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日记》一则——
今天傍晚,我吃完饭,见窗外,眨眼间就阴黑模糊起来。
我匆匆出门,加快步子,奔向住在小弟家的九十老母——
生怕迟了半步,就再也见不到老母了!
老母是我目前,在人间唯一无话不谈的人,可以放心任意信口胡说的唯一人。
母亲永远是这世界,最爱我的唯一人!
奔向母亲,是人间最大的幸福!全身心暖乎乎的!
而我五年前,也享受过奔向母亲似的暖乎乎的幸福!
我在外,常常打电话向我垸仕高爹倾吐。我每次从外一回乡,首先就找他畅谈。无话不谈!随心任意胡说!
他对我也是随心任意,无话不谈。
我在武穴开店,他常到我店聊天。我在蕲春开店,他去蕲春我店,连聊两天两夜。
五年前的夏天,仕高爹突然离世了!
他离世前,我三天两头,就一大早回毛垸,每次聊到天快黑了,才离开他。
他总怕我眼近视,骑电动车不安全,早早的再三催我去县城我的家。
我常常骑在电动车上,也要同他聊一晌。
仕高爹大我十八岁,按辈份,是我的祖辈,我乡叫祖辈为爹。
他时常笑说,我儿时很顽皮,垸里大群小朋友,在稻场草堆旁挤暖儿,大家都得听我指挥。我那时八岁,有两个比我大两三岁的小伙伴不听话。我一下把他们拉出来,叫他们站在一旁,他们就站在一旁,不敢吭声。
我高中毕业回乡,决定当作家,边干活儿,边看书写稿,第三年在《长江文艺》发表小说。仕高爹说我今后有出息,叫他的儿子们向我学习。
供销社姑娘,帮我家买紧俏的复合肥,给钱我买书。仕高爹喜得挥舞着手,对我父亲说:“有这好的儿媳,俺日夜不歇气地做,也不累!我儿要抵得到你儿,我做梦都要笑醒!”其实,他大儿那时考上了名牌大学。
我开店挣了些钱,回乡建起全垸最高的楼房,坐在房里看书。钱用完了,又贷款开店。很快又挣了些钱,又回家看书。与他聊天时,我不记得哪年挣了多少钱,可他记得一清二楚:哪年你挣了多少钱,哪年你手上剩了多少钱。
我遭武穴小流氓打砸,倒霉到蕲春,开自行车店,又遭蕲春民政局摸奖,骗去自行车,不给钱。他一见我订的合同,就急得打头:“银儿,你相信合同?牛皮写字都没用!他们会赖你的钱!”
我欠债九万元,找遍亲戚朋友熟人,出五分的利,一般都说没钱。见我无钱进货,仕高爹把他的定期存款,取出来给我,不要我的利。我给他一分八的利,他还要退一些。还带我在垸里一家一家地找人:“你有钱,就借给银儿。银儿绝对翻得起来!搞好多钱!”
我终于搞到钱,去北京。他又叫他小儿子和女婿,去北京,向我学开店。
我在北京挣了些钱,小说得了奖,回乡去他家聊天。他笑眯着眼看我,伸手在我身上摸:“长得这么好!这么好的种,要借来就好!”他还把报道我的报纸,用尼龙纸包好,放在衣柜底。
我后来回县城,没开店,买房贷了款,妻子急得常骂我。一次当我三叔的面,她甩我一巴掌。三叔与仕高爹聊天时谈了,仕高爹立即瞪着三叔:“你为什么不说她?”“他们的家事,俺怎么好说的?”“我要是在场,就要说她!怎么能打银儿?”
那次,仕高爹在蕲春我的店,聊两天两夜时,问我:“银儿,你对妻子与别人扯,怎么看?”
我立即大声说:“反正我不乱扯女人。如果妻子故意与别人扯,不用说,我一脚踢远她!如果她是无能,保护不了自己,我也没好话,叫她滚远些!谁叫她保护不了自己?”
后来,我去他家玩。他老伴说他从我店回,叫她去死。她如不是为儿孙着想,就死了。过去,队长来她家扯,也是为了儿女们不饿死⋯⋯
我这才惊觉自己的粗莽,差点闹出人命了!
后听我母亲说,那次仕高爹老伴喝了农药,倒在地上,吐白沫。仕高爹不向她望一眼。乡邻抢着灌肥皂水,送医院,才救一条命!
