贴着大地飞翔的灵魂歌者

读巨飞的诗，总会浮现出他的模样，属于江南书生的标准模样，让我想起苏轼《答张文潜书》中那句成语：“文如其人”。这位从江南走来的翩翩才子，带着故乡的花椒树，一路浅吟低唱，没有宏大叙事，只有大地上看得见的蝴蝶、菜花、露珠、断桥、喜鹊、松枝、稀疏的树林、分叉的小径、湖底的淤泥、屋脊和墓砖上的雨，以及慢火车、糖葫芦、蒙蒙迷雾、茫茫大雪、鸟语花香，这些泛着光亮的旧时光，占据着他身居钢筋水泥城市的孤独心房，把一个异乡人的回忆拉得悠长婉转。

但如果他仅仅只是在故乡那些“熟悉的地名里洗脸”，充其量只是一个单音节的行吟歌者。可是他不是。他镜片背后清澈透明的心灵，怀抱着一颗贴着大地飞翔的灵魂，往往能从日常司空见惯的植物与天光中，分拣出滚烫的词语和炽热的情感。比如露珠不在草叶上，而在“天堂上住着”；“身体从泥土里长出来，惊讶自己拔节的速度”；“坐在楝树上，吃一个人的苦果”；“在玉兰树下，淋一生的雨水”；“喧闹的人群中我悄然离场，望着绝望的湖水悲从中来”……这些细小而巨大的反差，使得出门在外的“我”，“在越来越新的故乡”面前，彻底成为一个“越来越旧的异乡人”，让每一个读到他的诗人，莫不低头怀旧，莫不感动共鸣。

——推荐人：赵晓梦（《封面新闻》常务副主编）

你因回忆枉费多少时光（十首）

◆ 晴    朗

蝴蝶飞过菜花。她的翅膀上

是一座天堂

天堂上住着一颗露珠

露珠滚动的光芒里

一个胡子拉碴的北方汉子

自行车后扎着一束糖葫芦

几只风车，呼拉拉地转

如果我的身体从泥土里长出来

也会惊讶自己拔节的速度

◆ 石头记

在植物的飞翔中保持冷静，不要

顾此失彼。你精心培育的象棋王国

那些功能错乱的木头，打败了，吃光了

为在湖水上培育一个细胞，为在

睡眠的机械内修改小小的密码

还必须，有和弦，或夜晚的幽闭

颤栗，好像坠着果子

否定，仿佛早已默许

西厢失火后，你捧着线装的《石头记》

◆ 树

后院有好几棵树。你能告诉我，

昨晚就义的，是哪一棵？

我相信树住着人的魂。你能告诉我，

哪一棵树，栖息着我的魂魄？

我坐在楝树上，吃一个人的苦果。

在玉兰树下，

淋一生的雨水。

在花椒树旁迷失方向，在尘土飞扬的

道路边，活成一棵刺槐。

◆ 雨中的曹植衣冠冢

几棵白杨树站在陈思王的背后，

我离它们，不止七步。

我计算过这土堆的土方，

正好八斗。

天空依然是一千多年前的天空，

东汉末年流放的雨，

和今天落下的雨没有区别。

砸在屋脊上的雨，

和滴在墓砖上的雨，也没有区别。

时光静悄悄的，

旷野上，仿佛谁在吟诗——

“吁嗟此转蓬，居世何独然。”

◆ 初    春

风夹着蒙蒙雨雾吹过很多事物

老鸹窝

稀疏的树林

没来得及准备

风就走远了

灰色的鸟很快消失

一座木桥

下面的水似乎很久

没有流动

我必须在细雨中接纳，才能说自己是植物

我必须从沉睡中死去，才能被当作是种子

◆ 清风起

因为遥远而神秘，你童年的泥坯墙，

闪耀着饥饿的颜色。

你因回忆枉费多少时光，

现在仍在继续。

你的池塘漂满绿藻，

清风徐来，吹去家禽的绒毛。

等野菜饱含汁液，

你邀我共饮一杯。

你少年的石子路不再硌脚。

如果是清晨，你会听见

石头内部的鸟语花香。

清风恰是清风，当你舒展两翼，

其实从未高飞。

◆ 龙子湖

怀抱明月葬于湖底，从此

街头就少一个怒汉

鱼儿跃出，湖水荡漾

月光照在

去年月光照过的地方

只有月光，才能抵达和清洗

我习惯于在松下收集松果

在古建筑里，交出自己宋朝的心脏

而秋风浑然不知

山路上，谁的歌声婉转

我沉溺其中，成为一只水鬼

喧闹的人群中我悄然离场

望着绝望的湖水悲从中来

湖底的淤泥，藏有星空图

天空的中央，只有一颗月亮

◆ 小南荒

……最后，月亮落了。你发来微信时，

秋风听见银杏变黄的声音。

他读过的小说虚构了北方的孤独——

“穿过县境长长的隧道，便是雪国。

夜空下一片白茫茫。”

慢火车里传道的人，她的神迹是

在分叉的小径上拾到一枚硬币。

在迷路时遇见马槽。

因为与你平行的罪，在中间的床铺

她也直不起腰；因为说着方言，

她多像你的穷亲戚。

她还没有筑起房屋，秋日就来了。

还没有经过审判，就饱含屈辱，

用谦卑的语气，说，“有饭送给饥的人，有水

送给渴的人。”

在小南荒，午夜的哐当声

传到六百公里外。他猜想，

渤海湾没有风浪，这一夜，漆黑、安静。

◆ 悲欣交集——致李叔同

门外的侧柏，是破产了吗？咱们

后会有期

从“我”之中走出的许幻园，没走进

正在施工的纪念馆。那年

旧上海下了场茫茫大雪

如今，一棵枯树仿佛在唱：今宵别梦寒

菩提旁，广玉兰。年轻的妈妈

牵着跳跃的女儿

叶子，蓝天，阳光的金币，是莲花道场

也是鲜血淋漓

抛妻弃子的人是慈悲的

我信，也可以不信：慈悲对世人，为何独伤我？

玩陀螺的童子，回家吃饭。榕树，悬挂着

寄往日本的一绺胡须

西山日，草上霜。喜鹊衔来松枝，浪子

当了和尚

红尘滚滚，香火袅袅。一个在断桥边

一个在地之角

◆ 慢火车

每次回乡，

我钟爱夜间行驶的慢火车。

卧铺里的交谈像是梦境，

一个临县的老人来北京探亲——

“我看见的天安门，

比电视里的要旧一些。”

我为死去的父亲感到幸运，

因为他的天安门还很新。

车厢里，逐渐只剩下鼾声，

铁轨在歌唱。

月亮追了过来，

恰好是童年时，

割我耳朵的那一只。

此刻，

孤独的星球里有一列火车，

火车里有我的伤口，

在隐隐作疼。

这些年，语言变成了快递，

而我的表达，

尚需剥去重重包裹的松塔。

清晨，在熟悉的地名里洗脸，

陌生人在镜中，

偷去一张逆时针的车票。

我无法补票，

也无法下车，

在越来越新的故乡，

我成为越来越旧的异乡人。

（选自《封面新闻》2020年6月11日《宽窄》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