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隐迫近的风霜(组诗)
阿 信
裸 原
一股强大的风刮过裸原。
大河驮载浮冰,滞缓流动。
骑着马,
和贡布、丹增兄弟,沿高高的河岸行进,
我们的睫毛和髭须上结着冰花。
谁在前途?谁在等我们,熬好了黑茶?
谁把我们拖进一张画布?
黑马涂炭,红马披霞,栗色夹杂着雪花。
我们的皮袍兜满风,腰带束紧。
人和马不出声,顶着风,在僵硬的裸原行进。
谁在前途等我们,熬好了黑茶?
谁带来亡者口信,把我们拖入命运,
与大河逆行?
草地酒店
漫天雨水不能浇灭青稞地上汹涌的绿焰,
也不能制怒。
乖戾厨娘,揎袖露乳,剁切一堆青椒,
如某人频频现身微信平台,
臧否人物抨击世风。
只有檐下一众游客表情沮丧如泥,
只有院中几匹马神态安详,静静伫立。
河水涨至车辆却步。但对面仍有藏人,
涉险牵掣马尾泅渡。
何事如此惶迫,不等雨脚消停。
我也有天命之忧,浩茫心事,
但不影响隔着一帘银色珠玑,坐看青山如碧。
一具雕花马鞍
黎明在铜饰的乌巴拉花瓣上凝结露水。
河水暗涨。酒精烧坏的大脑被一缕冰凉晨风洞穿。
……雕花宛然。凹型鞍槽,光滑细腻——
那上面,曾蒙着一层薄薄的霜雪。
錾花技艺几已失传。
敲铜的手,化作蓝烟。
骑手和骏马,下落不明。
草原的黎明之境:一具雕花马鞍。
一半浸入河水和泥沙;一半
辨认着我。
辨认着我,在古老的析支河边。
河曲马场
仅仅二十年,那些
林间的马,河边的马,雨水中
脊背发光的马,与幼驹一起
在逆光中静静啮食时间的马,
三五成群,长鬃垂向暮晚和
河风的马,远雷一样
从天边滚过的马……一匹也看不见了。
有人说,马在这个时代是彻底没用了,
连牧人都不愿再牧养它们。
而我在想:人不需要的,也许
神还需要!
在天空,在高高的云端,
我看见它们在那里。我可以
把它们
一匹匹牵出来。
秋 意
虎的纹身被深度模仿。
虎的缓慢步幅,正在丈量高原黑色国土。
虎不经意的一瞥,让深林洞穴中藏匿的
一堆白色骨殖遭遇电击。
行经之处,野菊、青冈、桤木、
红桦、三角枫……被依次点燃。
当它涉过碧溪,
柔软的腰腹,触及
微凉的水皮。
我暗感心惊,在山下
一座寺院打坐——
克制自己,止息万虑,放弃雄心。
随时准备接受,
那隐隐迫近的风霜。
在 尘 世
在赶往医院的街口,遇见红灯——
车辆缓缓驶过,两边长到望不见头。
我扯住方寸已乱的妻子,说:
不急。初冬的空气中,
几枚黄金般的银杏叶,从枝头
飘坠地面,落在脚边。我拥着妻子
颤抖的肩,看车流无声、缓缓地经过。
我一遍遍对妻子,也对自己
说:不急。不急。
我们不急。
我们身在尘世,像两粒相互依靠的尘埃,
静静等着和忍着。
致友人书
现在可以说说这些羊。它们
与你熟悉的海洋生物具有相似性:
被上帝眷顾,不断繁殖,长着
一张老人或孩子的脸。
现在它们回到山坡,挤成一团,互相取暖。
现在它们身上覆着一层薄薄的寒霜,和山坡一样白。
头顶的星空簇拥着无数星座:
北方的熊、南方的一株榕树、阿拉伯圣水瓶、
南美大河……古老又新鲜。
我的帐篷就在它们旁边。
我梦见的和它们一样多。安慰也一样多。
黎明抖擞潮湿的皮毛奔向山下的草地,
像满帆的船队驶往不可测的海洋。
而我将重新回到城市,那里
有等着我的命运和生活。
那些年,在桑多河边
下雪的时候,我多半
是在家中,读小说、写诗、或者
给远方回信:
雪,扑向灯笼,扑向窗户玻璃,
扑向墙角堆放的过冬的煤块。
意犹未尽,再补上一句:雪,扑向郊外
一座年久失修的木桥。
在我身后,炉火上的铝壶
噗噗冒着热气。
但有一次,我从镇上喝酒回来,
经过桑多河上的木桥。猛一抬头,
看见自己的家——
河滩上
一座孤零零的小屋,
正被四面八方的雪包围、扑打……
惊 喜 记
喜鹊落在梨树枝头。
被一次次霜降浸染得几近透明、金黄的
梨树,它的每一片叶子,都可以在其上
刻写《楞伽阿婆罗宝经》。
三棵晨光中的梨树。即使它的叶片之上
还没有刻写下任何文字,我也愿意
在记忆中收藏它们。何况
五只长尾喜鹊正落在梨树枝头。
五个方向,五个时辰,还是
从父母身边逃走,尝试过整日整夜户外生活的
五个孩子?虽然我无法成为其中的一个
体验着幸福,但我看见了它们。
喜鹊会一一飞走。梨树的叶片
会因为它们的飞离,震颤不已。梨树,当它
金色的叶片在晨光中重归宁静,谁会相信
五只长尾喜鹊曾在那里留驻?
