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一根延续的金线上:李建春《二十四节气》解读

作者:陈啊妮   2022年11月22日 17:34  南方艺术    138    收藏

按:二十四节气是一个农业大国的公共记忆,在已工业化、城市化的今天,这一年一度的别样的时间刻度,仍然影响着中国人对自然生命轮回的感知。当陈勇向我约稿的时候,我意识到这是一个机会,把我的诗歌的个人风格,回炉到一种公共性中。每一首诗都要在“气的节点”来临之际交稿,一般都要上网查词条,因而写成的诗,在有趣的知识、意象和个人的志、经验,或当下绕不开的事件之间游移。我发现,节气反而能够唤醒普通语感中触及不到的真实,或许因为虚与实之间的应力。现代诗对发现和个人化的要求很高,视公共性为虚假,但是如果巧妙地运用“大道”,反而能够克服现代性的局限。二十四个节气写下来,2019年一整年都有被掐住的感觉。

直到读到陈啊妮的评论我才感到那一年的打卡有所值,能收获这么语言优美、思想丰富的评论真是幸福。而我本已习惯了圈内朋友们节制的,乃至无言的赞赏。陈啊妮属于那种长期在诗歌圈外默默涵养独特诗性的学者,因而一旦获得契机介入当代诗的批评,她就能够以自己本源性的浪漫、热情之思表达她那富于阅历的可靠感知。近年来,她已经写了不少。不仅是我,想必凡是进入她视野的论主,都已感受到这种仿佛来自天外的意外馈赠。她对我这组诗的评论,让我预感到一种前景。(李建春2022.6.8)

 

130C9182-122F-430D-8839-D3A2217E16BE

李建春,诗人,评论家。1970年生于湖北大冶。1992年本科毕业于武汉大学汉语言文学系。2006年研究生毕业于湖北美术学院。任教于湖北美术学院艺术人文学院。著有《李建春诗选》(二卷,上海文艺,2021)。


给思想性和艺术性都很强的诗人写评,绝称不上挑战,而是试验。这种试验大概也没有成功与否的结局,只有评论者是否穷尽自我的真诚。诗人李建春就是这样一个诗人,他的诗歌及艺术理论让人真切感受到什么是真切的锐利,什么是干净到骨头的诚意,用诗人自己的话:安着什么样的一颗心,无疑是最重要的。

纵览诗人李建春的作品,发现他是一个安静的有计划的书写者,孜孜以求人类精神的最高峰。他说他在“道”上,是“道中人”,这正好与所谓的“诗歌江湖”形成反差。他绝不喧哗高蹈,时刻保持深刻内省的自我摩挲,以留存鲜亮锐利之锋线。诗歌是信仰和理念表达,其修辞风格也自动成为诗人世界观的折射。诗人无论写作何种题材,总是把叙述置于生活的地平线,无限贴近日常现实,由此“追求真实的错落和在境界上能够荡开的空性”(李建春语)。比如诗人一组写二十四个节气的诗,诗人已全然脱开普通的温度变化和气象迁移,而是全域性的把日常世界的进程注入诗人清醒又凛冽的意识流中,完全脱离常规化的借物喻世去观照现实和现世,从而让世间万象皆可成为思想的宏阔参照系,以俯视的视角去洞察生命时间内的“迥异”,自得志趣,浑融蕴籍。一切“节气”都是生命进程之中的体验,灵性、有温度的语言精神丈量,就如万物自然推衍着个体生命诗学,抽象和叙述,隐喻和冷抒情,零度和奔突成为诗人固定生长的某种精神动作。这是现代诗歌犀利、冷静、睿智和良知的稀有汉语范本,彻底绝缘于泛众化的写作,充满诗人独标情愫的有意味的诗歌生命形态感,以及深刻的主观理性意识放射的灵魂光芒。


