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南,1964年出生于青海。1983年开始写诗,2017年出版诗集《妥协之歌》。作品被收入国内外多种选本。曾获十月诗歌奖、河北诗人奖、昌耀诗歌奖等。现居河北石家庄市。
美好的事物总有缺憾
李 南
行至仙岩梅雨潭
这山,已是不可描述
这潭,也无法重新命名
姚姓郡丞《仙岩铭》飞上石壁
朱先生已把绿色用尽。
山涧小路,我为几片落叶拍照
红色,绿色,黄色
我想创造另一种美——
从易朽的生命中发现重生。
人生已实属不易
登高却是灵魂层面上的事
几只斑鸠在树杈间鸣叫
借助形色,我认识了菝葜和梵天花……
山风吹乱了头发
这样也好。梅雨潭平静如画
一条瀑布砸进潭底
带着某种快意的仇恨
而潭水依然如镜面平静
仿佛一个经世的老人,不计恩怨
在你们中间
在你们中间,就像树干与枝条中间
长着各自的心事
第一枝迎春花开了
却不明了春天的盛大蓝图。
我是被神拣选的人
和你们不同,心中刻着戒律。
一生过于漫长
需要糊涂的日子
我在你们中间
需要给苦涩的生活加点糖。
阳光多么和煦
落叶在头顶上轻轻旋转
我会偶尔发呆
望着一片树叶出神……
我们喝茶,评论服装和美食
秋天成全了旅行计划
让我们百度一下大好河山
不谈政治,也不谈宗教
沮 丧
我把一首诗写糟了——
携带它奔向一条死胡同。
我把一件事搞砸了——
没能接住,晨曦中漏下的微光。
我把摇滚唱成了民歌
错把月季当成了玫瑰。
我爱上了一个无情的情人
不回转的心,比埃及法老更刚硬。
现在,我跪在沙滩上
让眼泪痛快地流入海水
抬起头来,我第一次发现
地平线在晚霞中颤动、颤动
亲爱的诗句
我亲手为你们编织,描画
谁挨着谁
哪一个需要什么色彩
要选谁当这支队伍的指挥官。
常常,我并不急于寄出你们
鼠标在诗句之间抚摸
我沉思着你们的力量
聆听你们内心翻滚的呼告。
你们有的戴花,有的佩剑
更多的却是普普通通的女童子军。
这也让我无端地忧思
牵挂你们的命运——
我不指望你们能在人间传唱
只是担心你们流亡、诛灭、失踪
唉,我的诗句,我的姑娘
你们总是让我左右为难:
怕你们过于耀眼,被红笔勾划
又怕你们庸碌无光,被人遗忘
岁 末
我不肯对新年说一句话
是因为每一天都是同一天。
麻雀在地上觅食
新雪覆盖了黑暗的事物
学生眼中没有惊喜
广场上传来六十年前的老歌……
我想起人类童年:
希腊诸神掌管一切
高大的神庙上镌刻着箴言
论坛热烈,伟大的城邦制度已经建立。
我回忆起自己的童年:
德令哈、油菜花、戈壁滩
马车拉着几个死去的囚犯
驶过沉默的二十世纪。
我拒绝对新年说一句话
因为岁月停滞,一年长于千年。
忧思抓住了我
忧思抓住了我
走起路来跌跌绊绊。
灰鹤爱上了清唱
晨光在树林中抛出曲线。
我并不是那个为众人抱薪的人
却在惊颤中度过每一天。
史书一页页翻过
盛怒的皇帝杀人如麻。
恕我老眼昏花,看不到未来
甚至在人间也会迷路。
幸好我还有儿童的眼神
幸好我还存有一座富饶的粮仓。
让音乐漫过回忆
让汽油、花香和酒精弥漫在空气中。
而警察、医生,初恋男友
最好这辈子都不要再见。
偶遇南京
没有泥浆的街道
晚秋的蔷薇还未枯败
中山陵游人稀少
大屠杀纪念馆抑郁难耐……
在六朝古都
我的心事太沉重,思想又太苍白。
直到你适时地出现
一道强光照彻了我的幽暗。
我们聊天,说起家乡和近况
说起蓝色大海和可爱的朋友
我有陈酒,但我们没喝
我新谱的曲子,也没有人会唱
这也足够了——空气中有蜜
灵魂得到了最高奖赏!