《绿风》2019年第2期封面
关于鹰 | 随笔
阿 信
鹰和鸽子
鹰,肉体凡胎。在这一点上,它与一只普通的鸽子没有什么区别。并不因为诗人称其为“灵魂部落的酋长”而骨头变轻。
但它确乎与我们所见的凡俗之鸟有所不同,不经常出现在我们的视野之内。比如鸽子,尽管鸽子拥有一半的天使的脸庞,但鸽子更多地与阳台、庭院、草坪和广场有关,与人群和日常有关。毕加索曾使一只鸽子获得了纯净的提升,但“毕加索的鸽子”实际上是人类痛苦梦想的负载者,它与人群的关系通过现代艺术的方式得到了永久的确认。
但鹰不同。鹰从不光顾阳台和我们头顶的树枝,往往需要望得腰酸背疼,脖颈发硬,才能从高空找到一滴它模糊的影子;而每次出现,总带着几分诡异和神秘,半佛半仙的神气,有一种把心带远的茫阔。它离众神近,离人群远。这黑袍祭司,这孤独艺术家,这佩带闪电和雷霆的大侠,在某些质地上,与梦见飞翔的查拉图斯特拉有惊人的相似。尽管它呼吸着与我们大致相近的空气,但草地上的牧人都愿意相信,鹰呼吸过的空气,充盈着神性之风的吹拂。
鹰和龙
我总认为,在东方文化情结中,鹰和龙的形象是最具代表性的。龙本无物,是高度想象力的结果,是最大胆也是最荒诞的动物肢体的胡乱拼合。中国古人创造了至今看来仍旧是杰出的现代派艺术作品。龙的形象栩栩如生,以至于让我们很难怀疑这怪物的真实存在。而鹰则是有血有肉的实在之物,但因它的缥缈和鹜远,反让人产生虚幻和神秘的感觉。鹰和龙的关系,恰好体现了东方文化由虚而实、由实而虚、虚中有实、实中有虚的义理。我曾在一首诗中写过这样的句子:
东方,两大神秘意象:
龙,虚无的存在;鹰,存在的虚无。
鹰和佛
作为凶猛、贪婪和恶的化身,鹰在佛本生故事中占有极重要的位置。这与西方文化中上帝和魔鬼的关系有些近似。
佛性善,主慈悲。鹰猛恶,性贪婪。善恶之分,尽在一呼一吸之间;鹰与佛的区别,似乎就在一晦一明之中。从这个意义上说,距佛祖最近的,不是摩诃迦叶,也不是佛祖袖间那只温顺、可怜的鸽子,而是敦煌洞窟中那只呼之欲出的鹰。
鹰:一个汉字
鹰:一个真正的汉字。一个迎风独立的汉字。一个不需要任何修饰的汉字。
雄鹰:一个苍白的词。一种蹩脚的修辞。雄性的鹰?雄健的鹰?同样荒唐。
秃鹫:鹰的一种。让人想起一座不毛的山冈,和大风中蹲伏的那头扁毛畜牲。
关于鹰的神秘感
鹰是一部被掐去了首尾的黑白影片。
我们既不了解它的来路,也不知道它的去向。不明其生,亦不解其死。只能感知它在时空中无尽地延续……
所有的神秘感由是而生。所有关于鹰的想象,也由是而生。
鹰和西藏
那个去过西藏的人,回来后滔滔不绝:本教。古格王朝。野驴。米拉日巴及其密宗修持地。缺氧环境下艰难的一吻。圣山圣湖。山南一隅。等等等等。
但关于鹰,他避而不谈。
盐巴也许产自遥远的自贡(创作谈)
阿 信
谈论自己的写作往往是令人惶恐不安的。在论及我的诗歌的时候,曾经不止一个人谈到了我的诗歌具有某种安静的特质。是的,这是一个显而易见的特征。我来自青藏高原东部的一座小城,小城处在广袤的甘南草原腹地。那里的生活节奏是单调而缓慢的,生活环境是简朴而宁静的,人文氛围又是浑厚氤氲的。我在那里工作、生活了三十多年。可以说我的写作中发生的一切,在不知不觉中打上了这片土地的深刻印记。
这样的生活环境,对一个普通人来说也许会被视为是人生的困境或局限。但对一个诗人来说可能是一种命运的恩赐。如果我把自己的诗歌比作是我在甘南草原深处遇到的一株不知名的、我自己称之为“杜伊未”的植物,也许是恰当的:它长在寂寂的河滩,长在杂草丛中,却有明晰的辨识度。它长在世间又仿佛距尘世遥远,就那样自在自为地存在着。而从我对当代诗歌有限的阅读中,我更加体认了自我的这种个体诗歌宿命。
