被摩尔倒置,充满了哲学与物理学的神秘感。
摩尔的《鱼》则进一步印证了我的梦。
我将这首诗的原文一字一句地打出来,换行,调整每一句的结构,确保它们在正确的位置上。这一过程中我似乎感受到了摩尔的用意。她从不让一句话在一行中可以完整地说完,除了最后一句:“大海在它里面变老。”这种被频频拦阻的断裂感,甚至一个单词都要被分开,从一行拐到另一行,再加上行与行间的不对丈,营造出一种十分破碎混乱的感觉。有人说她描写的是战争带来的满目疮痍,如“受伤的扇子”、“尸体之海”、“烧焦的”、“炸药槽”、“施暴的印痕”等。但这样混乱零碎又断裂的结构,不也常常是梦境吗?所以我觉得摩尔不仅仅是在描绘战争,也在描绘梦境、思想和人的心灵结构。她的书写方式会让我想到解离的人,遭遇重创之后内在的世界坍塌了,心灵变成一个个碎片,难以整合,就像那些没办法对齐的诗句和词语。也许战争带给人们的,也是这样身心的支离和破碎吧。
但是在这样看似混乱和无序之中,摩尔也带来了希望。她的诗句虽然不是齐整的,却呈现出一定的规律性。比如每段五行,由一个单词开启,像个领头的浪花,带着海水波浪般地前进,规律性地拍打着岸边的礁石,很有节奏感。大海中孕育无数的生命,却也见证了它们的死亡,就像潮起和潮落,生命周而复始,生生不息。在我的梦中,鹦嘴鱼遇到了水,又重获新生;而水中的蝴蝶却又在一瞬间走向死亡。每一个生命是短暂的,而生与死的循环往复却是永恒的。于是,“海在它里面变老(The sea grows old in it)”。 跟鱼相比,变老的居然是大海,这乍一听上去好像很荒谬,但读完摩尔的全诗,又不得不佩服起她的睿智和哲思。
编选自《鱼,以及蝴蝶》,作者:一筒
诗与城,由一群老鼠串联的记忆。
诗歌不是一个在殿堂之上、庙宇之中的圣品,它不关心我是否能读懂它,可是它会在某一刻找上门来。我需要那一刻,但我不能总奢望“那一刻”持续发生,我要主动地寻找它,才会收到同样的反馈。读诗不是做阅读理解,阅读只是为了进入词语织造的空间,体会句子和句子之间的曼妙。
过去一直想写我生活的这座城,我在这里生活了20多年时间,我开始提笔尝试写我家附近的一条河。我们一家人沿着这条河流,度过了人生的大部分时间。从以前必须坐轮渡过河,到修起一座大桥,我家也从骑摩托车回奶奶家到坐上了小汽车,路边的风景变幻得如此之快。——在离我家很近的地方,曾经有一个码头,上面堆着一个个如山丘般耸立的沙堆,在工业化飞速的年代,这里每天船来船往,灯塔在我的生活中是很具象的风景。在娱乐没有那么发达的年代,这里承载了买不起好电视机的家庭的夜晚。这条河曾经发生过很多惊心动魄的事件,比如情侣被抢劫,双双被匪徒杀害;小孩因为顽皮爬上码头的沙丘,被机器绞入葬身沙砾之间……暑假时这样的事情尤为多,这条看上去平静如绸缎的河流,却在暗中用湍流卷走了无数条生命。
在读玛丽安·摩尔的《码头老鼠》时,那些过去在码头之上,河流之侧发生的种种,如同湍流席卷而来,把我卷到了她的世界。我不知道她曾居住在哪里,可是我仿佛成为了一只码头老鼠,瞪着一双贼溜溜的眼睛,看着这个世界在不停变幻。一家人住的这间旧屋算不得什么好地方,这个房子还发生过许多我们与鼠争夺地盘的故事——最严重的一次,是在十多年前,厨房的煤气管被老鼠咬坏,险些酿成大祸。我认识的老鼠眼神饱含狡黠——曾经有一位在我们之间的战争中被我妈妈赶得节节败退,被逼到阳台大棚上,还不愿意离去,在顶上观察我们什么时候撤退,直到总算知道自己已经无路可走,它才从4楼一跃而下,抵达1楼,神奇的是,它竟然还可以跑得飞快,消失于黑夜之中。
书名:“消化硬铁”:玛丽安·摩尔诗论
作者:倪志娟
出版社:北岳文艺出版社