唉,美好的事物总有缺憾
十一月追赶着十二月。
可是……世上有一种不期而遇的相见
还有一种不说再见的道别。
中年况味
记住一个词需要反复几次
忘记一个人却在分秒之间。
窗前的梧桐越来越粗
世上的亲人越来越少。
回忆越来越多
而泪水越来越少。
这些年,我奔波于
病榻和坟前
面对险峻的山峰
懂得了望而却步。
那一晚,我辨认着天秤星座
估算着飞向那里的距离。
多年前,一个雪夜
有些秘密,在酿酒的木桶里
有些事件,在上帝的预言中
有些风,专门收集痛苦和叹息
有些人,为你预备了来世的姻缘。
也是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
我们俩从夜晚一直走到天亮
在多年以前。
在爱情诞生以后。
书橱轶事
清晨我睁开眼睛,发现
帕斯捷尔纳克盯着我。
《古拉格群岛》位置最显眼
是书丛里的石碑。
朋友们都有颗谦逊的心
整齐地排列好队伍
尼采早已退缩到角落
萨特和阿伦特在热烈地争辩
而张爱玲高高在上
依然对尘世不屑一顾。
我热爱的米沃什
总是在最外面一列等候我。
《德意志帝国》我只读了一半
《渴望生命》已经面目全非。
《民主的细节》令我陷入沉思
伟大的博尔赫斯却在书橱制造迷宫
有一次我为了寻找昌耀
刨出所有的书籍
意外发现了夹在书中的
枫叶、明信片、黑白照片
我已记不清它们的来历
但其中一定有段故事。
关于读书?关于声名?你问
面对满书橱的宝藏
我敢肯定,我什么也不是。
大约出于这种绝望的心理
我把所有的样刊、样报
都锁进最下面的柜橱。
我 有
我有黑丝绸般体面的愤怒
有滴水穿石的耐心。
我有一个善意人
偶尔说谎时的迟疑。
我有悲哀,和它生下的一双儿女
一个叫忧伤,一个叫温暖。
我有穷人的面相
也有富人的作派。
我有妇女编织毛衣时的恬静
也有投宿乡村旅店的狂野。
我经过吊桥
小丑在城楼上表演。
死亡早已准瞄了我
但我照样品尝新酒,哈哈大笑。
我有傻子和懒汉的情怀
活着——在泥洼地里、在老槐树下。
我还有这深情又饶舌的歌喉
谁也别想夺去。
八行诗
在雨中发一会儿呆,
向那对甲虫情侣微笑一下。
日子,尽可能从容起来
激情,请不要瞬间燃烧殆尽
留一点回忆给未来。
留一点氧气给郊外的紫苜蓿。
让时间成为流年
让我们在罪中堕落得慢一些。
(内容选自《草堂》2019年第7期)
文/李南
对于诗歌,有时我有满腔的话要说,有时却保持了适当的沉默。现在,诗人们相见,不会再为了诗歌争辩得面红耳赤,甚至很少谈论诗歌,诗人们都变得圆滑了,虽然各执己见,但是都能够巧妙地把诗歌的秘密藏在心里。的确,对于个人化的写作,你的经验不会适用于他人,他的感受也不同于你,由此,千差万别的文本便出现了。
有朋友总是问我,为什么我的诗作几乎都没有写作日期?原因在于我并没有把自已看做一个重要的诗人——我的诗对大众来说,可有可无,也不存有让后人来考证、研究我的心思。我只是想印证一点:我写出的每首诗在相对的时间段中是否能保持审美的有效性。上世纪八十年代以来,我们亲历、见证了太多的一夜走红的诗歌,如今,不过只是三十多年的时间,存留下来的诗篇屈指可数,有的是时代的产物,有的艺术上尚欠成熟,显然,我不愿意是这种结局。
我写出了一些诗,但不是为了发表。
由于我天生的愚钝,学会诗歌鉴赏至少用了十年的时间。我们同时代的诗人大多数放弃了写诗,从事了更有意义的工作,而坚持下来的少数人注定是热爱诗歌,无法割舍诗歌的,爱上了诗歌就等于爱上了写诗带给你的命运。