诗人潜心于人间绵亘的苦痛、奋争和刹那间的美。世间日转星移,万象总更新,总在给人类带来一次次惊喜和呼叫时,也是人生受苦与受难,麻烦或遭遇。再平淡的季节,也会有闪电和风暴,和突至的雨,也会有逃避,踌躇和惆怅。偶然瞬间的美,如喜剧性的自然激情或平静沉郁,也会让诗人感动。二十四个节气,每一个都有可能出现跳跃和颤抖的词,诗人都可能从时间迷宫的隧道里被特别感觉。诗人的触觉是多向的,也是复杂的,他拒绝了单一的身体的感应,而主要是灵魂深处对外界的严肃审视。在诗人的诗行里,纯粹的节气性的描述几乎没有,已被诗人从体表抽离,也从骨头里融解,从而呈现抽象的自然力和具体到生活细节上的微调或突变,尤其他把人间绵亘如丝的苦痛,在不同气温条件下的症候,进行了象征主义的处理,让人感觉每一节气的到来,多了另类的幻觉和新奇。

从这二十四首诗里,无从判断哪一个节气的来临特别令人鼓舞,或另一个是相对危险或不吉的。诗人通过对每一节气坚持以幻觉和象征的方式描述,达到审视人类事务的美学抵达。这是诗人的忠诚,也是对现实的忠实,尤其对于民族特殊时期怪象的纷呈,诗人并没有采取鞭挞的态度,这种对过去的诚恳让一首诗读起来更像是寓言,或对未来的预见。这也很能让人想起,再糟糕的年代,也会有笑声;再苦难的日子,也会有喜儿的“红头绳”。诗人在诗中不断在现实和历史间跳跃,揉杂了众多民族和国度,无非也是从一种痛、奋争和美向另一种的幻式转换,最终实践了“美即真”,或“真即美”。

诗人在《年兽》中写道:

“只有父亲深知年怕什么

而我已掌握这技艺:

每年除夕,当妇女们围坐在火盆边

磕瓜子、看春晚,孩子们

东一下西一下甩鞭炮时

我独上二楼冥思苦想

对着年的咆哮构思一副对联

母亲把去年的墨水瓶拂去灰

倒出一点,三弟揉开毛笔

写了比,比了又写

老二早已备好长凳

把红底黑字贴上门楣、门框

父亲在旁边端着米糊糊碗

对联贴上的瞬间年就消失”


诗人以低沉的叙述,中性的人类学和民俗学图景中,以理性的雄辩,阐述自己的思想。这些思想带着开悟者的自信,或智者的淡泊,透露出参透红尘的智慧。可以说,从这组诗中可以一窥诗人的时间意识,历史意识及宇宙观的交织互辉。如《春祭祝词》中:

“东方有燃烧的木,西方有收割的金

愿时钟果断地绕道西南进入东北

从安养的大地爬到大成的山上

而开始新的轮回

愿人在地上走过头顶日月成为银河系中

不变的圆心”

诗人的道学智慧让他醉心于历史和时间的宇宙学叩问,而他的人间情怀时常并无明显的地域性,而呈普世和抽象性。这使得所谓的“节气诗”上升到了哲学的层面,诗中更多有着对世事变迁的感喟,与其说是对气象和农业学的叙述,不如说是一种人类学的叙述。是借某节气之瓶,装的全是思想之酒。如《我不赞同无蔽的夏日》:

“这些巨灵

带着一场雨后的挺拔、新鲜

走向无蔽的夏日的光中

怀抱荒凉的人在阴盖下停留

不愿被看见

不愿赞同谷雨后的白鹭

在田野里越界飞翔

在立夏的新管理条例下,放弃身上的斑点

这些大树的脚肚

荒凉得越来越粗壮成为自己的身躯

枝桠高举抗拒被照耀

却被刮出赞美的铃声

不,一些鸟在头发里应和,筑巢

不,六月流火回到原位

星星被消逝擦亮。一种寒意

在整个夏天立足,不肯讨一口水喝

荒凉是荒凉的水源”