《消化硬铁》中也有关于《码头老鼠》的背景补充“摩尔将自己在曼哈顿的生活体验变成了一群老鼠的生活体验,间接表达了对纽约的喜爱”。这首诗歌就好像是把我以上混乱无序的记忆浓缩成了这些画面,词语和句子的背后还藏着无尽的空间。如果不是《消化硬铁》中对这首诗歌的背景补充,我会把纽约和曼哈顿都忘掉,认为这群老鼠也是我小时候遇到的那群老鼠,长大后,我观察这座城市的目光,也逐渐下移,在空间的争夺战中,成为老鼠,知道自己无法占领,只想拥有一方生存的空间。可是在激烈的战争之间,看到河流之上的风景,还是会变得平静,爱上这座曾经恨也爱的城市。
我想我此时此刻写我城时,不会再倾泻而出,而是借玛丽安·摩尔的目光,重新审视一遍:
电线杆上的电线
错乱不堪,城中村的密集程度
——与鼠群争夺的房间
充满二手阳光
西江来往的船只
停留在过去的码头
船鸣声遥相对望
顷刻
眼前已是人民湿地公园
空气中,
过去的鱼腥味还弥漫在原处
码头的历史却已远去
自来水厂在十多年前离开
一群房地产长出来
给工厂看门的黑狗啊
如今你们去了哪里
这段从家中走到河边,又走回家中的风景
你们都去了哪里
编选自《一个橘子》,作者:加壹
玛丽·奥利弗诗评
玛丽·奥利弗(Mary Oliver,1935—2019),当今美国诗人,以书写自然著称。她长年隐居山林,创作多以山野自然为对象,被称为美国当代的“归隐诗人”。她的创作题材涵盖自然、信仰等,诗句短小隽永,深含禅意,曾获普利策奖和美国国家图书奖。《纽约时报》在2007年称赞她是“本国最最畅销的诗人(far and away, this country's best-selling poet.)”。
诗与画,进入一种想象的生活。
与摩尔的克制与智性表达不同,奥利弗更注重感性的沉浸,她用了大量第一人称的表述方式,语言直率、朴素,自由不拘束,从自然界的意象转向人的精神与意志。
比如《麒麟草》里:
这首诗里,奥利弗借由闪闪发光的麒麟草作为激励心灵之物,它们纯粹又安宁,既能神圣地弯下腰,也能带着美好风度地站起身,就像面对生命艰难,生而为人能屈能伸。
又比如《峨螺》里:
她说自己的一生不曾安宁,就像峨螺一样在波浪下跋涉了很久,与世界交锋了很久,经过荒凉的黑暗,但她愿保持光的身体,手握摇动的火苗,回到万物之中。
感性体验的沉浸与表达,正是浪漫主义诗歌的特点之一。玛丽·奥利弗对浪漫主义诗人有自己的欣赏。比如,我很喜欢《春天的蓝》这首诗。在这首诗里,奥利弗把梦想和自由比作蓝色的翅膀,飞越黑色的雨水。这首诗里,她又联想到制袜商的儿子布莱克。布莱克是谁呢?他就是英国著名浪漫主义诗人、版画家威廉·布莱克。布莱克出生于伦敦一个贫困的袜商家庭,他未曾受过正规教育,当过雕版学徒,在英国皇家艺术学院学习过美术,凭借自己不懈的努力和对艺术的热爱,告别了工厂和尘世的经营,成为了光芒四射的艺术家,进入了一种想象的生活。
布莱克关于“在荒原尽头,手指可以触天”的诗句,启发了西班牙画家格列柯和达利。达利在《记忆的永恒》和《西班牙内战的讽喻想象》中表达了对这位十八世纪最伟大诗人的缅怀与赞美。读到布莱克对画家们的激励,突然很感动,这就是文学之光、艺术之光的力量。
我想,奥利弗也受到过布莱克的启发,所以她才写下这首有关布莱克的《春天的蓝》。一方面,奥利弗同样也没有获得过正式的学位,但她像布莱克一样, 不断努力和追求,最终成为一名优秀的诗人艺术家,真正进入了一种想象的生活。
编选自《进入一种想象的生活》作者:万川
诗与平面设计,一位“负形”诗人笔下的花。
玛丽·奥利弗的诗很少给出答案,只是引导,用简洁的提问替代生硬输出价值观的表达,留一片空间给人体会。那些句子并非偶然,而是看过四季变换,走过漫长沉默的成果。《雏菊》中写:
