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手中的诗歌时代

1980年代后期至今三十年的当代中国诗歌，其所取得的文本成就，其在诗歌多个方面拓展、发现的意义，在未来诗歌史评述中的地位将远超此前七十年的中国诗歌。今天我们看到、听到的对这三十年中国诗歌的绝大部分批评，在可以预见的未来必定成为来自反面的颂扬的一部分：一个非凡的诗歌时代就在我们手上，但注定不由我们，而由我们的批评者来定义。

与以往任何时代的中国诗人有所不同，这个时代——尤其是1990年代以来——的诗人中的优异者，在他们诗歌野心初起、诗歌抱负方展时，就积极应对了来自本土诗歌传统和西方诗歌传统的，表面并不十分强大，内里却极为强悍而又非常复杂的威压和笼络。传统的威压和笼络几乎存在于任何一个时代、任何一个行业，其一般性呈现仅仅是人类某一行业行为以内耗为标识的所谓守旧与革新的技术环境、伦理环境，而无论革新或守旧，最后的胜利者往往既非技术、亦非伦理，而是某种新旧难辨的伦理修辞。可以说，是伦理修辞而不是别的左右着以往传统对于诗人的威压和笼络，因此无论诗人们的公开态度如何明朗和坚决，实际上他们都被动、暧昧、消极地对峙着传统，表面上的融入或决裂，其实质都是忍痛的和解，其中甚少自由的意志。并不与此完全相反，这一代诗人中的优异者面对传统的威压和笼络时，某些纯粹的被动性、和解愿望虽有减弱和降低，但依旧是醒目的存在。然而在核心思维、主导心态上，尤其在对传统的分类价值鉴别和利用上，他们和前辈拉开了前所未有的距离。在一定程度上，他们有着别时代优秀诗人所缺乏的，对于各种传统的，高级别的消化能力。这种高级别的消化能力包含了对传统的多路向的寻找、鉴别，多功能的发现、利用，以及对于各种新旧伦理修辞威压的无差别的反击和蔑视。这使得他们在面对传统时，并不局限于防御式应对，而更多凌厉、实用主义的主动攻势——分类、寻觅、鉴别、发现，仿佛探矿采玉一样。以一种近似“万有皆传统，万有存我用”的心态为其前置优越感，他们对绝大部分非诗的传统因素、意识形态的干扰和影响的免疫力十分惊人。他们面对一个前所未有的复杂的当下，和一个更加复杂但也更加开阔的未来，背靠一个分类精细、随取随用的传统资源库，——他们几乎不可能写出逊色于前辈的诗歌来。

2016.6.9

关于截句

1. 截句非常容易将三十年来中国诗歌在综合性上取得的进步在理解认同层面上化解掉很多，而这种不良化解有可能造成一个误解性的转弯，带来方向性倒退。

2. 截句容易使得一部分诗人和读者陷入对单纯想象力、灵感式小聪明、各种修辞技能的迷恋，而在一种不良写作习惯、阅读习惯的惯性作用下离真正完整的现代诗歌越来越远。

3. 截句绝大多数不构成完整的一首诗，与中国古代的绝句、日本的俳句并不一样，而即使能够写到和绝句、俳句差不多的完整，对于当代中国诗歌来说，也是一种倒退。这和一些优秀诗人的短诗，比如特朗斯特罗姆6行以内的短诗，王敖的绝句系列，是完全不同的。他们的短诗虽短，但却是真正复杂而完整的现代诗歌。

4. 截句表面上最大可能的积极意义，是能够吸引更多读者，或者说吸引更多对三十年来中国优秀的现代诗歌抱有成见的读者，使得他们部分地改变对当代中国诗歌纯粹外行的批评立场，但这种改变实际上只能使得本就落后的当代中国诗歌教育更加落后，使得本该昂首挺胸的当代中国诗歌佝偻下腰去。

5. 越是优秀诗人的截句，越容易造成初级写作者和大众读者写作、阅读的双重惰性。

6. 虽然少数相对出色的截句对写作者和阅读者有着单独的诗歌技艺的启发、示范作用，但这局部的启发、示范远不能抵消截句整体对于当代中国诗歌的向下的牵引力。

7. 如果截句写作，或诗歌成品的被截句活动，被人为放大、推展，可以预见到其表面的繁荣、影响力会日益扩大，甚至使得当代中国诗歌进入一个时间不长却相当热烈的截句年代，而这导致的对于当代中国诗歌的误解和损害，很可能需要数倍的时间才能够逐渐消除。

总结

1. 在好的情况下，截句呈现的是语言的片面力量——单独、单向的想象力，比喻、拟人等基础修辞的巧妙运用，表面无关的万物泛相关，大跨度联想和暗示，以及格言警句式的思想发现等。所有这些都可能是一首诗歌杰作的构成要素，但它们单独任一方面都无法构成一首完整的诗。真正的问题是，绝大部分普通读者、诗歌初学者并不了解，或根本不关心这一点，他们很可能完全被截句语言的片面力量迷住了，而一部分本已写上路子，潜力很大的年轻诗人，也可能被好的截句简单而高效的修辞影响力所迷惑，而停下相对困难、长久，进步缓慢的，朝向复杂饱满的现代诗歌高峰攀登的脚步。对于当代中国诗歌的前行，好的截句的简单而高效的修辞影响力，比差的截句的呆板流俗的修辞逞能更加有害。

2. 绝大部分截句仅仅是修辞练习，或一首诗中的个别修辞，不是一首诗。但对于普通读者，对于初写诗者，对于写了一段时间已经摸到些门路而定力尚低的年轻诗人，它们很可能具备“一首好诗”或“一首精妙的短诗”的迷惑力。截句对于那些写截句、被截句的一流诗人本身几乎没有损害，因为他们很清楚截句到底是什么。截句的损害、对截句的误解只针对那些不明就里的诗歌人群——他们虽然是诗歌的门外汉，集合起来却有着一流诗人无法相比的公共影响力，截句对他们的损害或他们对截句的误解，必定会传导到当代中国诗歌本体上。

2016.6.20

无所不在

当你意识到一首诗并非为他人所写，而是多个自我之间互相馈赠的礼物，无所不在的就不是广大的人群，或某个时代，而是在一个几乎恒定的世界上，你自己的瞬息万变的生活。的确如此。你的生活远比这个世界（一些人愿意把它看作包含了某个时代，另一些人则在内心深处认为“万物在此而时光飘过”）更富于变化。举例来说，一个朝九晚五的小职员，当他拖着疲乏的步履回到一间看上去熟悉得令人沮丧的屋子时，他完全不知道他已经有过怎样翻天覆地的改变。从长远的，更加本质论的角度看，他还称不上是一个新人，除非我们残忍地将他的人生凝固于此刻：当他转身关上房门，心绞痛或一颗宿命的子弹结果了他。然而可能性更大的是，他只是在地板上缓行了几步，坐到了沙发上，深感这一天的生活等同于以往几乎所有的日子，乏善可陈。是的，作为一个我们通常认为的因循的人，他看上去和他臀下的沙发一样陈旧而缺少变化。对他来说——或者在他头脑中早就埋下了真理的路标——世界，才是一切变化的真正主角。他并不会意识到，他的新生活早已开始，因为他等待的不是他自己而是一个所谓的世界，他更加不会意识到，所谓世界的改变，正是由他而起。他自己，就是无所不在的存在。

2015.10

选自《远望此地》（清平著，四川人民出版社，2018），此文原载于《草堂》第二卷（四川文艺出版社2016年7月第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