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风,诗人,翻译家,策展人。先后在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外交部任职,曾任澳门文化局副局长,现为澳门大学人文学院教授。曾获多个诗歌奖及葡萄牙总统颁授的“圣地亚哥宝剑勋章”。
舌尖上的盐粒(九首)
诗人、翻译家姚风,来自中西文明汇合、多元文化荟萃的澳门。他的诗歌写作展示出国际性的开阔视野和异质混成的审美取向,清新、有力的口语,冷峻的叙述,杂糅反讽、质疑、悖论、幽默等多种修辞手法,锻造出强健、含混且富有批判意识的诗意内核。他的诗以短见长,“图穷匕见”,直指人心。奉上他的一组诗歌作品《舌尖上的盐粒》,以飨读者。
在郎木寺
在郎木寺,一位年老的喇嘛
拒绝我为他拍照:
所有的脸都是一样的
说罢,他捻动着手里的佛珠
喃喃地诵咏着经文
他那张苍老的脸,十分平静
如没有浮云掠过的蓝天
他也年轻过,难道从未心动过
为一张如花似玉的脸
因家贫,八岁走入佛门
花甲之年,阅尽无数张脸之后
他不再辩识容颜的美丑
看见的,只有五官,只有皮相
但我没有能力相信他的箴言
所见都是不一样的脸
有的缀满星辰,有的被整容刀蹂躏
有的只是一张面具
山间小路
青岚山的一条山间小路
被命名为自由大道
小路一下子辽阔起来
一只鸟飞过高压线
界限变得低矮
路边蓬勃生长的野草
因为无用,没有被割掉
我一直向前走
直到没有了路,直到
走进了天空
真相是我并没有走进天空
自由标出了更高的价格
黑夜像一个盲人
领着我磕磕绊绊,走回来处
莫高窟
只有人是人的起点和终点
但神无处不在
人凿开石窟
让菩萨端坐高处
俯视着众生
菩萨,你确认了大漠荒沙的数量
也深知每个肉身的苦痛
但你总是一言不发
只是微笑着
照亮幽暗的洞窟
让众生在你的沉默中
寻找答案
在水明漾海滩
大海是蓝色的运动
是无尽的时间,是无限的永恒
大海接纳了所有的河流
清澈的,混浊的
大海辽阔地宽宥
坐在抽水马桶上的人类
容忍着污秽的下水道
一网打尽的捕捞
大海铺开蓝色的信笺
用波浪,或者海啸
给我们写信,我们读懂了吗
在雅加达唐人街
印尼盾纸币上的领袖
相貌慈祥,一视同仁地看着
有钱人和穷人
过多的金钱,让金钱贬值
让仇恨产生
历史看守所关押的记忆
还没有刑满释放
华侨老人眼眶空茫
好似失去了眼瞳
另一个皮肤黧黑的同胞
只因相貌酷似印尼人
侥幸逃过那场杀戮
他面带微笑的叙说
让往事包裹的骸骨
变得更为沉重
长廊的天花板上
蛰伏着一条色彩斑驳的龙
渴望冲上天空
沙漠深处有一口井
据说,三万亿年之前
这里的沙漠是大海
至今仍保留着海浪的波纹
但没有大海了,一滴也没有
只有无尽的渴
只有偶尔变幻的海市蜃楼
其实,沙漠深处有一口井
但每一粒沙子都拒绝端出一碗水
走到人的面前
阿克塞的马
“哈萨克人不再骑马了!”你感叹道
小时候,你因爱马而拒吃马肉
但你已记不起这个细节
你也不骑马了,有司机为你开车
另一个曾经的骑手,正辗转兰州和上海的医院
治疗他那动脉梗阻的腿
马背上的民族,跳下了马背
语言之马也在挣脱缰绳——
“下一代还会讲哈萨克语吗?”
