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为展示更多优秀诗人的优秀作品,增强各大诗刊在网络上的影响力,中国诗歌网与《诗刊》、《星星》诗刊、《诗歌月刊》、《诗选刊》、《扬子江》诗刊、《诗潮》、《诗林》、《绿风》、《草堂》等主要诗歌刊物合作,共同推出“头条诗人”栏目,每月分别推荐一位“头条诗人”,以飨读者。
本期推出《十月》2018年11月头条诗人——梁平。
梁平,当代诗人。主编过《红岩》《星星》。著有诗集《梁平诗选》《巴与蜀:两个二重奏》《三十年河东》《家谱》等10部,以及散文随笔集《子在川上曰》,诗歌评论集《阅读的姿势》等。现为中国作协诗歌委员会副主任、四川省作协副主席、成都市文联主席、四川大学中国诗歌研究院院长。
人间烟火
梁 平
深夜食堂
从安倍夜郎漫画里出来的食堂,
在霓虹的暗处,背街小巷,
烹饪爱恨情仇和喜怒哀乐的真相。
猫饭、茶泡饭、红色香肠、酱油炒面,
松冈锭司,山下敦弘,及川拓郎,登坂琢磨,小林圣太郎,
这些眼花缭乱的名字,
就是人间烟火。
我有点居心不良,一直追,
企图甄别食堂里的成份与阶级。
结果是所有的装模作样,
在朴素面前不堪一击。
终于明白了那些面膜和画皮,
走不进深夜的食堂,
夜的手伸过来,近乎于残忍,
一一剥离。
卸 下
卸下面具,
卸下身上多余的标签,赤裸裸。
南河苑东窗无事从不生非,
灯红与酒绿,限高三米,
爬不上我的阁楼。
南窗的玻璃捅不破,不是纸,
窗外四季郁葱,总有新叶翠绿,
滴落温婉的言情。
真正的与世无争就是突围,
突出四面八方的围剿,
清心,寡欲。
阅人无数不是浪得虚名,
名利场上的格斗,最终不过是,
伤痕累累,体无完肤。
把所有看重的都放下,就是轻,
轻松谈笑,轻松说爱,
轻轻松松面对所有。
任何时候都不要咬牙切齿,
清淡一杯茶,可以润肺明目,
看天天蓝,看云云白。
半糖牛奶
早晚一杯牛奶,加半糖,
半糖有一种弹性入侵,
依赖、纠结、适可,想入非非,
这是很重要的尺度。
我用一个花甲的味觉,
调试了这个口感,
可以放之四海而皆准。
比如人生这个大词其实很小,
与品格、性情毫无关系,
仅仅是深一脚、浅一脚,
最后走成自己的路。
鸿鹄之志和高屋建瓴都很可疑,
有点像牛奶满满加糖,
失去弹性的自信就是糊涂,
还自以为是。别人看一眼就腻,
反胃,甚至痉挛。
我一直拒绝满糖和不加糖,
对半糖情有独钟。
半是状态,半是把握,
半是清晰与含混之间的自留地,
深浅自己拿捏,游刃有余。
流 浪 猫
它的身世可疑。
它的形迹可疑。
它流浪,在暗处与鼠类勾肩,
行走阴湿的下水道。
我对它的怜悯最初是一条鱼,
鱼刺被它当成剑,起舞于月黑风高。
我继续在它出没的角落布施,
牛奶、猫粮、无刺的虾米,
希望它立地成佛。
我不能与它对话,可以宽恕,
我看见石头流出眼泪。
没有家的滋味我也曾有过,
背井离乡,或者,
上不沾天下不沾地,
但流浪不是成为流氓的理由。
街边、野外、灌木丛物种复杂,
从生到死留下好名声,
无计其数。比如那只流浪狗,
轻脚轻爪,从不伤人。
夜有所梦
夜有所梦。
据说春梦里的对象很陌生,
对此我将信将疑,但是很多人认同。
我的梦不在春天,没有斑斓,
夏、秋、冬里也没有春。
我梦里都是神出鬼没,
那天神对我说,
赐你万能的权力,诅咒你敌人。
我在手机上翻检所有的名录,
都笑容可掬,没有。
鬼又过来,拿一贴索命符,
去把你身边的小人带来。
我省略了学生时代,从职场过滤,
也找不到可以送贴的人。
世界很大分不清子丑寅卯,
习惯忽冷忽热的面具,
看淡渐行渐远的背影。
与人过招是前世修来的缘分,
轻易指认敌人和小人,
自己就小了。
如果我不幸光荣受伤,也要宽恕,
让我的血淡化成他的泪,
以泪洗面,换回以前的模样。
无 比
我经常使用这个程度副词,