进入了新世纪后,情况发生了变化。写诗的人越来越多,写诗的目的也越来越复杂,大大小小的诗歌事件令人目不暇接,形形色色的诗人粉墨登场。加之论坛、博客、微博、微信等自媒体的兴起,写诗似乎是每个人都能够摆弄的了,人人都成了“著名诗人”,专家们对这一现象深深忧虑,在人人可成为诗人的年代,在大量诗歌的同质化面前,真正意义上的诗人用文字来抵抗庸俗化的写作、来捍卫诗歌的尊严。
多少年来,我在几千个汉字中忙忙碌碌,把其中的一些锤炼为诗行,并乐此不彼,如果说我有什么“野心”,我期盼一种巅峰式的写作状态,语言和体验淋漓尽致地合为一体,但可能穷尽一生也无法抵达,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我写作,我读书,我沉思,大多时候忘记了写诗的目的。
德国哲学家泰奥多·阿多诺在反思二战时写道:奥斯维辛后写诗是野蛮的。其意在说,当诗人面对这些人类的苦难背过身去,仍然歌颂世界的美好,就是对自身的不诚实,对世界的冷漠。面对阿多诺的责难,波兰诗人切·米沃什做出了回应——“有时候世界失去其面貌,它变得太卑鄙。诗人的任务是恢复其面貌,因为否则的话就会迷失在怀疑和绝望中。它表明世界不总是老样子,它可以是不同的。”也正如波兰诗人扎加耶夫斯基所写的——尝试赞美这残缺的世界。
是的,诗人的嘴唇,可以诅咒,但也可以用来赞美。
文/陈卫
当一个写作者,不再捕捉那些浮光掠影的生活表象,那株内在的生命之树,就会在他的世界中安静地生长。这一过程,或许充满苦涩,也许流出甜蜜的佳酿,但不可否认,这是生命的真实成长。读李南的诗,我以为,便是这样——“给草药加点蜜——把泪水熬成了盐!”(李南《写诗》)
在我看来,写作于李南,是她生命的重要部分。虽然它来自普通的日常生活,但不是简单的吃喝拉撒,诗人试图通过这些普通的生活,炼取真金——“写诗”。如她自己所说:“我的野心不大:/在浩瀚的文字中留下,哪怕是一小行诗句/沉甸甸的——像金子”(李南《写诗》)。
读李南的诗歌,也能明显感觉,她的诗与大学生那些青春洋溢的诗行不同,年轻人喜欢用繁复的辞藻,表达层出不穷的幻想,或单纯、激烈,或昂扬、热情。在李南那里,一切仿佛经过了黑夜的过滤或暴风雨的洗礼,她只用朴实的语言,将飞散的情绪收敛、沉静,引人深思。这种感觉像夏天,站在北方广袤的平原上,放眼四周,望见的不是春天的绚丽,而是执着于泥土的素朴的庄稼。虽然它们承载了风霜的滋味,虽然它们趋向饱满、成熟,面对天空,它们无言,且低首。李南的诗,好似这样的庄稼,它们承载着中年人所有的,对于情绪、生命、存在、理想、抱负和诗歌本身的种种认识。
从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以来,“中年意识”成为中国当代诗歌的一个重要内容,也出现过不少优秀诗人,这一类诗侧重表达中年人的社会与家庭责任,以及情感困惑等。李南的这一类诗更着重于对情绪的反思。
《中年况味》,李南用了极简文字,挑选出一些习以为常的生活细节,如“记”与“忘”,表达中年阶段到来时的感受。“记住一个词需要反复几次/忘记一个人却在分秒之间。”从字面上看,仿佛诗人在对朋友诉说“老了,老了,记性不好,忘性大了。”但进入李南的诗句后,联系上下文,意思似乎不这么简单,真是记性不好?还是想自己更加轻盈,减去人生过多的负重?诗人不说,却启开另一个话题,“窗前的梧桐越来越粗/世上的亲人越来越少。”植物的生长(窗前的梧桐树)与亲人的减少,形成一组与时间有关的对应关系,诗句无由地陷入淡淡的感伤之中。