不容否认,百年新诗是汉语诗歌传统之上的一种再造。当代诗歌在处理纷繁复杂的“现代性”经验时更是达到了汉语诗歌前所未有的精神广度和深度。但不容回避的是,当代诗歌在抵达语言的所有可能性向度的同时,也隐含着种种精神危机。其中之一就是遭遇着人类生存图景的变异,传统审美情境的消失。身处城市的诗人们的经验和想象力遭遇着后工业时代和消费主义文化的重重侵蚀。他们不得不更多地去在诗歌中面对分裂、冲突的精神镜像和怪诞、非理性的人生体验。似乎,人类的诗歌传统中作为根基的那种稳定、明晰的价值底座和信仰的标高正在消隐。诗歌的智性元素在异常丰富活跃的同时,诗歌内在的精神力量却在不断衰减。
在这一点上,我深感自己作为一个“边缘”诗人的幸运。也深感自己身后的这座青藏高原的神奇,也许它是人类精神家园最后的屏障。我长期偏安草原一隅,我在这里生活,在这里写作。在这里我坦然接受了自然对我的剥夺,也安然接受了自然对我的赐予。我深感自己的局限,也深感存在的“让与”。我看见和说出我的心灵感知到的,而对更广大的未知领域保持缄默。因为我常常感受到事物背后造化的力量。因此我心庄重,我对世间的一切存在充满虔敬。我的写作首先是面向自己内心的,我在诗歌中首先要安妥自己的灵魂。在漫长、滞缓和寂静的高原岁月里,陪伴我的是人类古老的诗歌精神,和那些伟大的诗篇。
其次,我的写作也是面向未知的外部世界的。在高原上,也许是因为地广人少、空气稀薄的原因,人的生命感觉异常脆弱而又敏锐。遇到的一个人,一座寺庙,一朵花,一处海子,甚或一只无感无知的甲壳虫,都透着神秘或原初的味道。但我坚信,在平凡的人生与这种神性意味之间,肯定存在着某种古老而天然的精神通道,某种看不见的庄严秩序。也许,它藏在某种最平凡的日常生活状态之中,经由某种最不起眼的物质而弥散着。
比如,我常常惊奇于高原上那些普通牧人家或僧舍的普通早晨。一个牧人和僧人的早餐一般是由一碗酥油茶、一碗糌粑构成的。酥油茶是由泉水、酥油、牛奶、粗茶和少许盐巴熬制而成。而糌粑的唯一成分是炒熟的青稞面粉。这份早餐简单到了极致。但这些最基本的物质不但提供着一个藏人的全部肌体能量,也支撑着他元气充沛的精神世界,更维系着他内心恒定的信仰维度。在牧人或僧人安静地用餐的时候,帐篷外面或院子里往往煨着柏香,桑烟袅袅。屋顶上竖着经幡,在风中猎猎翻飞。这样的早晨安详极了,安静得让用餐过程像一个古老的仪式。那些酥油茶和糌粑不但妥帖地滋养着牧人的肠胃,也润泽着他最基本的世界观,让它温暖、平和、美好而又熠熠闪光。更重要的是,桑烟的香味和经幡上的风声,让他感受到神灵的眷顾,让他感知此刻神灵与他是同在的,并且对此深信不疑。世间万物因此在他心中井然有序——这多么像是荷马时代的一幅人类生活图景——人类、自然、神灵在一个小小的早餐炉膛旁边平起平坐、促膝深谈——而这一切只有在青藏高原才是可能的。在这里,诗人也许是多余的。在这里,我常常感到诗歌需要救赎。
而那些牧人或僧人所浑然不知的是,一碗酥油茶,也让他与大千世界保持着遥远的联系:泉水来自远方的高山融雪,牛奶和酥油来自牦牛体内,茶叶来自四川或云南,盐巴也许产自遥远的自贡……
更多的时候,我多么希望自己就是那个牧人,或者僧人。我希望在自己的诗歌里,真正抵达一个那样的早晨。
(内容选自《绿风》2019年第2期)
阿信(1964-),甘肃临洮人,
长期在甘南藏区工作、生活。
著有《阿信的诗》《草地诗篇》
《那些年,在桑多河边》等多部诗集。
参加第14届青春诗会。
曾获徐志摩诗歌奖(2015),西部文学奖(2016),
中国"十大好诗"(2017),昌耀诗歌奖(2018)等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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