你随口说了一句哈萨克语,没有人听懂
我还是看见了马,在旧县城的废墟遗址
一匹匹矮小的马,拉着载满游客的马车兜风
在阿克塞记忆博物馆门口,两个马头标本
栩栩如生,仍保持着向前奔跑的姿态
被风吹起的鬃毛,死死地揪住风
羊群
苍茫的祁连山向后奔跑
直到前方出现草原,草原出现羊群
我们停下车,抒情地望着它们吃草
它们也昂起头,望向我们
好似望着新来的牧羊人
这些吃草的动物只会吃草
它们害怕食肉的狼
却不害怕食肉的我们
我们不是狼
我们戴着塑料手套吃手抓羊肉
舌尖上的盐粒(节选)
1
我用心翻译你的心
我用身体翻译你的身体
我用灯翻译你的黑夜
你说不,用黑夜
2
我和一只青蛙
坐在井里
看见天空很小
但同样很蓝很蓝
3
窗外,十月正在凋零
一只鸟
在日渐枯干的枝杈上
如花歌唱
9
全球变暖
大海将淹没所有的沙漠
骆驼必须在三天之内
学会游泳
10
一个海蚌敞开
收纳整个大海
为你培育一颗珍珠
11
被你吻过的嘴唇
已不再是先前的嘴唇
被你抱过的身体
已不再是先前的身体
13
一座山跑过来
抱住你的头
拭干你的泪水
把一块石头放在你的心头
14
笼子里的鸟
使劲扑打着翅膀
终于飞了起来
带着笼子
15
在京城的菜市口大街
在戊戌六君子被斩首的地方
我和拥挤的人群一起
抢购暴跌的黄金
16
梅花对桃花说:
你替我去爱吧
然后飘然落下
18
一对癞蛤蟆喜结良缘
依偎着坐在婚宴席上
等待着特别定制的主菜:
红烧天鹅
19
我铺开一张白纸
不停地写字,不停地涂改
为的是
擦掉一块橡皮
24
在出售隐喻的商店
玫瑰在减价出售
但我挑选了一块石头
25
你这样向我描述
你想象的爱情:
像泉水一样纯净
像口渴一样自然
像旋涡一样危险
26
我折断闪电
为你打造了一对耳环
我向惊雷
为你订购了一束鲜花
暴风雨
为我们主持了盛大的仪式
27
那棵树死了
它拒绝长大,拒绝成材
拒绝成为一张床
或者一个绞架
28
大海铺开信纸
我用海浪给你写信
一条海豚浮出水面
修改我的病句
29
教堂里空无一人
告解室里,神父昏昏欲睡
罪恶们都忘记了忏悔
都在逍遥快活
31
风吹荡大海
深渊的玻璃碎裂
一条鱼跃出
循飞鸟的方向
消失于寥廓
32
玫瑰没有看见一个人
玫瑰只是看见了玫瑰
才灿然绽放
33
我在你的舌尖
寻找的不是蜜糖
而是一粒盐
就像面包需要盐一样
34
别让时光长得越来越像医生和护士
健康的爱情不需要体检
还可以奔跑
还可以结出更多的果实
35
在我们之间是大海
这巨大的易碎品
如此坚固,如此永恒
梦中把大海放进了鱼缸
里面有两条鱼
“头条诗人”总第1050期,《江南诗》2025年第1期
苏曼灵:您很小的时候就被选去学习外文?
姚 风:1969年,北京外国语学院附属学校恢复招生,我被选中入读,被分配学习西班牙语。不过,那段时间的学习是不完整的,是支离破碎的,学的东西并不多,学校自己编教材,教材多数都是革命教材,没有接触过外国的杂志或是书刊,那个年代的学习条件是很差的,没有书可看。
苏曼灵:请问您是何时开始写诗的?什么原因促使您写诗的?
姚 风:大概是在大学,我开始写一些打油诗,后来有机会去葡萄牙工作,认识了一些葡萄牙作家,胆大妄为地开始用葡萄牙语写诗,第一本诗集1989年在里斯本出版,是用葡萄牙语写的。我最早接触的是古典诗,开始喜欢诗歌,也尝试自己写,写着写着就放不下来了。
苏曼灵:写作是一件枯燥苦闷的事,每当夜阑人静挑灯夜读,您如何抵抗各种诱惑?
姚 风:我生活在澳门,一个灯红酒绿的城市,有很多赌场。赌场是利用人性的弱点来设计的,比如人性的贪婪。赌场每天都在考验人性,这里每天都在上演悲欢离合的故事,有人赢钱了,当然是欢欣鼓舞,但是更多的是输钱的人,是倾家荡产的人。这有点像波德莱尔写的《恶之花》,我想,如果波德莱尔来这里生活过的话,肯定能够写出《恶之花》的续集。澳门是有两面性的,一方面,它是“恶之花”,另一方面,它又是摇曳多姿的多元文化的一朵玫瑰。至于我自己,我的生活基本上是比较正面的,有着阳光的一面。澳门虽然很小,但是它又充满了边界,赌场和我在大学里的生活是完全没有关系的,没有任何交集,所以,纸醉金迷完全与我没有关系。我的生活其实很简单,就是大学,回家,和平常散步吃饭的那几条街道。我的创作灵感很广泛,无论是一个人、一件事、一处风景、一幅画、一本书,甚至音乐,或者看了一条新闻的感触,都可以激发我去写作。
苏曼灵:您的诗歌语言简练、精致,您是怎样避免过分简短的诗句蜕变为格言警句的?