诗人写到“立夏”“夏至”或“小伏”“大伏”等,突然扣住“夏日”可能的绿荫之蔽。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诗眼”。诗人用近于玄学化的方式看夏天,对于夏花灿烂和果实灌浆一皆视而不见,似乎这不是诗人关注的方面,已全然让位于对时间、自然、历史和宇宙的虚幻性的噬心体验。夏日阳光普照,既可酝酿绿叶,又可产生“荒凉”,这是哲性思考,也是自然界法则。这绝不是超验的体验,但经过诗人的幻化处理,显然多出理性的雄辩和心机,包含着过往的现今,时间的滞迟,以及古老的复辟。甚至可以说这样的诗,不一定能一次读出什么,但次数多了,或随诗人进入那个幻境,被其放逐并统治,就可能被“荒凉是荒凉的水源”这句话震撼。诚然这一句饱含诗人的悲苦经验,既让读者感受到世界进程的真理力量,又有良知的颤动。

诗人在这一组诗中,不断切换人生和宇宙论主题,坚定地把人间气象和宇宙论背景结合起来,从而使得这组诗中个人经验及社会内容充满人类学和宇宙论,大大扩充了诗本身的容量和边界,精神重量和无限的联想空间。诗人在诗中似乎刻意避免了自我独特或私密的某种切实体验,从而让“象形是写实的,示意是抽象的,组合起来/就是抒情的。”(《谷雨》)。《小满》这首诗“人生到49岁,始得小满。/以后,就没有大风大雨只等着生命的浆液/在时间中充实,变硬。/此时的奇思异想都是已经预定的。/此时的守志不动是最有创造性的。”,显然人到中年,要么小有得志,要么小有遗恨,而后者居多,这种大气的以减少遗憾和痛苦转而成为抽象意义的更普世的痛苦和遗憾的方式,需要诗人更敏锐的触觉,对普罗众生更多温情感知。如《芒种》中写的这一句,已经成为温馨的经典句:

“我的父亲,一位面师傅,他最懂得我,
他挂在面架上、拉好的油面,像竖琴的琴弦。”


诗人和出生和初始成长的所在有一种伦理和道德的关联。童年几乎不代表时间的流逝,时间的河流一直停在那里,等诗人用诗去拨动。我们一生都从童年某刻突然有了意识和判断,从那刻出发远征,永远得到一个童年模样的人的遥相祝福。诗人和童年的苦难或欢乐,总有一条可穿越的暗道,从而一再可从诗中,看到那一刻的阳光,风和雨水,那时“它的热/是真热,滚烫的”。毫无疑问,诗人的出生地湖北大冶金牛镇对于诗人来说,永远是个神奇的所在。他从那里走出,而身上永远带着那里的气息,并伴随终生。故土和诗人之间拥有难以言明的秘密,有许多个人传记色彩的记忆经验,充满情感关系和道德体验。其中有诗人亲历的父辈的灾难和奋争,也有自身的快乐和苦痛。无论时光变换,这种天定的伦理脐带和道德枷锁也会幻化为全新的审美体检,时间越长,细节越加清晰,但概念越加虚幻。所以诗人的少年与他后来的文学之路上的跋涉之间,绝不止是那时匮乏的经济生活留存的饥饿记忆,而是恒久不变的美学关联。出生地是创作源头的深井,或富矿,永不枯竭。

诗人的大量长诗或涉及更多他的童年,但在这二十四个节气诗,它们同样或隐或现,父亲的形象,某几个难忘瞬间,以及散落的生活细节。诗人当然没有借此为童年抒情,需要一种“改写”,需要重建自己与过往的联系方式,而避免过分直观。诗人需要的仍是“灵魂的故乡”对自我更新的动力,依靠这种方式,诗人要摆脱童年和少年,又不得不回到他希望摆脱的地方,但由于诗人特殊的努力,在叙述和修辞上已摒弃了主观的价值观评判,而更多体现为一种自然——如二十四节气,迟早会来又早晚会走,所以诗中某些细节绝无任何政治或生活境遇的暗示,他只是表述,真实、朴素又诚恳的描白。作为诗人,这就够了,接下来由美学体验向道德感受的进一步完成,也可以交给读者。

诗人的《白露》这样写道:

“这一滴泪,天地之间

火焰的告别,龙战于野

遗下的血迹,天亮之前

最后的吻,噙在丹凤眼的草叶上

不要伤逝,要顶着

蜜的无味、晶莹

向苦根

索取自己的热,以对抗更快的

非是

天地之间青春的告别

越来越盛大,汇成河流的幻象

但从未成行,消失在空气中

珍珠项链,佩戴者萎黄的颈部

逝水的漩涡,在我脚下初现

已到了最美好的时刻,等候

金风

吹我成玉

却是看不见,一种盛大

贴紧地面形成了

此时的冷、黑暗会延长,漫天雪

也会到来,但地底仍然滚烫

山林、田野之韵,雁南飞

离去亦是归来

不要阻止我们,踩踏也是爱

解放鞋上的露水,牛眼睛

与我对望

上学

上邪

我欲与君

朝阳与晚霞”

这首诗的“舞台”显然在诗人的故乡,那个青春期蓬发挥手作别的时刻。这里的露水具有高度指喻功能,又是已逝岁月的残片。诗人能通过某个难忘片刻而拥有过去,“一种盛大/贴紧地面形成了”,“解放鞋上的露水,牛眼睛/与我对望”,正是诗人创造的这种抒情话语,让一场浩大无声的水变得无可争辩地可靠可信,以致读者极难把天然形象与修辞幻象,乃至现今与过去,加以简单化的分别。所以阅读李建春的诗歌,必须要同时调动左右两个脑区,理性的和感性的,想象的和数理的,科学的和颠覆逻辑的,不然几乎无法进入他的神秘空间和内部秩序。

同时,在某一事物中同时感受它的另一时间内的体现,从而模糊它的存在时间,是诗人感知和体验事物并落实于诗中的重要手法。正如《白露》等诗,诗人其实构建了复杂又幻化的经验结构,让过去的某一细节瞬间复活,让当下某一刻停顿,双下交汇互望,形成奇特对观。这是诗人内心的造化和酝酿,也是一种自我观望。


这组诗中,诗人把个人和社会命运困境置于天象轮回间,或有悲剧事件的插播,使其产生互为解读的隐喻的地方也很多。如同诗人对童年生活的回顾,他在具体诗行中,只是用一种沉郁的话语从深处呈现,并且时隐时现,出入自如。尤其是写节气的诗,诗人在坚守忠实和厚道的底线基础上,需要把一些感受呈现也是可以理解的,甚至是理所当然的。但需要诗性的智慧,任何个人或社会的命运,都存在经验和境遇的偶然性,当然即便是偶然的,哪怕是一场历史误会,把它变成历史并让历史返照到未来,是诗人的责任,但诗人显然意识到偶然性的体验不应形成必然性或某种本质指识,正如个人一生在历史长河中仅仅是个浪花。诗人做到了把自己置于更高更远的坐标系里,来衡量一切。包括衡量冬去春来,或一个长冬的苟延残喘。甚至诗人的这组节气诗写作实践,完整践行了海德格尔诗学的核心要义,即所谓诗歌话语中的“遮蔽”和“敞开”的问题,这也是一个求真的过程。简单的白话或实话实说不但可能越说越糊涂,乃至离题万里。追求艺术之“真”,贵在把本质核心内在难以穿透的存在予以深刻揭示,当然需要诗人的复杂多维、必要时模糊或幻化处理,这是成为大诗人之功夫,李建春当然做到了。

个人和社会问题真正的“去蔽”是揭去外象而呈现裸核。这难道不需要勇气吗?诗人当然也做到了。当然我不认为诗人的写法与风行一时的“朦胧诗”类同,那个时代的朦胧诗自有特定的定义。李建春是从更高诗学原则上,自有节律和修辞,体现为彻底的灵魂自由,坦率,生命原动力的冲动、直觉和体味,乃至某种宗教精神的至高至善与至美的追索。

请看他的《立冬感言》:

“立冬悄悄地来,我对温暖的需要

我与家人的互相依赖越来越深

剩下的鸟是常伴我们的

我与它们一样,依然早起

听它们的声音:清脆的声音

和嘎哑的声音交织起伏

在清晨,大地总是干净的

寒露沉沉在遥远的喇叭声中也不震落

因为一切经过了考验

那被痛苦吸住的,依然痛苦

但我只能通过晶莹的折射观照他们

我就藏在这挣得的身份和位置中

我并不安全。

我与一切相关,又不相关

只还有几本书,要赠与——

我在书中写了与神明的关系

与从未看见者的关系

凡是看见的,都会受到审判

没有看见的,交给看不见的审判

不要说我严厉。

因为我安安静静地经受了一切

这里面藏着多少爱,不言而喻”

