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哪儿,追思者!那总必须
不时启程者,你在哪儿,光?
——《盲人歌手》,荷尔德林
在《思辨患者》(秀威出版,2018)中,是谁在说话?是那些一个接一个的无名者——被时间监禁的人,民工似的人们,失去孤独的人,一个说着沉默的人,一个剪断国家脐带的人……还是不可设定者,流逝者,希望症患者,天空行走者……复制者?又或是这一个“凭那一点体内星火跋涉”,走在“黑暗之山”中,被危机感、紧迫感充满的、不断发出预言/警告的“我”?“我”,又是谁——作者?他必定是在诗中某处——在隐晦地带发声——但词语并非任人摆布的牵线木偶,它们是筑梦造物的种子,“神说:要有光,就有了光”,它们在万物中隐秘穿行,在诗人的笔下发出隐微之光。某些被隐藏的、变形瓦解的甚至非存在之物戴上了面具/面孔进入语言,它们的踪迹散布于整部诗集:“四重客体”、“对称结构”、“绝对之物”、“漩涡之眼”、“自发性深渊”等等,它们究竟是什么?实际上,一旦进入这本诗集,读者就无法仅仅以“阅读”来与它相对,因为有时阅读带有简单浏览或是漫不经心消遣的含义,书中的诗句无法给你惯常的心领神会,它的深度阻隔了读者直接的理解而被迫反复在句中兜绕,如被困梦之人缺少一条出梦之路,靠近它的深渊性——一个地下的深度、语言的深度——是一种冒险:
如何进入这黑暗之山
当所有星星都黑着
当所有向导都是盲人
《思辨患者》起于反思,从转向之环——“墙上的圆”开篇跃入一个处境——“一个谎言世界”,我们不得不置身其中、已被构建起来的世界。“我”是来寻找某个失落之物——真相,还是来拆穿那些虚假的、被证伪的“词”?都不是。“我”是事件本身,“我”“相似于许多事物,却不是/它们中的一个”。历史的踪迹在一个混乱失衡的世界已不被关注,受害者的申诉被压抑忽视,我带着“脖子上的伤疤”,听到被“冻结在时间河流里的每一声哭喊”,“我”到来,作为哀悼者(戴着黑纱),作为显明者(善与恶的分界),作为天启者,一个哀伤与启示的精神“病人”,说出这混乱的根由:律法(神的尺度)与法律(人的尺度)的“世纪斗争”。《思辨患者》以《事件》这首诗开篇,将整部诗集的位格突入历史-信仰-存在的交界,其诗行底部迭映令人不安的镜像,词语间的波浪反复击打着幻梦中的人,也包括读者你我,我们能够从中听到什么?寻到什么?
我应该探查一切未知之物?什么是未知之物?那冰山不已经迎面撞来,将披着被单的人们统统赶上颤动的尖角,而大家竟然惊呼没有看见它?(《一个假装思考的人》)
“患者”本意原指患有疾病、忍受着疾痛之人,诗人在此将其用于标题或另有一层含义:患者,亦是忧患之人,即忍受着困苦患难和忧虑之人,他的四面被问题的群山/墙所包围,“如临深危”,他焦虑而急迫地浸入世界不可理解之深处,试图从思考的暗盲点——那“寂静的漩涡之眼”中寻找答案:“他就这样在绝对寂静中憋着气,紧盯/一个针尖一样的思想刺一片水一样的东西”(《一个说着沉默的人》)。他与谬误周旋,以“理智直观”的形式揭示真知,而整部诗集实际也是在确立一种作为思想经验的诗之言说方式。《思辨患者》完成了一种诗学的转型,即彻底摈弃传统汉诗对人之心灵与情感的附庸而转向思之领域,通过复杂多变的诗化沉思带动的诗行将思内嵌于诗,随着诗句行进的齿轮,伴奏着锈蚀的因果链断裂的脆响,伴随着意符与意指的脱节、异化,诗句中常常浮游着“漂浮的能指”和“滑动的所指”,构造出文本的多重回响与开放性,究其来由,一是其内容歧异,从主题的不同变奏当中衍生出多种思路变异体,二是其语言意符的立体、多层次的繁复交织折射,恍若“脱离了大海的海面”,其形式与质料都迥异于寻常所见。