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韩景侯继位不久就请宴请了
都城阳翟的名门大户，那一年
他攻打郑国，夺了这个曾经的五霸的
雍丘之地，正春风得意。他说：
各位乡贤，寡人欲重振当年昭侯霸业，
谁有良策教我？

韩国地处魏、郑、赵、楚、秦
五国的包围之中，无险可守,兵连祸结；
可若是做生意，它却有舟车之利、交通之便。
韩商把秦赵的马匹、齐燕的盐铁、魏楚的鱼米贩来卖，
韩地又产有世上最好的弓、弩、刀、剑，
阳翟就成了中国最大的贸易市场，
韩国虽小却是七雄之中最富裕的。

洛邑大商人白圭起身施礼道：
呵，景侯，当今周朝王室衰微，
列国之间征战不绝，
要问战争靠得是什么？钱。
这却是韩国最不缺乏的，
您有什么可担忧的呢？

韩景侯笑了，
他已准备了灭郑之战，就是
用“钱”来搞定一切。他举目四问：
谁人还有良策？

在座的富商还有
河东的盐商猗顿和邯郸的铁商郭纵，
他们都齐声附和：白公所言极是。
这时候站起来一个人，是阳翟富商吕不韦。
他说：景侯，我听说家有美人邻居就会惦记，
出门显示财货就会引来杀身之祸，
这就是列国觊觎韩国的原因哪。

韩景侯看了看吕不韦，问：
子富可敌国，可有保全之策？
吕不韦说：富不过三代。
韩景侯指着他对众人说：
败吕家者，此子也！

（二）
吕不韦回到家里，他父亲问：
景侯召你，说了些什么？
他说：韩国四战之地，财货要分而储之。
他父亲深以为然，问：
六国之中你看谁能称霸？
他说：财货分放秦赵，必能保全一半。
他父亲深以为然，问：
倘若如此，做什么生意好呢？
他反问：耕田可获利几倍？
他父亲说：十倍。
他又问：贩卖珠玉能获利几倍？
他父亲说：百倍。
他又问：那么立一个国君可获利几倍？
他父亲看了看他，说：无数。
他说：我就要去做这笔买卖。

（三）
韩商吕不韦出现在了赵都邯郸。
他鲜衣怒马，身后跟着一群娇童美仆，
由武士押送的笼车排满了一条街。
这个因战事而萧条的都城热闹起来，此公
每晚必有宴饮招待，拯救了邯郸的餐饮业；
每宴必有歌舞演出，拯救了邯郸的娱乐业；
每次演出必有珠宝馈赠，拯救了邯郸的时尚业；
公子王孙皆以结交吕公为荣，
连赵烈侯都说：吕不韦何人？
快带寡人一见！

那时候，赵国启用老将廉颇连胜秦国，
直打得秦昭王送来庶出的孙子做人质，
就是那个叫“异人”的。此刻此人
就瑟缩在宴会的角落里，供人取笑，
衣着寒酸，就像一只被拔了毛的公鸡。

吕不韦把他由外间请到内间，
由堂下请到堂上，
由西席请到东席，
由宾座请到主座，
最后，异人也鲜衣怒马俨然是吕府的主人，
特别是在他看到赵姬之后。

（四）
那天，吕不韦把异人请入秘室，
说：我能光大公子的门庭。
异人笑道：您还是先光大自己的门庭吧？
他听说这家人就要坐吃山空了。

吕不韦不理，说：秦王已老，
尊父安国君虽被立为太子，可他羸弱；
安国君虽宠华阳夫人，可她无子；
安国君若死，你兄子傒必继王位；
你母必被冷落，你必被遗弃在赵国；
秦赵一旦开战，你的性命必不保……
异人被说到了痛处，跪下叩首道：
吕公救我！

吕不韦说：我有办法让公子脱赵归秦……
却见异人挂着泪珠的脸上如沐春风，
——他看到了自己的爱姬赵氏！
吕不韦欲怒，转念一想，赔都赔啦！
高叫：燕舞胡乐！

说话间，那赵姬在
纱幔之中，香雾之内：
轻舒广袖，慢动细腰；
花容半掩，柳眉低垂；
月貌含羞；杏眼传情；
十般的婀娜，百般的妩媚；
果然是邯郸第一美人！
异人扯过赵姬之手对主人垂涎道：
某若登大位，原与吕公共之！

（五）
赵姬就要去事异人，
在临别前的一个晚上她问吕不韦：
公子与我已行夫妻之礼，为何把我许于他人？
吕不韦流泪道：夫人风流绝代，必将再攀高枝。
赵姬说：人道吕公精于谋算，这一注岂不赔了？
吕不韦咬牙道：我散尽家财，只赌一人。
赵姬也咬牙道：我虽出身贫贱，也赌一人。
他们说罢相视不语，知道自己说的
一个是扶不起来的异人，
一个是还没出生的阿政。

（六）
接下来真是一场豪赌：
吕不韦先出千金给异人完婚，
他父亲捎来信说：我把阳翟的一条街都卖掉了。
吕不韦又出千金送给安国君的宠妃华阳夫人，
他父亲捎来信说：我把祖上的田地房宅都卖掉了。
吕不韦又出千金送给华阳夫人的弟弟阳泉君，
他父亲捎来信说：我把在六国的生意都卖掉了。
吕不韦回信问：父亲，还赌吗？
他父亲回信说：已无可赌，不赌奈何？