“回忆越来越多/而泪水越来越少。”此句与前句, 句式相近,内容直白。“多”和“少”的关系,乃至前面的“忘记”,这里的“回忆”,都给读者种种暗示:中年人的生命状态是,本来记性不好,可是亲人离世,又导致回忆多了起来。记忆的“少”与“多”,于是自然地形成一组生活悖论,揭示出中年人无法避免的生存状态:由年龄增长带来的难堪生理问题;与现实产生的别扭;行为上不得不选择隐忍 。“这些年,我奔波于/病榻和坟前/面对险峻的山峰/懂得了望而却步。”诗人写到这些句子,是想在直白的陈述之后,强化这种感受,她说的是:这些年,“我”都在忙于看望病人,与逝者告别,面对着衰老、疾病和死亡——它们,就是那“险峻的山峰”——危险的存在。由他人,诗人展开“我”的描写,想到“那一晚,我辨认着天秤星座/估算着飞向那里的距离。”这一句诗,诗人用心良苦,她本是由艰难的生,写到必然的死。但是,她不想那么赤裸裸地描写“飞天”(死亡),而是用壮美的画面喻示生命的残酷 ——所谓诗中的中年意识, 不仅仅只有责任、 困惑,还有,对生命认识虽然透彻,但更有悲悯和善良情怀。
对情绪的书写,是李南这组诗的主要内容。她关注“中年”这个年龄段的情绪,包括消极情绪的来源。然而,她并不宣泄,而是通过对情绪的理性观察,探讨情绪发生和解决的方式。
如《沮丧》:“我把一首诗写糟了——/携带它奔向一条死胡同。/我把一件事搞砸了——/没能接住,晨曦中漏下的微光。/我把摇滚唱成了民歌/错把月季当成了玫瑰。/我爱上了一个无情的情人/不回转的心,比埃及法老更刚硬。”诗中所写的沮丧情绪,起于生活小事。这些事,也许对一般人并不发生影响,不过是:写诗、做砸了事、唱错了歌、认错了花、爱上无情的情人。也许不少读者还会以为诗人矫情,或认为根本不值得写到诗中。我以为,诗人不是想唠叨琐事,她想要表达自己对于这些不起眼的小事的态度——“我”并没有把它们当成小事,而是当成生命中的“要事”。那是因为诗、清晨、歌、情人对“我”很重要——可以认真体会以下诗句中的一连串动作,“现在,我跪在沙滩上/让眼泪痛快地流入海水/抬起头来,我第一次发现/地平线在晚霞中颤动、颤动”。诗歌由个人的自责忏悔,转向个人面对大自然(神性)的敞开。“跪”,这行为暗示,“人”是“罪人”,人愿意臣服于自然。如果要追究因果,那就是诗歌前面所提的各种“错误”。人因为忏悔而“流泪”,我们不难发现,诗人目的不是要写“小错误”,而是在写人的自洁过程。诗歌最后的“发现”,也就是诗人想表达的:人被自然(神)谅解,“地平线在晚霞中颤动、颤动。”诗人用文字勾勒出的画面,宏伟而暗藏着人的由衷感动。
从《中年况味》《沮丧》容易看出,李南的诗歌表面有着春水一般的宁静,但是水平面之下暗流涌动,波澜起伏。《忧思抓住了我》是李南的另一首表达情绪的诗篇。写作方式上与《沮丧》有相似之处,诗歌前半部通过细节,表现这种情绪的发生状况,但是这首诗在内容上有所拓展,结尾颇下功夫,展现诗人写作上的用心。这首诗除了使用隐晦的宗教意象,还有对历史的反思,“史书一页页翻过 / 盛怒的皇帝杀人如麻。”虽然诗人没有对历史进行具体的书写,诗歌从时间展开写作维度,早上——一天——历史——未来,当她写到未来,“老眼昏花”“在人间迷路”,诗中流露出迷茫感。这首诗还能看到诗人处理情绪的一个惯用方式:每当抒情主人公的情绪低沉时,诗人安排救赎的场景出现,升华诗歌意境,如《沮丧》中的“跪”,在《忧思抓住了我》中是:“幸好我还有儿童的眼神/幸好我还存有一座富饶的粮仓。”