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鲁钝些，就要自责
九月后的久别已将隔阻经年的
加入，而诗，我们的另一种时间
却迟迟缺席。还好，稚拙与幻觉
都会在此得到原谅。像从前
许多的夜里，词句中你我隔屏推手
攻防万物，念力交战之际，拿虚无和革命
过招，意搏心底的暗；偶尔也怯懦
怀疑肉身的抓力，无所适从
妄图获得精准的病而一劳永逸。
莫红脸，时间只回味认真的甜。
而你，摘取星云的男人，你导游我
说平行的夜空下有人擎最高之烛
于是踩上车轮，去华莱士那走走，也要一访策兰
或者，下几回蜀面馆，趁油辣的火
来两口冷霜润一润喉；再有时，是暗夜的街角
疲惫往半杯的你倒几盅苦酒
你卸除玲珑，挽我，埋下醺红的头。
别太累，人生还需细水流！
——而今，遥远的彤云相遇成雨
各自的你结成了你们。
我兴奋，可爱的人会相连
从空空如也中生出结实的线；我兴奋
系稳歌剧的双翅，蝴蝶可扇越更多的门！
可朋友，你看，往后几年
穿过时差的光缆我才得触摸你的心胸
天涯外，有更多的友人亦复如是
那希图完整的，谨慎移步
那着迷幽远的，摘花于未卜的云深处
方知晓，更广的友情仍需小于更大的生活
如岛屿各自领取海图，奔赴相隔万里的港口
执手如你们，也会遇上季风，翻涌洋流深深。
可朋友，还没到担忧的时候！
将是启程的日子，将破开这
豢养娇弱的孤岛，你我还要学习
穿越广袤的地壳如剥一枚新蛋
——更新的肌肤已在期待之中
至于友情，我想好啦，丝连的讯息内
诗的馈赠将愈被感念，断续间
有彼此的碎影在世界的枝头跳跃。
若暂停，就驻一只观潮的眼
    离别终会收起海洋的幕布
海浪将推来你我的重新加入。

2017.5

■一行点评：

“题赠友人”在中国和西方诗歌中都有其古老悠远的传统。中国古代的曹植、李白、杜甫，西方浪漫派诗人中的华兹华斯、雪莱、普希金，都是擅长写“友谊”题材的大诗人。除了惜别、劝慰等常见动机之外，赠友诗最内在的核心是将个人际遇的书写，与对人生命运的感叹和沉思进行连接。《祝福》这首诗，既包含中国古典赠友诗的声调、语汇，又包含西方浪漫派的想象和抒情方式，二者通过现代诗的结构和修辞策略糅合在一起，形成了独特风格。这首诗的某些部分非常接近于杜甫《赠卫八处士》这样的作品，以一种微茫语气来呈现对人生命运的感叹；但它的另一些部分的想象场景却又类似于浪漫主义诗人。我们还可以看到，“感叹的诗学”在诗中的贯彻，是通过对时间和空间语汇、隐喻的反复编织来完成的。由此，诗对友谊这种情感进行着咏叹和演绎，营造出一种“曲折、绵长”的效果。

整首诗以“蝴蝶可扇越更多的门”为界，可划分为前后两个部分。诗的前半部分，主要是在“回忆往昔”和“感叹现在”。在这一部分，出现的是将“重音”落在“单字”之上的主导语式，比如“心底的暗”，“精准的病”，“认真的甜”，“最高之烛”，“油辣的火”，“醺红的头”，“结实的线”，“更多的门”。这一段中，对“你-我关系”的书写着重于对“内在意念”的显影：从“自责”、“幻觉”到“推手”和“念力交战”，从“怯懦”、“怀疑”到“疲惫”和“无所适从”，我们可以看到这种关系在其“连接”之中，也包含着种种暧昧的冲突和虚无感。也许，一切深刻的友谊都是如此。在这一部分结尾，“云”和“雨”这一中国式的隐喻，突然戏剧性地转换为非常西化的“线”和“门”的隐喻（并被“歌剧”这个词所强化）。穿越这道“门”，诗进入到更广大的、被“海洋”隐喻主导的场域之中，诗后半部分的“浪漫派声调”由此出场。

诗的后半部分主要是对“未来”的想象。由“海洋”隐喻衍生出的各种空间词汇在其中大规模涌现。比如，“时差的光缆”，“海图”，“港口”，“季风”，“洋流”，“孤岛”，还有最后的“潮”和“浪”。这些空间词汇，既展示了对未来之不确定性的茫然感，又推动着抒情声调的层叠潮声。值得注意的是，“穿越广褒的地壳如剥一枚新蛋”和“彼此的碎影在世界的枝头跳跃”，这两句诗不仅在修辞上是新鲜、有力的，而且将辽阔浩瀚的空间意象，适时地收拢、聚束在较微小的意象之中，显示出情感和语言上的控制力。

作者大量采用了词汇和修辞层面上的混合策略。其中既包含阅读史词汇（“华莱士”和“策兰”）与日常生活词汇（“蜀面馆”）的混合，又包含中国古诗的修辞方式（“隔屏推手”，“卸除玲珑”等）与现代诗的修辞方式（“认真的甜”，“碎影在世界的枝头跳跃”等）的混合。另一个明显的语言特征，是空间词汇和时间词汇的交织。空间词汇主要出现在后半部分，时间词汇则贯穿始终（“而今”，“往后”，“将”等等）。不过，这些时间和空间词汇并不指向外部，毋宁说，它们营造出了一个特殊时空，也就是被固定在诗歌内部的独立语言空间——正如诗的第三行所说的那样，诗是“另一种时间”，是独立于人生的、被语言构建起来的空间。它是线，是门，是微缩于眼中的浩瀚海洋。

最后我们可以再来吟咏诗的结尾。“离别终会收起海洋的幕布/海浪将推来你我的重新加入”——它固然有着浪漫派的声调和现代诗的修辞、句法，但不难从中听出“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之感。从根本上说，这首诗用现代修辞包裹起来的，是一种非常中国式的对友情和人生的理解。它上演的“歌剧”中，咏叹的其实是中国的“蝴蝶之梦”和“世事如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