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物引领（组诗）

敬亭山记

落日从左侧缓慢沉降，左侧的万有引力

略大于右边

一千三百年往返，大唐诗人李白

独立敬亭之巅

我今来归，一切已被时间隐藏

然据薛定谔理论

或许有微末量子纠缠于此

我们算是见过面了，就像尘影碰撞

怀揣磨旧的心脏

邈然相视，落日与空山无限牵引之间

万物引领

在一滴水里，也有一个缓慢自转的陆地世界

其自转轴几乎和地球一样倾斜

在一粒沙表面，也存在与月球引力相关的微弱潮汐

窗外，群峰轮廓清晰

我们不过是偶然与世界相逢

然而在落日眼里，世上只有一人，却又争吵不休

磨刀

刀从手中失落多年，但至今我还不停磨着

嚯嚯之声，响彻身体的栅栏

我磨孤独的手，在现实关口

集体的嘘声里

磨开皮，磨去肉

有个声音夜里嘀咕：你终于磨到骨头

突然我就翻身坐起，用自己

试一下刀锋

咔嚓咔嚓咔嚓，我拎起自己竟已肝肠寸断

洱海

环湖一百三十公里堤岸，只有我打着灯

驾车夜奔

人世那么深，洱海那么大

就喂养了一只月亮，做我孪生的兄弟

画皮

街区里的行人像假的，月光给他们

上了一层釉

人间松动，我跟在后边

皮毛清晰，每一笔都纤毫毕现

以病为师

弹拨自己的痛处，仿佛琴声未泯

傍晚行至旷野

身上豢养一百头病兽

角蹄在内心奔跑，而尘埃待落

悲欣无序                                           

只有伤口漫身，方可吹奏成曲

露营记

当宇宙倾斜到某种角度，一颗星星

与一粒尘埃，就会保持平衡

深夜起身，把围拢的群星

推开一些

只留一星暗扣，锁紧

恍惚漏雨的心室

无性繁殖的冷，像纤细的黏虫

群殴于银鲨潜泳的幽谷

而滴水的月亮脱开尘世

越来越远了

箍紧的夜色，正是一只漆黑大桶啊

桶底脱，天地阔

我知禅语入心，身边必有鸿门开启

墓志铭

没什么值得镌刻的，如果立一块无字碑

又恐笑话复制古人

就用一段小夜曲，做自己的墓志铭吧

奔忙一生

终于安歇下来

朋友来到墓前，不必肃立

可对照碑上曲谱

轻吟浅唱数句，或者

在心底默唱也行

假若仇人经过，哼唧着讪笑

我也欢迎

曲调有蛐蛐儿的音韵，源出天籁

四周的虫子都是好朋友

墓室终会坍塌，但大自然的摇篮永固

湖心书店

——记西南联大南湖诗社

遇见的每个词句，都有闪闪发光的两极

左派与右派，失效的美学平均主义

真诚是修辞的最高美德，语言的丝绒

可否缚住真理

好吧，来玩一场真理的游戏

对呼吸实行登记制，对沉默实行备案制

对打字机进行立法

而我学习到七种朦胧的方式

从来没有绝对的湖心，不过是镂空之镜

只有深渊照见过去

阅读为其戴上一顶漩涡高帽

未来的秩序修改了死亡，但死亡不恐怖

不悲伤

死亡甚至只是无聊

所有光线都在弯曲前进，左与右

两只搏击的岩羊，轰然碰撞之叉角

生死交缠成一条鞭子

但真理的鲸鱼悬垂于深水中睡眠

静止于我喘息的边际，仿佛神殿的立柱

老照片

我们痛饮时间，空气的涡纹在身边渐次凋萎

多么危弱

一帧时间截图，与一只蚂蚁面对大象的祈祷

同样是无力的

从一个世界窥测另一世界

证据于黑暗隐身

