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斧头卷了刃，在柴木上乱蹦
镰刀豁了口，田里还有十万精兵围攻
扁担弯弯弹跳，两端的重量向中间集结
疼痛各有形状，它们默然不语
慢慢通过时间的暗道，传输、积聚到
母亲的身体各处
母亲的手也是农具，插秧，插秧
武僧插沙，她用手指插泥
弯腰屈膝，上半身随着插秧的动作一起一伏
是谁在反复曲折着一根铁丝
不识字的母亲不会明白，我所看到的是一种
古老的仪式，是以汗水为墨在土地上书写诗行
母亲喝的粮食酒里就蕴藏有他们的虔诚
更藏有他们的劳苦和坚忍
杯子作为一个量词，交通着他们与酒之间的酬报
酒成了母亲贴心的伴侣，帮她
杀乏解痛，安枕入眠
流萤忽闪，溪水东流。“年纪不饶人啊！”
母亲时常感叹
在电话这头，我内心最期待的回话是
“喝了”——每日的小酌
是母亲最通透的时候


二

母亲喝酒是父亲带出来的
乡里乡亲，人情往来怎么能没有酒呢
在杯盏相碰之间，人生的苦乐皆可一饮而尽
父亲与人共饮热闹惯了，在家里独酌自然不尽兴
“老马子，你也喝一口，这白酒甜呢。”
母亲禁不住父亲的馋诱，不知深浅地喝了一口
又猛地吐了出来:“你个老东西……”
父亲笑着说，小孩喜欢吃糖，这是人天生的
喝酒要学，就因为它的苦辣
先苦后甜，苦尽甘来，是酒性，你想想
人生是不是也是这个理
母亲喜欢听父亲拽文。一来二去
母亲就成了父亲的酒伴
在劳作之余，她经常与父亲喝两杯
边喝边聊些十里八乡的人和事
“没有酒，哪有那么多的话啊。”
正是杯中物不断地疏解着他们心中的淤积和疙瘩:
母亲说出年轻时挨过他的打，父亲也直言挨过她的骂
用水和面，以酒融心。父亲和母亲细语慢饮
以酒传递彼此的温情，借酒通达二人的心曲
月光蹑足入屋，有虫鸣奏和
风雪啸叫欲侵，看老酒御寒
诗哪里在什么“远方”
他们就在诗的意境中，可他们不知


三

“你父亲没那个八字，要是他能活到现在
见了你们买的这些好酒，他更是喝得欢畅。”
父亲走后那几年，是母亲最难熬的
孤苦岁月
每当自斟自酌时，母亲才真正体味到父亲说的
寡酒难喝啊
母亲喝的酒才是真正的寡酒
她不会也不知“举杯邀明月”，但酒能通神
我想母亲每每独饮时，她的对面一定
坐着一个人呢
斯人已去，欢伯难离
日子一天天接踵而至，幸好有酒从中斡旋
舒缓着生活的节奏
母亲也切身感受到，酒能让她身心通泰
燕来燕去又二十六七回，已白发苍苍的母亲
每天一小杯，雷打不动
酒语醇厚，寄寓着父亲的期盼
酒言绵柔，蕴含儿女们的深情
千帆过尽，人生如酒如诗，清冽淳朴
又沈浑蕴藉
母亲可不懂这些，她只知道方桌上的泸州老窖
是她幺女买来的，喝在嘴里，甜在心上
只有生病了，母亲才会放下酒杯
我把我们的手机号存在母亲的老年机里
并设置:1是姐姐，2是我，3是妹妹
但她很少摁响这些独具含义的数字
每隔两三天我打电话给母亲时都会问:
“妈，今天喝酒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