我这才惊觉,今后不能信口开河了!仕高爹原告诉过我:队长二狗派他去长江对岸的山里买牛,来回半个月。二狗兽牲,扛一箩谷到仕高爹家,就在仕高爹家住下。
仕高爹见别人笑,才知道。拿刀去捅二狗。儿女们搂着他脚哭叫,他只得放下刀。而他冲到外面,乱撞半个月,想到儿女们的哭叫,才回家,教儿女们一定发奋读书!大儿真的老是全校第一名,上黄冈高中,后读清华大学,后留学美国!全垸村民一个月挣的钱,不及他大儿的月工资高!
后来,仕高爹最先在家安了电话,全垸在外打工的人,给家里人打电话,多打到他家,托他叫打工家人接。他叫一次,接电话的人给他一块钱。接电话,常在夜里。有几个女人,见仕高爹老伴去广东带孙子了,便坐在仕高爹的床上不走。特别是二狗的三儿媳,还仰躺在仕高爹的床上。仕高爹都叫她们尽早把一块钱给了,回去。
乡邻都笑他:“机器头!一块钱都舍不得!”
他对我说:“干脆不能扯!一旦扯上,今后就麻烦了!”
我笑:“你是尘世难得的君子!”
“我算不上君子。也确实怕她们后来每次的一块钱,不给。”
我们哈哈大笑!
我读初中时,就见仕高爹,农忙插秧割谷,中午休息,在家里赤着脖,看《三囯》。
后见仕高爹写了很多诗词,每字都用深意。我劝他别为了字数、押韵什么的,弄得别扭难受,应该自然写。他聊自己三父一母,我说实录极好。
仕高爹写完《三父一母》,笑说:“银儿,我是不写。我要写,比你写得好。”
我马上笑说:“你真发糊!只你不写,这世上多少人在写,有几个比我写得好?你在这社会上,算个什么?”
我们又都哈哈大笑,畅谈依旧!我俩还是无话不谈!心里怎么想,嘴就怎么说!从没生过气。
仕高爹后在县城买了房,自己作主在楼下梯脚空处,围一小间,夜里独自睡在小间里,免费为他所住的这幢大楼看门。
一天夜里,高考学生自习放学,一个女学生正上楼,一个男人从楼梯后暗处窜出来,捂着女学生的嘴,往楼下暗处拉。
仕高爹见了,立即大叫:“搞么鬼!”赤手空拳冲向他们。那男人马上松手,跑走了。
那姑娘立在原地,睁着白眼,浑身打颤,半天说不出话。仕高爹送她回家。
仕高爹回小间,刚躺下,就一块大石头,向他砸来,把他枕头砸烂了!
我听了仕高爹的喷沫畅谈,微笑看着他脸红脖子粗:“你的头,差点儿被砸烂!你继续在这里睡,不怕?”
仕高爹昂头挺胸,亮眼盯着我:“不怕!如果我被砸死了,就是英雄!就会上报纸!”
我张大嘴,盯着他,说不出话。
没料到,仕高爹突然癌症发作,半个月就去世了!
我痛感——心被剜去大块肉,火辣辣地痛!空空荡荡地酸!
我极少与乡邻打交道,而我特地去送仕高爹上山,亲手扶着他的棺材,帮乡邻顶抬,安葬了仕高爹。
乡邻一般公认我是正直的好人,他是鬼头怪脑的,都奇怪:银儿怎么老跟他聊天?
我后来回乡少了。而每次回乡,都去仕高爹的坟转转,找他老伴聊聊他。
在人间,还有我高中语文老师鲁老师,一直关心我,还有些几十年的师友,但都各奔东西,各自奔忙。
还有几十年的老弟东贝,可他在外忙得不得了,我不好老打扰。
我原觉是灵魂知己的兰雅,与我互通信十二年,也是无话不谈。而今我老朽,她与我已断绝通信了!
今后,不知人间,还能有这可以奔向的幸福么?
想到我家的祖坟地,离仕高爹的坟,只几块田,叫得应,我心里对仕高爹所在的那个世界,充满了暖乎乎的幸福!
2025年7月21日夜9点14分至11点28分
感录于武穴家中堂屋大窗前
夜12点补记
夜0点13分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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