把昨日寄居在一张纸上，仿佛光阴的囚室

不必有清澈的脚蹄

基于物质偶然的排列，谁的生命不是一幅轮廓

而一幅又一幅轮廓，跟随后面

作为压缩的枯木，裸露流逝的破绽

更有一代人的身影，举着模糊面孔

在持续拷贝后，遽然涌现迭代的酸楚

八台山跨省玻璃索桥

以八台山二千四百米海拔为支架，云雾中的玻璃索桥

轻松悬吊起重庆与四川

独自在上面恍然行走，她和她的背影之间

仿佛裂开一条不规则的细缝

站立桥头我惊惶喊她一声，然而只留下了薄薄的身影

对面就是下潜的重庆

另一个绝然不再转身的她，丢给我一整个孤独的四川省

超级月亮

运行到离地球最近的位置，今晚月亮大于窗口

有一刻钟被紧紧卡住，不能丝毫动弹

无奈窥望人间，普照之下

仿佛许多皮影，哑然地

或坐，或站

或膝地蚁行，或步步倒退

而我们用力拥抱，不过是纤毫毕现的

两具皮影

绳索牵系在哪里，内心并不清楚

当左手安慰右手

一个器官安慰另一个器官

那一颗星球慢慢抵近，也在安慰着另一颗星球

选自《草堂》2024年第11期

语言究竟是物质的，还是精神的？语言之筏，肉身之躯，不可弃而可忘。因意忘言与因言害意，前者如囚室修仙，后者似畜栏镀金。

每一个字都是笼子，每一个词都是囚室，诗人的责任在于把灵魂解救出来，把意义安放进去。诗歌的灵魂并不一定是意义，它就是诗歌的灵魂。

最好的诗是要让读者在语言修辞的包围中而又忘记语言修辞。只有忘记语言的诗歌，才是最好的语言。如果词语的重量压住了舌头，诗就会患上严重的口吃病。

一首诗也有最敏感的部位。对于平庸之作，指尖之痛与心尖之痛总有一刹的延迟，亦有一毫克的减量，而对于上善之品，却有一刹的超速，亦有一公斤的增量。

诗人总是带着自己的全部过去，与一首诗相逢，就像一次缩身，通过折叠与嵌入，最终藏身于诗中。譬如一个嫁给风景的女人，与一个只有风景的男人，他们必然构成一部小说，偶然构成一首诗。只是偶然，诗人把乌托邦从小说搬迁到诗歌中，把避难所从戏剧搬迁到诗歌中。

诗与人是并立的，怎样的人就写怎样的诗，孤独者求孤独，欢喜者得欢喜，洒脱自在之人尽胜于洒脱自在。诗若一装，则病相显败。

诗意可细如悬丝，可疾如骤雨，可静如云栖，可深如渊薮。

诗意的深刻性并不等同于晦涩。晦涩有深刻性的晦涩与矫饰性的晦涩，恰如道与魔、仙与妖之两界。

诗意的精确性是指词语构成心灵影像的精确性，有时刚好模仿了模糊性。

诗意的开放性一如开放之网兜，每次从湖里提起来都有不同鱼儿之惊喜。

在诗意之无限性中，我喜欢骑着一只虱子旅行，非至远而至深。

始于偏见，诗方有倾斜与峭崎。感性与理性之间的横木，因为过于平衡而失去趣味。

从大海里无法打捞出两滴相同的水珠。诗人从灵魂中找到开口说话的那一滴水珠，找到独属于自己发声方式与声音特质的那一滴水珠。

诗，晨诵与夜吟各得其芳。

一首诗与另一首诗可以形成交叉的十字架，就像深夜的歧路，莫停顿，孤独的绳索绑在十字架上。

周作人为诗云：前世出家今在家，不将袍子换袈裟。

蔡元培为诗云：何分袍子与袈裟，天下原来是一家。

我今且为诗云：本无天下本无家，何来袍子与袈裟。

编辑：王傲霏

二审：牛莉

终审：金石开、符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