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累,本名张东。著有《纸上的安静》 等多部诗集。作品多次入选《新华文摘》《北大年选》及中国作家协会创联部年度最佳诗选、 年度诗歌排行榜等。参加《诗刊》社第 27 届“青春诗会”,曾获《诗神》杂志全国新诗大奖赛一等奖、人民文学奖、红高粱诗歌奖、艾青诗歌奖、山东文学奖等奖项。
来炽烈的星光下(组诗)
立春
立春日,陪父亲河边散步。
我们绕过塌陷的野渡桥,
遍地的枯草和藤蔓,河面
结着薄冰,像一面巨大的镜子,
反射着人间的寂静和苦难。
在一处缓坡下沿,父亲坐下来,
点着他的旱烟。他的周边,
是一丛丛枯干的马齿苋。
有没有一种诗歌,诠释我们
正在经历的生活?如同
这个天真的老人,就是他
教会了我放弃,让我从
对符号、象征、隐喻的玩味中
下沉到黄河岸边的万物。
让我得以从一个日渐崩塌的体系中
重新回望底部的意义。
我看见,那些附着于地表的微尘,
已经与大地融为一体。
而马齿苋枯干、光滑的茎,
在夕阳下呈现金子般的黄色。
我想在这种让人流泪的氤氲中
回到童年。我想要回孩提时
那个年轻的父亲,以及那时,
坐在他的肩上,对世界
发出的愉悦的惊叹。
春天
春天像父亲放在
壁橱里的那只老铝壶。
经历了无数次火焰之后,
终于在时光中彻底
冷却下来,呈现出
《诗经》般温润的光泽。
离家最近的这段
黄河河面上光线柔和,
略微带出雨雾的感觉,
像母亲的脸。
因为孔孟之风的
庇护,我受教于一个
悲慈的轮回谱系。
这决定了内心河流的
走向,它同时“与物为春”,
并深陷神秘的“道”之
记忆。
因为我的真理
大部分脱始于父母
脸庞的幻影。它可能是
涤亲溺器的黄庭坚,
也可能是梁山伯与祝英台。
我诗中的蝴蝶,从未
飞出春天的边沿。
秋天
那在秋天的大雨中
和石头并列的人,他的
内心也是石头。
河面上真理此消
彼长,我已决定在
生活中冒险。
在一个雨泡里
舍身饲虎,我遇见了
牺牲的隐喻。
在一张白纸上秉烛
夜游,无赘、无敷、无衍,
以修辞立诚。
那经历天地人伦
之磨难的,必是诗
和诗人。
霜降日再临河心洲
在踏入密林的一刻,
乌鸦被我的脚步惊扰,
骤然间从枝丛中四散飞出,
嘶鸣着冲向天空。
来河心洲上忆史,
其实是忆另一种命。
裴说①的流苦,
赵鼎②的孤忠,
尹廷高③眼里的寂寂人烟。
家国何曾不入诗?
及至岸边的泥与土,
遍地秋霜、鸦鸣阵阵。
及至心里的暮云,
青山与夕阳。
“谁谓河广?一苇杭之”。
在这上天之水边,
终于及至孔孟。
多少命和运,在秋风中纠缠,
在鸦巢边被反哺。
在黄河边再次
确认:我的故乡是杜甫,
也是鲁迅和艾青。
注:
①唐哀帝丙寅科状元。
②南宋名相。
③宋末元初诗人。
星光
在黄河边眺望多久,
才能获得一片完整的
星空?
饱读多少诗书到深夜,
才能拥有一根坚硬的
肋骨?
写下多么痛苦的诗句,
才能让司南的铜柄指向
真理?
拂晓,大雪戛然
而止。沉默发出白光。
乌鸦送来失败的
消息:跳了半生的心
不叫良心,流了
半生的血不叫
热血。
生活提升着
悬崖的广度和深度。
人间的赤子们,
来炽烈的星光下
教我!
无名
冬月下午的黄河边
爽朗清净。昨天夜里河面上
刚结的薄冰在无形中加厚。
北风像经书里的诤友,
持续送来古老的凛冽。
我的面颊通红,竟有了
焕新的渴望。过往的时日,
多少有价值的事物
莫名地丢失,又有多少
还在生长,如这萧索
但清新的旷野,
如半空中正在酝酿的新雪。
我想要的宁静全在这里,
阳光照着树干上孤零零的蝉蜕,
它背上细裂的开口处
有蜿蜒的群山和火热生活的悬崖,
以及时间的定数。
在更遥远的时代,康德
曾像它那样注视过星空,
杜甫曾在暗夜里悲愤不已,
一直到如炬的鲁迅。
他们被一条隐秘的细线连接成星阵,
像极了冰面上暗生的裂纹。
我就要走到噙满泪水的中年,
只有这条大河理解我
重新生长的愿望。
重新沉浸在广阔的安静里,
走完无名的一生。
“头条诗人”总第1053期,《草堂》2025年第1期
这些年一直在写黄河。
是这条大河让我放弃了生存的经验,固执、决绝,保有自尊;是这条大河里的泥沙,细腻、腼腆,给予我写作的魔力,和行动中孤傲的秘密。鸦鸣在黄河边的树林间回荡,像某种看不见的细线,也像某种质疑与抵抗。现代社会牺牲了诗意,远离了人作为人的本质。多少盟约在风中化为乌有,唯有鸦鸣像土中的碎粮,指引着回家的方向。为了寻找理性的终点,我一次又一次沿着月牙状的黄河大堤缓慢前行。我知道,遥远处大海的轮廓准确而模糊,与想象中的诗歌并无直接的界限。当我再一次捧起一把沙子,看着这些灵魂的祭品从指缝间安静地漏下来。当我聆听着旷野的声音,个别的、零散的、充满感性的,我想留住风中古老的言辞。
如今,回想起那些在黄河边游走的日子,我觉得自己当时似乎已经预见了诗歌的难处。汉语的美已经消失殆尽。一直到现在,并没有引来一次幡然醒悟。这关键的一步,何其艰难。我无知而浅薄的手,又曾写下了多少虚妄的文字?
过于潦草的中年,似乎蕴藏着另外的信息。那就是:广大的欠缺必定源于我们自身。只有词语是无辜的,它永远像童年的礼物一样遥不可及。
傍晚,乌鸦开始合叫,而我总是记住其中跑调的孤鸣。远处废弃的闸门和机房,破败木板上锈迹斑斑的钉子,像我灵魂漏出的那些破绽。无数的小溪汇成河流,再汇入黄河,流入大海。逆着水流的方向,看着夕阳越来越小。当它小到一定程度时,我就会伸出手去,我想捧住它,像捧住自己越来越缓慢的心脏。
万物都有自身隐秘的法则,像黄河两岸那些稀疏又紧密的杨树林,从空中看,仿佛一排排起伏有致的锯齿,窥伺着遥远。没有门牌号的农舍,散落于黄河两岸,像极了某幅无名者的油画。
天空中飞掠的乌鸦的气息,落水的河道里泥土与砂石凛冽的气息,空气中河水的气息,我生生地往心里咽下,为了让灵魂更体面一些。
古远而恒定的情欲,全然地、近乎徒劳地去想象,并让它缓缓沉入生命深处。当我终于能够通过词语而抵达无名与无言,天幕间遥远的星辰,让我的痛苦熠熠发光。
以人的名义再做一个庄子之梦,无望而迷醉。
编辑:王傲霏
二审:牛莉
终审:金石开、符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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