这首诗中的“我”,诗中并没有作自我特性本质化,“我”如诗中的一个向导,但“我”的个人经验又微妙地反映在诗中,更可贵的是对直接环境之外的事物保持关切和安慰,如“剩下的鸟”,“寒露”和“几本书”,当然也可以把这些归入自我内部,从而让自我多出“分裂的成分”,强化了自我与更广阔生存世界间的隐秘关联或隐秘责任。诗人的这种自觉构建多元自由的自我模式,这种经验上更大的开阔度体现的是诗人更大的真诚度。


诗人通过二十四首节气诗完善了对人生和宇宙观的思考,是这组诗歌不容忽视的一大亮色。从某种意义上说,节气诗是诗人经常拿来一用的题材,但如何不同于普通的对自然瞬间的描写,或不是纯粹个人主体意义上的抒情,必须有更大的包容之心。它应是时间、空间、历史、未来、人类生命、万物生长、人文主义和宇宙观的融合交合,是以时光为轴的一串事物。个人在某中只是一个导演,是幕后英雄,最多是个穿帮角色,不然就形成不了综合的抒情,而流于一般性狭隘的个人小情愫。也只有在一种更恢宏的大背景中,个人隐秘的抒情才凸显其锐度,和强烈个性。

李建春无疑是这方面的高手,他的诗歌语言是来自自身的,又是来自宇宙幽空的,怎么做到的?我们也只能从他的诗歌中去体会。诗人的表达不但表达了简洁果决的力量,也把多元素的打击物对准读者,让读者一时看不清:哪个是李建春的?这组节气诗的成功,不仅体现在时间和空间,也体现在对生与死,道义和信仰方面,许多描述性的词语同时具备隐喻特征:露水,夏日,麦穗,瓜果......,它们一边被用作具象,更多是抽象的“可触与不可触”,让其充满精神重量和灵魂气息。

如《大暑》:

“此处金光万点。感恩的心

看不见自我,正午,来自所有方向

我曾为我脚下最小的阴影恐惧

一个实体,站在黑暗的井口上

如凸起、晃动的水银

我为那映现的别处而飞升

抢收抢种。我的南方稻穗

已垂下头­,昨日尚青,今日便黄了

雨是午后阵雨,刚烈的,热爱的,哭

在明净的充实的光中发汗,这舍出

而空虚的中年,基督降生后的天堂

抢种的晚稻,是我自己的看不见

这一生的剧情是定了,结局的浩叹

仍然需要耕作。当珍惜每一寸光雨

修好田塍。我看见那少年

扛着锄头,跟在父亲身后

在素王国的黄昏”

读者在读到“我的南方稻穗/已垂下头­”,“雨是午后阵雨,刚烈的,热爱的,哭/在明净的充实的光中发汗”,“抢种的晚稻,是我自己的看不见/这一生的剧情是定了,结局的浩叹/仍然需要耕作。”这些句子时,绝不会认为是在论述农业问题,而面对人生和寰宇的抒情,也应是诗人发展出的与自我的新型关系对话,达到生存视野的无限拓开。

这组节气诗也应是诗人近年坚持静心写作,在“求道”的路上的重要收获。老子在《道德经》中说: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诗人孜孜以求的也是一种庄严又超脱自然态,但他体内持续的锐气,是要靠诗歌滋养的,也要靠他非凡的心境磨练。我不是说这一组诗含有道家哲学,有没有,读是读不出来的,需要用心体会。由己及人,及自然万象,及浩瀚宇宙,总有注定要发生的事情,总有轮回和返现,总有似曾相识和日渐消磨而造成的经验无差别性,体验和表达的同质化,所以李建春就是一个手持巨斧之人,他要单挑类同,激发自己独有的诗学视阈,不但从思想上和哲学思考,也从修辞手法上,诚心诚意去构建自我意识,产生非同寻常的意识流动。