奥利弗的雏菊,是小小的一朵,收向一个细小的圆心。这是她宇宙的起点,她在这里思考,在这里将世界作为花瓣不断地伸展,请她设想的读者一起体验和感受生命本身。那文字之外无限的深意,使我想起现代平面设计的正负形概念:图像的主体为正形,那之外留白的空间则称作负形。这个说法用在文学里,好像也很巧妙:作品是读者第一眼捕捉的正形,文字都在纸面上;而写这部作品的人,他身后的年代,他隐而不说的生活经验与感受,则是纸外的负形。我们读奥利弗,不只是读她看见的自然,也是在读她沉默中隐含的的形状——她是那种不作解释,读者也能从作品中解读出丰富负形的作家。
奥利弗写很多植物,四五月正是芍药季,我特别注意《牡丹》一诗:
我立刻小小地误解了这两行句子:保鲜剂、消毒液甚至雪碧饮料轮换着催怎么都不肯开的铁头花苞,这青色的拳头确实敲碎过很多养花人的心。奥利弗在美国,美国人会养牡丹吗?亦或者其实是洋牡丹(花毛茛)?查了原文,是Peonies,可以同时指木本的牡丹和草本的芍药。我直觉这花应该是芍药,而非牡丹。“bend”与“rise”更像在说草本植物的茎秆,在描述一朵风中轻盈摇曳的花,花上面“and all day the black ants climb over them”——不知牡丹如何,芍药的花苞是很招虫子的。这草本的花朵花期很短,从二月等到四月,终于买到两枝回家,放在阳台一晚,隔天一看爬了好几只蚊子。比起爬着蚂蚁,好像少了很多诗意。
读诗的时候如此翻覆计较所指为何物,或许是不懂诗意的体现。不过看到一个译本,将“their lush trembling”一句译为“雍容华贵的颤动”,又觉得有点必要细究。“lush”译成“雍容华贵”,译者如此笃定peony就是木本牡丹,句子莫名其妙就端庄厚重起来。牡丹这个词在中国当了千年能动京城的真国色,很少被想起那浓烈醉意后的脆弱和易逝,似乎只有白居易写过一点夜赏残花的珍惜:“明朝风起应吹尽,夜惜衰红把火看”。如此翻译,中国读者恐怕很难领会奥利弗前文描绘的那朵花,它如何同时拥有野性的鲜活与感性的脆弱,它的生命如何因为这两种重量逐渐变得丰盈,因而在两种对比中微微颤动。
编选自《雏菊、芍药和豆苗》,作者:今越
诗与脱口秀,听文字的声音。
在《诗歌手册》里,玛丽·奥利弗先于其它所有诗歌特征与技巧,用了两个章节来讲“声音”——哪怕是视觉诗歌,也需要帮助精神更好地“倾听”一首诗。读奥利弗诗作《十一月》时,我找到以下两则具有对照性质的语料,下意识觉得除了使用不同形容词之外,诗人也会通过语音效果来塑造环境区别。查阅原诗后,发现果然精妙。
在第一则语料中,诗行短,全是单音节或双音节词,音感流畅,工整清晰,犹如下小雪时婉约宁静的氛围。每行都有半元音s开头的词汇,构成具有节奏感的全韵头韵,像是平稳无风时的落雪,落下的瞬间雪花间距大致恒定。第一行snow的ow与第二行slowly的ow声音重复,slowly的ly与第三行easy的sy押全韵,此二者又与最后一行sprinkling的ling形成半韵,相似又有细微区别的尾韵像是飘落一程的雪,在重力和空气阻力的作用下,不同质量的雪花最终会形成不同的加速度,已经不像初落瞬间那样齐整。
第二行与第三行中,began的be与easy的ea构成押半韵的谐元音,后者发音比前者更长、更重、更饱满;slowly的slow与soft的so也构成半韵谐元音,但前者发音比后者更长、更重、更饱满。两行诗的词汇语音关系既对照又交错,像是大小雪花在空中互相穿插。第四行的sprinkling将二三行中反复出现的[s]音和[i]音融在一个长词里,以[n]音、[l]音和[ŋ]音三个流音作为连接和收尾,且[n]音和[ŋ]音都是鼻音,后者又比前者增添声带振动的延长音,使得第四行诗的声音具有流动性,甚至带点黏糊感,不再像前三行那样干脆利落,仿佛飘雪终于落在地面,大片的雪花与小片的雪花叠在一起,在还未形成积雪之前,开始慢慢融化——真正的交融。