省略前戏和后缀,节制过度的热烈,
它不孤独,语义能够抵达无限。
我的无限程度都是限量版,
唯一。在唯一里无限放大,
像夜里偷袭而来的梦,重复、极端,
与现实相距两颗星辰。
这几乎是无法丈量的距离,
比我知道的天涯和咫尺,更残忍。
始终不贰。认定无比就是无比,
一条路走到黑,白也是黑,
黑得根深蒂固,一目了然。
我对厌倦情有独钟
厌倦时刻分明一日三餐。
厌倦早出晚归两点一线。
厌倦书桌前半真半假的抒情。
厌倦阳台上一丝不苟的色彩。
厌倦甜言蜜语。
厌倦风花雪月。
厌倦瓜熟蒂落。
厌倦水到渠成。
厌倦阴影虚设的清凉。
厌倦落叶铺满的哀叹。
厌倦口蜜腹剑钩心斗角。
厌倦虚情假意心照不宣。
我对厌倦情有独钟,
循规蹈矩顺理成章按部就班,
让我迟钝、萎靡、不堪,
形同行尸走肉。
厌倦,厌倦,厌倦流连忘返,
把过去的每一寸光阴,
清空。留一块旧年的伤疤,
独自刀耕火种。
如果要我充当凶手
餐桌即舞台,形形色色,
从海里打捞的大牌不分主次。
鲍鱼、生蚝、刀鱼、海胆,悉数登场,
虾蟹不在演员表上。
此刻我正襟危坐,心生惊悸,
只好躲在杯盏的后面,
灌醉自己。我的表演比专业更专业,
始终举不起一双竹筷。
好想把筷子扔进海里长出海藻,
海里多一尺屏障,
桌上少几个演员。
我知道那些大牌都是狠角色,
身后的海不会视而不见,
总有一天兴风作浪。
记起释道海师父对我说,
忘其耳目。这对于我实在太难,
我正在参与一次集体杀戮,
听见了海的哭,由远而近。
如果生物链上必须要我充当凶手,
我也不会选择海,宁愿
投身于海成为长出刀刺的礁石,
网来网破,船不能肆无忌惮。
海洋里的生命自由、鲜活,
风平浪静,蔚蓝,一直蔚蓝。
不着一字
我珍惜所有的倒影,
一如珍惜它站立的真实。
倒影倒下的误读是委屈自己,
我错了。倒影没有错,
倒影身不由己。
背影渐行渐远,我在看,
一尺和一千尺之外可以确定,
我不言语不着一字。
隔 空
很南的南方,
与西南构成一个死角。
我不喜欢北方,所以北方的雨雪与雾霾,
胡同与四合庭院,冰糖葫芦,
与我没有关系,没有惦记。
而珠江的三角,每个角都是死角,
都有悄然出生入死的感动。
就像蛰伏的海龟,在礁石的缝隙里与世隔绝,
深居简出。
我居然能够隔空看见这个死角,
与我的起承转合如此匹配,
水系饱满,草木欣荣。
我的老爷子
老爷子最早在水上行走,
从重庆到汉口,两点一线,
巫山云雨和两岸猿声,都抛在身后。
我无法想象那些水运的枪支,
如何安全抵达。
万恶的旧社会的那些枪口,
最后对准了谁?老爷子的水性,
就是把弟妹带大,养家糊口。
很早失去了父亲的我的老爷子,
身边七个兄弟姊妹,后来,
还有了我哥我姐和我,
以及孙子、曾孙,连绵不绝。
这是一个兵工厂的家族,
老爷子名副其实做了老大,
稳坐了几乎整整一个世纪。
我的老爷子从来不问天上的风云,
只管地上的烟火,拖儿带女,
踉踉跄跄走进新的社会和时代,
他人生的信条就是过日子,
平安是福。
以前是他说经常梦见我,
我无动于衷。现在是我梦见他,
不敢给他说我的梦。
害怕说出来,他心满意足,
就走了。必须要他牵挂,
我是他的幺儿,不顶嘴,不流泪,
与他相约,百年好合。
梁平的诗歌写作
罗振亚
梁平1980年代崛起于诗坛,而后一直痴心不改,至今仍在写作。他化解写或不写的中年困惑的功夫堪称一流。如此说,并无关他先后把四川的《星星》、《草堂》两家诗刊经营得风生水起,气象万千,也不涉及他在诗江湖上豪侠仗义,交结四方,被公认为圈内“老大”;而是意指他能够以自觉沉潜的姿态,不为任何潮流和派别所左右、裹挟,并且凭借着对文本的过硬打磨,对诗歌修辞、肌理与想象方式更为专业的调试,进入了人生和艺术的成熟季节。