诗人更愿意用内心的温情、纯真和浪漫,附加在并不明亮的现实上。“让音乐漫过回忆/ 让汽油、花香和酒精弥漫在空气中。”音乐、汽油、花香和酒精,指涉精神与物质对自我的拯救,使人得以沉醉在生命的另一种形态中。与其说诗人写诗,不如说诗人想通过写诗,回顾历史、反思现在、展望未来,目的在于寻找生存的意义——那些照亮生命的光芒,是童真、音乐、汽油、花香、酒精等。诗歌的最后,别出新意,提到“不要见的对象”,即警察、 医生和初恋男友, 使诗歌结构发生转折,引导读者产生联想 :三种对象,如果加以剖析,警察面对的是罪犯,医生面对的是病人,初恋男友面对的是逝去的绝望的爱情或者某种甜蜜而痛心的爱。这三种对象,都不是给人以单向度情感的人,他们给人带来快乐也带来痛苦。这是诗人采用旁逸斜出的手法,表达的另外的忧思,幽生活一默。
李南写诗,整体表现出的是朴素而深入思考的态度。她并不要求自己去发明诗歌语言,而是让自己体会生命当中的各种情感,揭示生活中的种种问题,把貌似真实又有些荒诞的现实用诗歌的语言体现出来,寻找解决问题的方式。
《我有》是一首情绪更为丰富的诗篇,写到愤怒、耐心、善意、悲哀等情绪。李南在诗艺上的追求,通过这首诗集中看见:简洁的语言、丰富的比喻、复杂的情绪。“我有”的,是不可见的物质,即人类各种情绪,诗人用了“黑丝绸般体面的愤怒 / 滴水穿石的耐心”;“我有穷人的面相 / 也有富人的做派”;“我有妇女编织毛衣时的恬静 / 也有投宿乡村旅店的狂野”等取自生活的形象和比喻展现世间人类情绪,不乏哲学家式的思辨,如“我有一个善意人/偶尔说谎时的迟疑”;“我有悲哀,和它生下的一双儿女/ 一个叫忧伤,一个叫温暖”,一个对生活有如此冷静认识的抒情者,形象也是风趣的:“死亡早已瞄准了我 / 但我照样品尝新酒,哈哈大笑。/ 我有傻子和懒汉的情怀/活着——在泥洼地里、在老槐树下。/ 我还有这深情又饶舌的歌喉/ 谁也别想夺去。”这种种形象、思考、悖谬性搭配展现出作为个人的多种复杂性,同时也展现出诗人睿智的一面。
在李南的这组诗中,有与行走有关的诗篇。《行至仙岩梅雨潭》《偶遇南京》这两首诗,与地名相关,但不属于游记诗歌。即便其中有风景描写,诗人本意也不在于再现风景,“从易朽的生命中发现重生” (《行至仙岩梅雨潭》),诗人试图从人们熟知的山水中发现生命的意义,诗歌展现个人与自然的关系。自然是客观存在物,人(无论“姚姓郡丞”还是“朱先生”,或是“我”)对于自然的认识无以穷尽,自然是常性,而人生无常。所以,梅雨潭的平静,却照见了生命的易朽和人生的不易。读过这首诗,我们可以说,诗人想写的,想做的,就是要做发现自然秘密的那个人。《偶遇南京》中的南京风景,作为人与人在他乡相遇的背景:晚秋、中山陵、六朝古都。当“我”发现自己的思想苍白,遇到故乡人,于是选择从众,转向大家熟悉的故乡和往事,从而感到生活美满。然而在分离的时候,又觉察出美好生活留下的遗憾。“十一月追赶着十二月。/可是……世上有一种不期而遇的相见/还有一种不说再见的道别。”时间不可逆,世间没有美满的事情,人们的相遇、相别也如此,由不得自己。
