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洪渊(1937.8.14-2020.8.12),1937年夏历8月14日生于四川邛崃。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1961届毕业。1983年-1998年在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任教。北京大学中国诗歌研究院首届研究员。著有诗与诗学合集《女娲的语言》、汉语文化诗学导论《墨写的黄河》、多文体书写的汉语文化哲学《汉语红移》、诗集《任洪渊的诗》。台湾出版《当代大陆诗选·任洪渊诗选》一辑。作品被选入国内外多种选集、年鉴、鉴赏词典。 部分诗作被译为德语、英语、法语、韩语。2020年8月12日于北京逝世。
2020年8月12日之夜,北京、成都两地暴雨如注,不知为什么,这夏日难得的清凉却让人辗转反侧、睡卧难安。13日上午近10点,朋友的微信圈里忽然挂出一条消息:我的老师、著名诗人任洪渊先生,昨夜去世……这莫名的不安似乎得到了冥冥中的解释。
在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读书,我是1984级,当代文学课程由刘锡庆、蔡渝嘉老师授课,无缘如伊沙他们那样亲炙任老师的诗歌课。不过因为与蓝棣之老师请教很多,所以也知道任老师的大名,在1980年代的师大,他们是师大新诗的双子灯塔。1990年代,我已经在西南师范大学工作了,王富仁老师到那里主持研究生答辩,偶然间讲起任老师的故事:因为“成果”主要是诗歌创作,难以符合北京师范大学的正教授职称的种种“规定”,最后只能以副教授身份退休。当时王富仁老师是校学术委员,为此曾多番呼吁,激愤之中,甚至抗议说这就是北师大的羞耻。但是,好像在那个时候,很难在“规则”之外理解特殊的人和事。任老师终于还是退休了,成了一名的大学体制时代的禹禹独行者。
直到那时,我其实还没有和任老师有过近距离的接触。但是,就是这一段故事却令我对他产生了由衷的敬意,我暗暗寻找着一个机会,请任老师到重庆讲学。不久,终于有了契机,记不得是吕进老师还是周晓风老师主持诗歌研讨会,任老师到了重庆。我立即前往拜访,虽然是第一次相见,却格外的亲切自然。在此之前,我们已经有了通讯联系,他的第一部诗歌与诗学合著《女娲的语言》曾经委托我帮忙推销,估计也是当时出版社派给他的任务吧,我几经努力终于推销了一些,当天见面,和他结算书账就理所当然成了第一要务,因为销量有限,我觉得很不好意思,支支吾吾不知怎么表达,没想到任老师完全不以为意,对账目等更是毫无兴趣,几句话就转到了他对汉语诗学的思想新见之中,大段落的连续不断的陈述,如哲学,更如诗歌的即兴抒情,你只能聆听,并在聆听中为之震撼。
第二天下午,是任老师为西师中文系学生的讲座。中午,我们在家做了几个菜请他午餐,他对这几个简单的家常菜赞不绝口,十多年后我们重逢在师大校园,他还一再夸奖我爱人做的豆瓣鱼,为此还专门拉我们去师大北门外吃了一顿,作为十年前那顿午餐的回报!那一天,我印象最深的是出发讲座前,任老师特意表示,需要单独“准备”一会儿。他将自己关在卫生间里足足有半个小时,期间不时传来电动剃须刀的声音,他仔仔细细地修面,我想,也是在静静地整理自己的思想。他对自己诗学思想的传达如此的庄重!这才是他的精神所系。
以后,我和任老师的来往就越来越多了。2006年我回到母校工作后,更有过多次的交流、恳谈,一起参加某些诗歌活动,也通过我兼职的四川大学邀请他讲学。晚年,他有一个宏大的计划,将自己的诗学心得置放在东西方思想交流的背景上系统展示,同时,也自我追溯,从故乡邛崃平乐古镇的生命记忆出发,梳理自己的诗歌历程。他甚至构想着如何借助多媒体的表现形式,作出形象生动的传达。在师大工作的时候,他也多几次委托我寻找研究生作为助手,记录下他那些精彩的思想火花。我猜想,在他的内心深处,十分渴望自己的这些重要体验能够与年轻的一代对话、分享,获得更多的回应和理解。