姚 风:我并没有刻意把一首诗写得短小,但我个人比较喜欢短诗的形式,我的诗往往在数行内就把我想表达的意思说完了,这可能是我的一种风格。我不会在语言中,利用词语的迷宫一样的绚丽来抵达一个中心思想。我的很多诗是一种“图穷匕见”的形式。当然,我也在反思,我的诗风总是以这样的形式出现,写得多了写得时间长了,可能也会有一定的问题。最近我也在思考这个问题,所以也会在诗歌里注入更多的元素,让诗歌写得更加深厚更加丰满。比如我写过一组题名《西湖记》的诗,就刻意把更多的思考注入诗内。还有,我的诗歌有一种黑色幽默的东西,这和我的秉性有关,但需要把讽刺和抒情的风格融入得更好,让一首诗变得更加饱满,层次更丰富。匕首式的短诗,给人感觉像一束火花,让人马上眼前一亮,但是如果能够让火焰燃烧得更长,可能照耀的范围会更广更深。当然,我不会把诗写为格言警句,这也是一个诗人要警惕的问题。因为格言警句不属于诗歌的范畴,它属于哲思的范畴,在这个方面,我一直非常警觉。此外,诗歌有诗眼,一首诗里面会有高潮或者让人眼前一亮的句子,我以前创作的时候会考虑这些元素,但是现在我慢慢反思这个问题,如何让锋芒变得更加含蓄,隐而不露的锋芒更加锋利。
苏曼灵:这是不是表示您打算做一个诗风的转变?
姚 风:我只是根据自己想要表达的内容而定,有些诗歌可能会在语言表达上丰厚一些,有些诗歌可能也就只适合“匕首式”的语言形式,我还是会写短诗,而且我也写了很多。我喜欢观察,喜欢有强烈对比的事物,我觉得很有意思,会即刻把它写出来,很多时候用几行就把要表达的意思表达完了。
苏曼灵:请问您这种简练的语言特色,是否受翻译外文诗的影响?
姚 风:其实影响不大。比如我翻译出版的葡萄牙诗人安德拉德的诗集《在水中热爱火焰》,我翻译他的诗集很多年了,他的诗很抒情,这方面他是高手,但我惯常的写作和他的诗风完全不同。
苏曼灵:您在写作的过程中会考虑读者吗?
姚 风:我写诗首先是为自己写的,解决自己心灵的问题,因此我写一首诗首先要令自己很快乐,要满足自己的需要,写诗这件事是让我变成更加丰富、更加完整的一个人的方式。当然,诗歌最终也是要面对公众的。一个写作的人,应该兼具作者和读者的身份。创作时,我的身份是诗人,当完成一首诗,在修改的时候,我会站在读者的角度思考,如何读起来会更好,如何令语言更加简练,更有节奏感,还要考虑怎样写能够带给读者更大的想象空间。
苏曼灵:老子和孔孟的思想,算不算是中国人的一种宗教?
姚 风:我们的宗教背景并不像西方那么强大,西方人的写作、绘画,处处可及可见宗教,宗教在西方世界是一个强大的背景。但是我们所说孔孟只是思想和道德的说教,不是一种宗教。至于老子的学说,很多时候会影响中国诗人。人在得志的时候相信儒家,失意时,就会选择隐居山林,就会想到老子,想到“归隐自然,顺应天命”。中国诗人的背景,依托的还是自身的思想体系,比如儒道释。很多诗人的一生,不同阶段受到不同思想的影响。古代诗人,我个人最崇拜的是李白,因为李白的写作完全不按常规出牌,他狂放的生活方式,他自由的写作,是我们中国诗人中很少有人可以比肩的,他应该是独一无二的一位诗人,他太自由了,他什么都不信,因为他是自由的人,所以他才写得出自由的诗篇。
苏曼灵:您觉得自己的写作达到自由的状态了吗?