梁平诗歌具有宽阔的抒情视野,只要浏览一下目录铺就的意象小路,就会发现他是在用一颗心与整个世界“对话”。大到宇宙小至蝼蚁,远到幽幽苍天近至渺渺心河,世间所有的事物仿佛都被他驱遣于笔端,纳为主体情感渴望的抒发机缘点;只是梁平不愿去关注绝对、抽象之“在”,倒是喜欢以“心灵总态度”的融入和统摄,在日常生活与情趣的“及物”中建构自己的形象美学,这种诗意的感知和生成机制本身,就隐含着与读者心灵沟通的可能。如《青铜·蝉形带钩》书写的生活中常见的物象,已成武士悲壮生命力的象征,它凝聚着蓬勃鲜活的历史与文化信息,回望的视角使其既是记忆的恢复,又是想象的重构,煞是别致。
梁平的的诗是“走心”的,抒情主体发现诗意、处理历史与现实关系时超常的能力,保证他面对的不论是宏阔遥远的历史遗迹,还是旖旎奇崛的自然风光,抑或琐屑平淡的日常事态,任何视域和事物均可出入裕如,随心所欲,能够写历史题材却超越思古幽情的抒发层面,流贯现代性的经验因子,写现实题材却不粘滞于现实,而因自觉的历史意识渗入,最终抵达事物的本质;主体的深邃敏锐则又使作品中传递的诗意自有高度和深度,客观外物尽管看起来仍呈现着见山是山见水是水的状态,实际上却被诗人悄然置换、晋升为“人化”的山水,于是巴蜀风情、川地山水和世道人心,就顺理成章地在诗人心灵孵化下爆发出盎然的诗趣。
如果说以往梁平善于做宏大叙事,诗性解读巴蜀文化的《重庆书》与《三星堆之门》等文本更不乏史诗倾向;近期的诗文化气息依然,情绪的喧哗还在,但以识见和经验见长、知性品格愈加明显。随着对诗歌本体认知的深化,梁平发现传统观念涵盖不了理性思考占较大比重的人类心理结构,至少到了冯至、穆旦等人那里,诗已成某种提纯和升华了的经验。这种理念同丰富的人生体验、超拔的直觉力遇合,使他写出的大量思考的诗就不时逸出生活、情绪以及感觉的层面,成为饱含某种理意内涵的思想顿悟。《刑警姜红》即进入了思想发现的场域,不无命运无常观念,姜红一表人才,长相英俊,业务精湛,却因涉黑成为阶下囚,在情感和感觉河流的淌动中,已有理意“石子”的闪光,对与错、善与恶、坦途与深渊常比邻而居,随时都有逆转的可能。“思”之品质和分量的强化,增加了诗意内涵的钙质,提升了现代诗的思维层次。可贵的是,梁平走了一条感性、悟性言情的非逻辑路线,在意象、事态的流转中自觉地渗透“思”。这样介于隐藏自我与表现自我间的诗歌状态,就有了一点隐显适度的含蓄味道。
以意象、象征抒情本是梁平的拿手好戏。同时多年的诗歌实践使他清楚诗歌文体对“此在”经验的占用和复杂题材的驾驭,不如其他文体来得优越,所以养就了一种开放意识,在诗中关注对话、细节、事件、过程、场景等因素,将叙述作为维护诗和世界关系的基本手段,以缓解诗歌文体自身的压力。《邻居娟娟》就以白描手法凸显细节取胜,“摇晃的灯光,摇晃的酒瓶,/摇晃的人影摇晃的夜,/摇晃的酒店,/摇晃的床”。仅仅一个“摇晃”的细节,足以道出娟娟的职业、处境与内心的苦涩。叙事性文学手段的引入,在诗歌空间中释放出了浓厚的人间烟火气,又在无形中拓展了诗歌文体的情绪宽度和容量。梁平的幽默有趣在诗中也有深刻的烙印。如他处理任何题材,好像都从容淡定、举重若轻,这和他很多作品在丰厚的文化底蕴隐蔽下那种反讽、幽默的机智风格不无关联。如《白喜事》的叙述就很俏皮,结尾处“一大早出殡的队伍走成九条,/末尾的幺鸡,/还后悔最后一把,点了炮。”令人忍俊不禁,但它却把西南边地的丧葬风俗写得出神入化,惟妙惟肖。梁平诗歌的遣词造句上总透着某种出人意料的“嘎劲儿”,能带来一股陌生的新鲜气,像“界限不清,/子夜从来没有夜过”(《子夜》)。最普通的名词“夜”经第二次出现的动用,就完全“活”了起来,极具表现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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