在中国当代诗歌史上,任洪渊老师无疑是一个独具才华的诗人。所谓“才华”就是他几乎是我见过的唯一一个将诗歌的体验融化进生命追求的人。现代人少有像古典诗人那样,能够即兴脱稿大段落完整背诵现代作品的,连诗人背诵自己长篇作品的也相当罕见,据说是因为现代诗歌太长,不如古典作品短小精悍,其实这不过是一些表面的现象,归根结底,还是一个诗歌体验能否融入生命感受的问题,当代诗界似乎都有过因任老师的即席朗诵而震撼经历,不仅数百行的诗句滔滔不绝地奔涌而来,准确地说,那已经不是词语的朗诵,而是生命的吟哦和奔腾了!诗人的每一个词语、每一个句子仿佛都浓缩了太多的人生感悟、太多的生命的信息,他的每一声吐字,都具有石破天惊般的“炸裂”效果,令人惊醒于深宵,动容于倦怠。
或者是对历史如此尖锐的凝视:“我悲怆地望着我们这一代人/虽然没有一个人转身回望我的悲怆”
或者是奇崛的想象传达着异乎寻常的力量:“从前面涌来 时间/冲倒了今天 冲倒了/我的二十岁 三十岁 四十岁”
或者是如此倔强的生命信念:“他 被阉割/成真正的男子汉 并且/美丽了每一个女人”
他的诗学文字也是诗,思想和情绪融化成滚滚钢水一般的流淌:“不是什么哥白尼的太阳中心说击毁了人的宇宙中心位置,相反,正是在哥白尼的意大利天空下,人才第一次抬起了自己的头。”当然,反过来说,他的诗也是充满力量的思想的诗学:“在孔子的泰山下/我很难成为山/在李白的黄河苏轼的长江旁/我很难再成为水/晋代的那丛菊花一开/我的花朵/都将凋谢”在任洪渊这里,思想、激情、语言共同点燃生命爆发的完美的火焰,是他自由倾泻的“词语的任洪渊运动”,是当代中国奇异的诗歌,也是奇异的诗学。我知道,前文所述“才华”一词已经太过庸俗,完全不足以承载他作为当代诗家的精神风貌。
但我更想说的是他的“独异”性。其实,早在1950年代,任洪渊老师已经在这种个人化的“诗与思”结合中构建自己的诗歌世界了,在那个“颂歌”与“红歌”的合唱中,这是何等的稀罕,转眼到了1980,那些让他学生们惊骇的抒情却又远远地游离于“新诗潮”与“第三代”之外:“从地球上站起、并开始在宇宙中飞翔的人,绝不会第二次在地上跪倒。”这是什么样的艺术的旨趣?浪漫主义?现代主义?好像我们发明的所有概念都还不能概括它的形态。行走在中国当代诗坛的任洪渊,就这样成了一位禹禹独行者,他高傲地前行着,引来旁观者无数的侧目,却难以被任何一种刚刚兴起的“文学史思潮”所收容,在一篇文章中,我曾经用“学院派”来归纳他的姿态,其实,我十分清楚,这也不过是一种权宜之说,任老师身居学院之中,也渴望借助学院的讲台与青年的一代深入沟通,希望在学院中传播他的诗学理念,但是,这个当代的学院制度却从来没有做好理解、接纳他的准备,因为,他的精神世界和精神形式本来就不是学院体制能够生成的。也就是说,生活于学院之中的任洪渊老师又是孤独的。
在我们看来,任老师的孤独与寂寞也不仅仅来自学院。他的追求、理想和信念与我们今天的诸多环境都可能不无龃龉,从根本上看,一个活在纯粹诗歌理想中的人注定将长久地与孤独抗衡。家乡平乐的一位领导一度计划以他为基础打造“文学馆”、“诗歌基地”,激发了他的献身精神,他也一度将自己的诗学溯源从现代西方拉回到了卓文君的时代,幻想乐善桥美丽的曲线如何勾勒出现代中国的美丽的天空,甚至,他花费了相当多的时间为家乡撰写文化宣传的金言妙语,我有幸在第一时间拜读过这些文字,一位当代中国的诗歌大家不计报酬地为小镇经济开发撰写“文宣”,这是怎样的赤诚、怎样的天真!后来,领导更换,计划调整,任老师的文学奉献之梦也告破灭,不难想象,他曾经多么的失望。不过,我也想过,对于长久地独行于当代诗坛的他来说,这种破灭也许真的算不了什么,孤独固然是一种不良的心境,但任老师却总能将不良转化为一种倔强的力量。
有理想的人似乎注定要度过许多的孤独与寂寞,古今中外,概莫能外。不过,最终没有被那些环境所窒息的理想却成了我们宝贵的精神财富,这,对任洪渊老师来说,多少是不是一种宽慰呢?
2020年8月13日早上,一夜狂风暴雨之后,雨过天晴。北京的朋友们纷纷在微信里晒出了久违的“西山倩影”,成都的朋友也不断贴出了“窗含西岭千秋雪”的靓照,这是人间劫难之后的补偿?我想象,任洪渊老师也能穿过这风雨之后彩虹,到达他诗歌的天堂吧!
2020.8.13 于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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