相较之下,第二则语料在语音排布上显得非常粗犷,韵律跨几行才重复,如第一行grew的gr和stronger的er,跨两行到第四行greater才能寻得gr和er的韵;又如第二行shaping的ing,跨一行到第四行taking中才被呼应。词的音感上,首行the wind grew stronger四词连读时,尤其读到grew,双唇伸前变圆,大风呜呜响的感觉立马出现;第三行使用了一个拗口的四音节词delicately,诵读节奏被完全破坏,但很符合本节意境——狂风乱作,粗糙凌厉。
其实不止英文,中文汉字也同样具有声音特质。我想起李诞在《脱口秀工作手册》里提到的两个基本表演原则之一——基于语音象征主义的咬文嚼字:
语音象征主义是语言学中一个有待考证的说法,是说每个字词的发音方式,跟这个字词的意思,是有关联的。比如你说“大”时,嘴形放大,说“小”,嘴形缩小。“快”的发音很快,“慢”就很慢。“轻、重、缓、急”四个字大家也可以读读试试看。轻就该轻,重就该重,缓就该缓,急就该急。
之所以说这是有待考证的说法,就是我能举出多少证明的例子,你就能举出多少相反的例子。这里不是研究科学,只从实用的角度与大家分享这么一个小方法,你可以这样去提前咀嚼你在台上要说的每一个字,每一个字本身都可以是有韵味的。……考虑这字词放在了什么位置,你的意图是什么?你是要让观众听清,误导观众,还是抛一个梗?你希望此刻观众感到你的痛苦,还是你的快乐?
我还想起曾经抄录的另一则语料,但已不知出处:
读“喉、舌、齿、唇”这四个字的时候,感受一下你是用哪个部位发出的声音。再读“前、中、后”这仨字,感受下自己的发音位置。接着读“绳、线、丝”时,又感受一下语气的粗细。最后试着读“钱”这个字的时候,像不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正如玛丽·奥利弗所说:词语不仅仅是一个定义,一个可能的内涵,而且也是可以被感觉到的、它们自己的声音特质。创作一首诗,我们必须创造声音。不是随意的声音,而是有选择的声音。
编选自《诗、脱口秀与音乐》作者:陈慧凌
仿写三则
诗与公园,一树一菩提。
朋友约我去公园,她迟迟未到,我独自在园内的湖边呆了一个多小时。在我目光所能抵达的这个空间,大量的客观存在以各自的方式行动。城市中的公园多为人造景观,为迎合人的需求而存在,但耐心观察会发现:行道上的细叶榕、刺柏,湖上的黑天鹅、水鸟,水下的海藻、水草,不远处的废弃宫殿,都自成一个世界,或互相渗透;而人,只是带着一身盛大的装扮,用精心策划的姿势拍照,然后转身离开。
阅读《消化硬铁》与玛丽·安摩尔部分诗作后,我从“还原法”摹写客观对象、克制地赋予道德价值、拼贴现成文段三方面尝试模仿,用语言把眼睛看见的事物、事物之间的关系记录下来,也内嵌了我关于美的困惑。
去公园
她说去公园
戴两顶头发
和竖起的一双白耳
就在这吧
不透明的黑色沙漏
露出一指宽的颈,浓稠的面
与灰色小腿
于是一只脚掌打开,望向深色的框
沙漏轻轻变形
反重力的刺柏也变形
如扭紧的木绳,有的挤压成眼
盯着液体根系
和红颈水鸟切割水块
它的白趾藏在条形自画像下,并不喜欢
垂直的平衡
有时斜躺,整理胸前的软羽毛
或假装一只褐色的半干章鱼
玩弄浮力
半只猫在岸上,背着黄色的鱼骨,和嗜甜的声波
去别的地方吧,她说
作者:大水
诗与人类学,究竟为谁而书写?