此时发生了两件大事：
秦将王齮带兵三十万围攻邯郸，
赵烈侯派人去捉异人却发现他已抛妻弃子而逃；
异人回到秦国就被立为太子，
赵烈侯又派人送还太子妻儿并献上万金。
吕父捎来信说：该是将本求利的时候了。
吕不韦回信说：已有可赌，不赌何为？
韩景侯也派人送上万金，说：
我当年就看好了吕公。

这就是周朝末期，
重学说、重人才、重权谋；
这就是春秋战国，
重军事、重外交、重经济；
但要说集学说、人才、权谋、军事、外交、经济
于一身者莫过吕子，
此诸子百家之杂家也！

（七）
不出吕不韦所料，
秦昭王薨，安国君守孝一年，执政三天就殁了。
正如吕不韦所谋，
赢政继位，封他为文信侯，食洛阳邑十万户。
吕父来见儿子说：儿呵，
当年你说要立一个国君，立了。
当年我们说要获利无数，获了。
生意场上没有常胜将军，
就此罢手，好吗？
吕不韦说：昨日赌君，今日赌国，
岂能罢手？

这真是一场豪赌呵，
那赢政虽然十三岁就继了秦王位，
可大权还握在吕相的手里。
这真是一场豪赌呵，
那赵后虽然已老却风韵犹存，
每晚必要与吕相春风一度。

这不行，吕不韦对自己说，
就献上了一个叫“嫪毐”的人。
此人男人女相，正好混入后宫。
此人房事了得，正好开脱自己。
吕不韦回家对父亲说：
生意场上没有常胜将军，
我该就此收山，颐养天年。

吕不韦没料到的是：
有太后的关照，嫪毐一路晋升，被封为长信侯；
太后和嫪毐私生两子，他们竟然准备废了赢政；
事情败露，嫪毐先发制人，窃取兵符，攻打王宫；
赢政粉碎谋反，处死二弟，车裂嫪毐并夷三族；
噫嘘唏，太后赵氏被打入冷宫，
吕相被削其职。
（八）
一口巨大的铜鼎在咸阳宫在大殿上立着，
下边是干柴烈火，上面是沸腾的肉汤，
赢政继承了历代秦王的传统，
其残暴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时候丹墀之下走上来一个人，
是齐人茅焦。士兵催他：快走！
他说：快走是死，慢走也是死，快走何时宜？
见到秦王政他说：齐人茅焦为太后事谏大王。
秦王政把鹰眼一立：你难道不知寡人烹杀了多少人吗？
茅焦慢条斯理道：我听说天上有二十八个星宿，
大王已经送上去二十七人，加上小人就够了。
秦王政火冒三丈，吩咐：给我把火烧得旺一点，
我倒要听听他说什么！

茅焦仍就慢条斯理，说：
我听说，长寿的人不忌讳谈论死亡，
开明的国君不忌讳谈论国家灭亡，
秦国危在旦夕，大王可知否？
秦王政的怒气稍消，问：此话怎讲？

茅焦说：我听说忠臣不讲阿谀奉承的话，
明君不做违背世俗的事。现在，
大王就做了违背世俗的事，但是，
我还是别浪费这锅开水吧。
说罢要跳汤锅。

秦王政被气乐了，说：你到底要讲什么？
茅焦说：天下之所以尊秦国，
不仅因为秦国之强大，
还因为大王之英明。可是，
你车裂你的假父，是为不仁；
杀死你的二弟，是为不友；
放逐你的仲父，是为不敬；
软禁你的生母，是为不孝；
杀害对你进献忠言的大臣，
这就是夏桀、商纣的作为。
你如此之品德，如何信天下人？
他说完解衣伏地受刑。

两个大汉把茅焦高高地举过头顶，
看来大臣们又要分得一杯羹。
可这时秦王政一举手：且慢！
亲自走下大殿，扶起茅焦，说：
先生请起，给寡人起草诏书。

（九）
吕不韦端起了一杯鸩酒，
对哭作一团的老父、妻妾和儿女说：
我这一去，但愿秦王能念我舔犊深情，
只诛我一人。这时有快马报：秦王诏！
吕不韦伏地接旨，是赦免令，
他大喜，立刻换上了一杯美酒。

吕不韦端着那杯美酒，
对喜极而泣的老父、妻妾和儿女说：
我这一生，最成功的就是散尽家财以谋国，
没有我岂有大秦？这时有快马报：秦王诏！
吕不韦伏地接旨，是赐死令，
他大悲，又换上了那杯鸩酒。

吕不韦端着那杯鸩酒，
对再也没有力气哭的老父、妻妾和儿女说：
我曾著《吕氏春秋》，悬于城门无人能改一字，
我死后就任人评说吧。这时有快马报：秦王诏！
吕不韦伏地接旨，是赦免令，
他不信，仍端着那杯鸩酒。

这时，百里之外的秦王政和茅焦
给最后的诏书盖上了最后的印，
秦王政问：都说文信侯老成谋国，
他可知道这封诏书是赐他死还是赐他活？
茅焦说：君王之心深不可测。

2018年6月10日星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