正如诗人说“诗坛,环境,从来没有好过也从来没有坏过,永远都是写诗的最佳时期”,对于诗人自己也没有因人到中年而面临创造力减弱(或锐气收敛)的问题,对于宇宙就根本说不上老与少。关键的还是要胸怀锐意,淡泊明志,顺其自然又与诗歌持续进行“迷人的纠缠”(沈苇语)。诗人已经把他的一切投放到诗歌中,就是投放到生命和宇宙。


除了这一组节气诗,诗人的长诗及短诗也令读者印象深刻,并一次次被震撼。要评说诗人的整体语言风格,确实有点难。何况诗人在同期所作的诗歌,也会有风格上的变化。如果一定要说,我只能说有关节气的这一组诗抒情主体一以贯之的特殊社会伦理功能,以诗人浓厚而饱满的悲悯和大爱情怀,对普罗大众传递的关切和慰藉。诗人的语言风格独特,他诗歌语言的坡度和崎岖,词与词间交错咬合的粗砺,直接了当又暗藏机锋,也可以说他的诗中,几乎找不到一句平常的句子,诗人每一行都用了力,然后又淬火般保持硬度并用热处理的方式把内在紧绷的应力消除,从而能让自然的光和风进出其间。尽管如此,他的每一首诗都是完整如端坐的修炼的道士,面色从容,筋骨硬朗,长须飘飘。或可以说,李建春的诗更适合于阅读,不止是他有些词汇偏冷,而在于他深刻的社会伦理性,需要时间领会。

李建春的每一首诗也都是独立而完整的,即便如这一组诗,每一首都是独立存在,各领风骚。每一首切入的主题,仿佛很随机,并无一组诗之间的互相辉映。事实上诗人不需要这个,二十四首诗是二十四个独特的基点和切口,每一首皆高度自治、互不隶属。每一首都是成品,每一首也都是试验品。我觉得诗人通过这组诗,给汉诗咏物或把自然作为写作对象的题材,提供了一个可供学习研究的范式,不是追求模仿,而是从诗歌实践的角度,提供一个高级版的方案。可以说自然,社会和历史,社会伦理、人文精神和宇宙观,是诗歌的富矿,关键还是要看诗人的写作态度,洞察力及创作激情,以及各自不同的生存体验。

诗人的这组诗还给我这样的阅读体验,即虽道法自然,但诗歌的写作和叙事则要跳出和脱离自然秩序,需要诗人的智性的抽象体验生成,同时伴随的批判精神。再如他的《立秋》:

“立秋只在一叶枫上一个人的老只需要一根白发

可我已满头灰白又逢立秋

就算是老了又如何立秋之后盛夏不再热情

在一个缓坡上踟蹰跃跃欲试我带着一场雪

过了春夏一场雪之后就全是给予了

爱情如白露凝在枯草上死亡催熟了瓜果

把果核留在人间

天地的秘密就是发芽可我满口流汁品尝

粗硬的物质这是我的痛我要把它享受

而不急于完成我的爱

立秋之后站在河岸迎接凉风

我的喜悦充满忽然对狂热心生厌恶

我已老道于四季循环生死疲劳做错误的事

得正确的结果秘密留存我越来越封闭

越来越不放弃做正确的事因为结果不属于我

死亡将如期而至死亡是硬核一粒冻雨

一片雪花一滴墨

我让夏天如其所是一场悲剧

把秋景画成正午的留空(那是高秋)

傍晚的墨分五彩

立秋之后没有清晨我决不循着霜路走向坚冰”

立秋是一年中重要的节气,标志着盛夏已过,秋风即起,相较于人生,则喻示着由盛转衰,或转入人生的“下半场”。这首诗的一个妙处在于诗人借“一头雪”介入夏秋之交,从而产生了诗歌的整体张力。当然这首诗道尽人生的酸甜苦辣,也道尽社会伦理。这首诗在修辞上故意用了很多倒装句式,使得阅读产生不得已的延迟,而多留一点思虑时间。诗歌结构是个复杂的平衡,正如社会伦理的复杂,是一种复杂经验、左冲右突又精疲力竭后的和谐和谅解。诗中的如“死亡将如期而至死亡是硬核一粒冻雨/一片雪花一滴墨”,几种相异的意味组合,凸显其张力效果,而尾句“立秋之后没有清晨我决不循着霜路走向坚冰”,就是诗人坚执的人生态度,但毫无疑问将是遇到阻碍和危难的路。