玛丽安·摩尔的诗克制又精准,却不显得晦涩。她喜欢融汇其他学科,挑战人们对诗的定义。她在诗里写科学绝非炫技,而是理性又真诚,且妥当服务于主旨的表达。
我在读了《如何做田野笔记》《把自己作为方法》两部人类学相关书籍后,对人类学研究方法产生了一些质疑:人类学家本身很富有魅力,但人类学作为一门科学的研究方法,很多观点却无法圆通和自洽,在我看来它更像文学活动而不是科学活动。于是我对摩尔的《诗(1925)》进行学习并尝试仿写:蝙蝠倒挂,大象推推挤挤,/不知疲倦的狼,在树下,/棒球迷,统计学家——/“商业文件和教科书”——/这些现象都令人愉悦,/但是当它们时髦到/无法看懂时,/我们就无法感兴趣。
人类学家
重重的密林,
隔开热浪,
也隔开光污染。
臂膀涂的红色膏脂,
是你的矿藏。
田野上,
甘蔗是甜蜜的草,
代替了野草。
你像是捂住一只眼,
迷失距离。
其实你只是为自己书写。
作者:吐宝盖
诗与种植,人不比青草更好或更差。
读玛丽·奥利弗的诗是一种享受,在她的诗中,最吸引我的是书写自然的那些部分,特别动人。其中有很多关于植物的诗歌,在她的诗歌中,植物也是有灵魂的,有生命的,人不比自然之物,比如青草更好,或者更差。
2024年下半年,我有了一个工作室,工作室在顶楼,正好天台用来种植,我叫它“有点野可食花园”。有点野,有田,有土,有给予。我想打造一个花园,一个由可食用植物组成的绿色空间,不仅好吃,还很好看,同时产生一些链接,成为一个小型的生态系统。经过半年多的种植实践,这里观察到的植物的生长,鸟类的拜访,昆虫的到来,带给我很多惊喜和快乐,甚至感动,读奥利弗的诗歌时,让我想把一些感触,一些诗意的片刻写下来。
无花果
默默地呼吸,
阳光在表皮编织着纹路,
膨大的身形里孕育着隐头花序。
雨下了一场又一场,
它裂开一道又一道疤痕,
宛如妊娠纹般触目。
风俯身时,
暗绿绣眼鸟闻香而来,
却不敌,
长尾缝叶莺的驱赶。
当熟透的果实被剪下,
白色汁液沿着叶脉的掌纹,
滴落!
恰似滚烫的乳汁。
树木对无花果树说:
请你来作我们的王。
无花果树回答说:
我岂肯止住结甜美的果子,
飘摇在众树之上呢?
作者:麦穗
译者:倪志娟,1970年生,湖北天门人。硕士生导师,博士,教授。主要从事哲学与文化、女性主义诗学、英美现代诗歌研究与翻译等。出版专著:《女性主义知识考古学》(高教出版社,2012年),《“消化硬铁”:玛丽安·摩尔诗论》。随笔集:《水上书》(光明日报出版社,2006年)。译著:《去爱那可爱的事物》和《诗歌手册》(美国女诗人玛丽·奥利弗诗选及诗论,外研出版社,2018),《精深》(美国女诗人雷·阿曼特劳特诗选,北岳文艺出版社,2019),《九桃盘》(人民文学出版社,美国女诗人玛丽安·摩尔诗选,2024)。个人诗集《猎物》(北岳文艺出版社,2016)。在国内学术期刊发表多篇学术论文。在《人民文学》、《世界文学》、《诗刊》等杂志发表若干诗歌作品和诗歌翻译作品。2011年至2013年主持《绿风》杂志诗歌翻译专栏三年。
编辑:张永锦
二审:牛莉
终审:金石开、符力
{Content}
除每日好诗、每日精选、诗歌周刊等栏目推送作品根据特别约定外,本站会员主动发布和展示的“原创作品/文章”著作权归著作权人所有
如未经著作权人授权用于他处和/或作为他用,著作权人及本站将保留追究侵权者法律责任的权利。
诗意春秋(北京)网络科技有限公司
京ICP备16056634号-4 京ICP备16056634号-1 京ICP备16056634号-2 京ICP备2023032835号-2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4246号
所有评论仅代表网友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