李南在书写人与自然、人与时间的关系时,不时有自己的创见,在书写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上,如《老友记》,也有独到之处。她不去夸大老友相见的欣喜或激动,也不放大离别时的感伤。作为诗人,她敏锐地发现老友团聚,内部关系上却彰显了差异、模糊与分离:大家都过着平庸的生活,“没有了厄运可以分担/也没有大欢乐一起分享”,虽然身份各不相同,如“体制外的和体制内的/信主的,信佛的,和什么也不信的”,但是差别并不大,“岁月模糊了我们的性别”,所谈的不过是一些大家所知的 “逸事”或“谜团”……现在生活只剩下举杯后的“伤感”和月光勾勒出剪影的“沧海桑田”。诗人没有滥用抒情,更多的是出自理性的思考。
李南的这组诗歌,大致集中于两个向度:一个是源于生活产生的个人情绪感知,以及对生命本质的进一步认知。另一个则是表现承载这些认知的载体,即诗歌,以及对产生诗歌的文化来源的理解。作为文人和诗歌书写者的李南,在后一向度的书写中,更有一种自由感,并怀有诗人的热烈。
《书橱逸事》中得以看见诗人与作家、思想家在交流的幻象中,获得了最大的自由感:“清晨我睁开眼睛,发现/帕斯捷尔纳克盯着我。/《古拉格群岛》位置最显眼/是书丛里的石碑。/朋友们都有颗谦逊的心/整齐地排列好队伍/尼采早已退缩到角落/萨特和阿伦特在热烈地争辩/而张爱玲高高在上/依然对尘世不屑一顾。/我热爱的米沃什/总是在最外面一列等候我。”这些追求自由而独立的作家和思想家,都是诗人获取自由而独立的思想来源,面对他们,诗人会反问、反思自己:“你问/面对满书橱的宝藏/我敢肯定,我什么也不是。/大约出于这种绝望的心理/我把所有的样刊、样报/都锁进最下面的柜橱。”
诗人偏好通过写诗来反思诗本身,《写诗》《致敬读者》《词:魔法大师》等诗如此,“但愿我的诗/不是庸俗的山水画/但愿它们还保有象形文字的拙朴/成为你溺水时的一根稻草”(《致敬读者》)。诗人希望诗歌有着改变人的精神境界的神奇功能。《亲爱的诗句》是一首关于诗歌写作的诗,诗人把诗句比喻成“姑娘”,“我亲手为你们编织,描画/谁挨着谁/哪一个需要什么色彩”。诗歌到底要表达怎样的情绪?是不是来自“内心翻滚的呼告”?诗人认为,虽然有的姑娘“戴花”,有的“佩剑”,即:有的诗歌描写生活理想,有的面向政治或正义诉求等,然而,可能不过是“普普通通的女童子军”的表现,也就是说,写作者的普通身份导致诗歌的作用有限,虽然她渴望诗歌能够改变现实,但“我不指望你们能在人间传唱/只是担心你们流亡、诛灭、失踪/唉,我的诗句,我的姑娘/你们总是让我左右为难:/怕你们过于耀眼,被红笔勾画/又怕你们庸碌无光,被人遗忘”。这种担心,倒不是对自己写作能力的担心,而是对人间的那些红笔,那些流亡、诛灭、失踪的——社会秩序的担心。
对自由书写的场景,关涉到紧张的生存,二者之间的关系,构成李南诗歌中的现实张力。在这样的张力中,诗人常常产生强烈的赎罪感。不论先前谈到的《沮丧》中的“跪”,还是《八行诗》中的“让时间成为流年/让我们在罪中堕落得慢一些”,或是《岁末》中“我回忆起自己的童年:/德令哈、油菜花、戈壁滩/马车拉着几个死去的囚犯/驶过沉默的二十世纪”,以及《书橱逸事》中提到的帕斯捷尔纳克、《古拉格群岛》,其他书籍如《渴望生命》《民主的细节》等,这些诗句、片段、书籍,展现出李南辽阔而旷达的精神世界:意在对罪恶进行一番清洗。虽然李南并不是以书写政治抒情诗见长的诗人,但是,她的诗歌中有着对社会的担当。当我们透过文字展示的生活外部,能够看见她的诗中,跳动着一颗良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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