以语言的“节气”去生长自我诗歌的思想肖像。李建春的诗歌整体而言,其象征意味复杂,知识性涵盖广,从他的文本不断熔炼某种精神历史与外在自然的相互发现和寻找,诗人有一颗不曾安于现状的、始终处于动荡思考的诗心。历史记忆、人文关怀、原生态生命经验以及关于人类命运的重大理性思辨都成为了李建春的语言母题,显然这是自难中无以回避的诗学思想向度。智慧和情感内容,极度克制的悖论审视永远是个人心理经验的“死穴”,以个体生命,精神模式和灵魂摆渡去实现语言的人类个人史,或许就是他作为当代个性诗歌文化的存在与探索意义。


(2022.06.06于西安)

责任编辑:王傲霏
扫描二维码以在移动设备观看

诗讯热力榜

  1. 第422期“每日好诗”公开征集网友评论的公告
  2. 每日好诗第425期(现代诗)入围作品公示
  3. 每日好诗第425期(旧体诗)入围作品公示
  4. 第七届中国(海宁)·徐志摩诗歌奖征集启事
  5. 2024“春天送你一首诗”征集选 |第十二辑
  6. 久违了,携着泥土香的诗——与农民诗人田间布衣一席谈
  7. “爱中华 爱家乡”2024中国农民诗会征集启事
  8. 屈子行吟·诗歌之源——2024中国·怀化屈原爱国怀乡诗歌奖征稿启事
  9. 第五届“巴山夜雨诗歌奖”征集活动启事
  10. 2024第二届“天涯诗会”征稿启事
  1. 每日好诗第425期(现代诗)入围作品公示
  2. 第422期“每日好诗”公开征集网友评论的公告
  3. 久违了,携着泥土香的诗——与农民诗人田间布衣一席谈
  4. 每日好诗第425期(旧体诗)入围作品公示
  5. 诗意浓浓!文艺大咖齐聚鼓浪屿……
  6. 第七届中国(海宁)·徐志摩诗歌奖征集启事
  7. 2024“春天送你一首诗”征集选 |第十一辑
  8. “爱中华 爱家乡”2024中国农民诗会征集启事
  9. 屈子行吟·诗歌之源——2024中国·怀化屈原爱国怀乡诗歌奖征稿启事
  10. 《诗刊》2023年度陈子昂诗歌奖揭晓
  1. 第七届中国(海宁)·徐志摩诗歌奖征集启事
  2. 谢有顺:母亲的酒事
  3. 中国作协召开党纪学习教育动员部署会暨党组理论学习中心组学习(扩大)会
  4. 每日好诗第422期(现代诗)入围作品公示
  5. 每日好诗第423期(现代诗)入围作品公示
  6. 东京梦华·《诗刊》社第40届青春诗会征稿启事
  7. 张宏森:聚焦出作品出人才 为建设文化强国作出更大贡献
  8. 每日好诗第424期(现代诗)入围作品公示
  9. 一路高铁一路诗——赣鄱春韵火车诗会在江西举行
  10. 第419期“每日好诗”公开征集网友评论的公告
  1. 中国诗歌网开通“《诗刊》投稿专区”
  2. 《诗刊》征集广告词
  3. 清新旷达 笔底无尘——读温皓然古典诗词
  4. 同舟共济,以诗抗疫——全国抗疫诗歌征集启事
  5. 关于诗和诗人的有关话题
  6. 公告:中国诗歌网“每日好诗”评选相关事宜
  7. 赏析《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
  8. 寻找诗意 美丽人生——上海向诗歌爱好者发出邀请
  9. 以现代诗歌实践探寻现代诗歌的本原
  10. 首届“国际诗酒文化大会”征稿启事 (现代诗、旧体诗、书法、朗诵、标志设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