从一首诗到另一首,《思辨患者》仿佛一场又一场没有结果或结果出乎意外的实验,然而这些诗并不是实验性的——它们并非技巧、形式与语言的某些试验品,而是已然完形具神的自在之物,它们从容地从客体的任何给定性中脱离,“剥落对真实之物的印象”(但却带着真实之物的影子),“从思想上克服有形实体对精神的控制”而定居于虚空之上以“完成虚无的安住”。
然而此处的问题在于一些带有“危险性”的词语,譬如“虚无”,何谓虚无?何以感知?又何以“安住”?虚无,这个位于人类想象与思考极限的真空场域,如果按照巴塔耶的说法:虚无是无差异的存在,它是作为存在者的纯粹否定者而在,它消散融合所有事物的形相。诗人却以一种极端的勇气然将其与居所相安,或有两个方面的用意:一是将虚无作为客体(“彻底沙漠化”)带入存在而“将[虚无]自身遗弃”;二是使得“存在”不再作为确定无疑的实存,而是可以幻化成某种纯粹虚拟性的观念循环往复并迁徒,从而建构起一种非实存的经验,这种非实存的经验寻求着一种纯精神性存在的可能,即在新的场域获得安顿的可能:
在万物沉睡时,去虚无的站台加满燃料
然后告别夜色掩盖下的生灵,独自
降落在银色的涟漪水面(《喷气式天使》)
存在即是场谜误,迷途中,无可栖居者众多,同时被不确定性的暗流侵蚀、扰乱,被现实化切割出各种虚拟性创口,这些无可抵御、无法愈合之创口突入人的内在性层面,不但松动了“人”之为人的基底,也让其外部世界跟着晃动,使得一切处于不可预见的偏移之中:“于是他们的存在与行动变成高度悖论性的,为了带来光明, 一切必须在暗中进行,在暗中对所谓宇宙必然秩序进行颠覆”(《天空行走者》)。正是这种悖谬的运动,这意符间的游戏带出了真实的深刻性,同时发出一种语言的窸窣——纯智性低语的编码。《思辨患者》以最大努力排除着对语言的庸常理解,不惜制造某种程度的语言功能紊乱,书中常有匪夷的句子出没把话语的含义变成具有多重背景的海市蜃楼,在这里又不在这里,给出一个难以捕捉的、扩大了的意义视域。
他没有历史包袱,他从历史中出来很匆忙,阳光直接打在身上。
他说着麻雀的语言、风的语言、树的语言,被当成精神病患者。
他不再害怕一贫如洗,因为这阳光就是一种新的文化,新的价值,他内心放着光,将警察包围。
棍棒在他头顶挥舞,也如一阵光的把戏,他有一种特别的权力, 让棍棒在一种语言仪式中消失。
然后他对着树林宣讲自由,居然解放了一般意义上的落叶。
然后他组建没有屋顶的工会,帮助失业者获得虚空的补偿。
然后他改革石头的宗教,命令路边小石头跳起舞来。
最后他废除了律法,所有人悬浮起来,在冬天的树上行走。
(《无政府主义者的阳光》)
《思辨患者》第二部分的诗尝试以“人”这个概念为固点,万花筒般折射出不同身份的人对自我与国家、历史、他者的关系等问题的沉思与探问。能否意识到自我以及自我存在境况是一个人觉醒之标志,在这个已然被野蛮的简单性(生存)所统治的可疑的世界——“我们已经变得简单而粗暴”——在这个失去守护的时空,人的认知已被碎片化的表象与价值尺度的混乱侵扰、破坏,命运变得更加扑朔迷离:“带着/适合生存的尺度,又一次被抛向/不合生存的谜。”诗中之“人”并非简单具体的众生相刻画,诗人也摈弃了生活图景的摹仿写真,而是将抽象的人放入对“先于问题的答案”的观念求索之途,“走上一望无尽的绳索,从一座山峰到另一座”(《希望症患者》)。诗人质询焦点在于“存在与思”是否能够统一:“这袋米是否同样沉重地压在你的思想上?”,以及我们如何摆脱“已知意义的坚硬之物”的纠缠与压制,如何脱离“这些新的透明符号的冲击,浮出水面”, 我们究竟该如何思考一个人而不把他减约为“它”:
实际上,他要维持这第三人称就已经很难,空气和阳光,时刻威胁要将他减约为更抽象的“它”,让他如雨雪一样落下,如时间一样被报为几分几点,如黑夜的尖叫一样刺破某处。(《没有性格的人》)
诗人的“患者”群像亦在探讨“系统错误”的阴影下内嵌于语言的问题——国家/媒体话语对个体认知的干扰甚至是“代理思考”。困于各种身份/机构的“人”吁求着释放,从可见的与不可见之物——一切自然的、社会的、意识形态的挤压中挣脱,获得“脱离太阳系的时间”,“在适当的时候,以匿名的方式完成解放”。诗人的每一个意象,每一个论证都出自一种深刻的思之需要,如在紊乱的水流中保持直立行走,靠近那些前所从未被思及、未被倾听或被看到的东西,进入一个诗意的“潜在的生命空间”,人在那里与“绝对之物”格斗,“打捞希望的残骸”,但同时,“那里”也暗含着抵抗黑暗/绝对的力量:“一座移动的沙丘,一片梦中森林,一面有无数人形洞的墙,在未来的风景区,无数阳光猎人穿过去了。”诗人把我们带到意识形态的黑洞面前,指出它的贫乏与冷酷以及压倒一切的特征:“它漠视一切名称,党派,吸入它们如星尘,碎石,光迹。”他呼吁人们“从公共领域的混沌无序中撤出来”,政治本是公共的场域,在一个“谎言世界”,它呈现为混沌无序的状态,缺少“闪闪发光的”“意见的果子”,而“撤出”则是一个穿越屏障和黑夜的举动。拥有“否定性标志”和“高高的灵魂”的人试图以撤离/消失这一行动将其内在之光介入现实——“市长办公桌上出现了与失踪人数一样多的社会理论,有红色的,蓝色的,红黄蓝相间的,每种理论都附有详细的现实指南”(《内向移民》)。诗人依托于这些虚构之人发声,他或许指望通过如是演绎、述说,通过读者倾听时产生的错愕、震动,能把某种被赋予他的、时刻处于风险中的启示带出交付给“我们”,这是可能的吗?
当下的中国,汉语诗作数量惊人,但诗却越来越“远”了,更不要说充斥于诗坛的陈词滥调与模仿拼凑,熙攘着对词语的无度消费,正如作者在其2011年诗集《残酷的乌鸦》序言中所言:“当代汉诗大多在经验世界的设定内进行表象联结,尚未开辟出意向性之外的诗空间”,这是诗人的失败,不是语言的低能。“诗人带着双刃的裸剑醒来”(马拉美),他化身为众人却又始终持守着最为独特的核心之物,绝望着的希望韧丝般散开;他迫切地要求着质疑、抵抗与超越。《思辨患者》是这样一本倾斜之书,它在打开的书页中关闭着,你要尽可能地与它处于同一斜面,还需要抵御重力,卸掉所有压迫着你的东西,你的眼珠难以察觉地在诗行间移动,让它们带着你轻轻摇晃着走在弯曲的光线中,你像是跟在俄耳甫斯身后的欧律狄克,低垂着脑袋,倾听着前者的诗琴走在幽暗之地,走出神话的洞穴,走出一个宿命,走向一道希望之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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