姚 风:没有达到,自由的写作是每个人应该要为之奋斗的目标。如果每个人都为之奋斗的话,肯定会达到那种境界的。诗歌的情感表达不需要很直接,你对现实的批判也要有艺术含量,很多时候我对现实还是非常警觉的,也持有一种疏离批判的态度。自由是我们写作的方向,只有自由的写作才是最真诚的写作。
苏曼灵:中西诗歌相比之下,您会不会觉得中国现代诗略显小家,格局不够大呢?
姚 风:首先要肯定的是,中国当代诗歌写作是很活跃的,这和我们中国的现实有关系。特别是互联网的兴起,让诗歌形成一股热潮。现在人们发表的渠道多种多样,以前我们的发表要通过审稿,审稿过滤的很多因素决定作品的去和留,或者需要按照编辑的要求来进行修改才可以获得发表,而互联网让每个人都可以有发表的机会,所以这也就造成了诗歌的繁荣。当然也不能说当代诗歌已经达到一种很高的高度。好的诗歌和好的诗人比以前多很多,至于诗歌格局的大小,那种大胸怀的作品,我觉得是值得去期待的。现在有很多不错的诗人,但是他们是否能够成为大家,也是需要时间去验证的。中国当代诗歌的发展是繁荣的,但是诗歌需要在精神内核上和写作手法上有更大的突破,在精神上可以形成一种更大的格局。
苏曼灵:人工智能时代的降临,翻译这种工作很可能被机器淘汰,您认为“翻译诗歌”会被取代吗?
姚 风:诗歌是不可能被机器取代的,诗歌始于心灵,机器没有心灵,灵魂是不可模仿的,也是不可复制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灵魂。一个诗人写诗的心跳肯定是属于自己的,你的感觉、感情,以及对词语的发现,都是自己的。即便人工智能以后发展得非常好了,但是诗歌还是无法被机器代替的。它可以模仿人写出非常有意思的诗,但是,你写的诗,是与你的情感与你的心灵有关系的诗,机器是写不出来的。它可以根据意象和象征来编码,让你看上去是一首很不错的诗,甚至语言上带给人一些惊喜,但是,这是没有心跳的、没有体温的。至于对翻译诗歌的说法,余光中、袁可嘉、西川、陈东东等诗人,都写过关于诗歌翻译的文章。我认为要多去了解同是诗人又兼诗歌翻译家这些人写的文章会更加中肯。因为一个学者,他如果自己不写诗的话,他的这些评论可能会很难击中要害。翻译诗也是诗,前提是,把一首诗翻译成另外一首诗,这并不容易,但并非不可为,戴望舒、袁可嘉、冯至、穆旦都很好。倒是那些学者很难把诗歌翻译好,因为他们缺少诗人的敏感,哪怕他们精通外语。
苏曼灵:当下很多写诗的人喜欢群聚,喜欢共吟,喜欢同游,频频举办各类诗歌活动,请问您认为这些繁杂的诗人聚会对诗人有什么影响?
姚 风:的确,现在这样的诗歌活动是太多了。而且很多时候,诗人们聚在一起,但好像很少谈诗。我个人在这些活动方面是有所节制的,因为首先工作比较忙,没有太多的时间;另外,我个人觉得参加这些诗歌活动对写作并没有什么帮助。我觉得一个诗人最终还是要靠文本说话,你如何在一盏孤灯下写出好的诗篇才是最重要的。
苏曼灵:您认为勤奋对作家很重要吗?要对自己进行怎样的训练或者需要具备哪些素质才可以在写作的洪潮中脱颖而出?
姚 风:勤奋是作家最基本的素质,但是,不见得勤奋就可以成为一个优秀的诗人,一个优秀的诗人必须具备多种要素,勤奋只是其中一点。我们对语言要有一定的敏感,可能你有想法,但是你没有找到适合的方式来表达,也没有被读者认同的方式,那就不是一个优秀的诗人。作为一名写作者,无论是小说家或者是诗人,必须是有抱负的。他的作品,必须要有自己独特的声音,除了个人感情的抒发,还要对自己所处的环境和周围的人有一种仁慈的关怀。如果抱负与胸襟更宏观一些,还可以从历史来反思当下的现实。如此,才能够令自己的文字在写作大潮的芸芸众生中脱颖而出。
编辑:王傲霏
二审:牛莉
终审:金石开、符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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