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的一切,都是在未完成的状态当中,逐渐消解和增长。摆在每个诗人面前的真正的严峻现实是:如何在庞大无序但又万象陈列的诗歌丛林中,找到一条属于自己的向上的路径,以及如何在坚守与冒险的双翼之间,积攒最优良的“材料”与“黏结剂”,于绝顶或峰峦……至少无人处,建立自己的诗歌之塔。
诗歌绝对不是直接来源于现实物象乃至普通的情感和意绪的产物,至少不是用客观存在的“砖头”和“泥土”等“现场”和“现象”当中的“人事物”,随便搭建起来的。恰恰相反,而是在具体事物之上,用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方式,精妙地构筑起来的。由此来谈论龚学敏的诗歌及其写作的姿态,特别是目前所到达的“点位”,我觉得才有一个可靠的背景。我相信这也是客观公允的。熟悉龚学敏的人都知道,他在九寨沟的漫长年代属于青春和成熟时期,前者主要以《九寨蓝》为代表,后者则以《长征》为阶梯。
毋庸讳言,带有明显地理气质的诗歌写作,是诗歌的一种久远的传统。而龚学敏以九寨沟为自然背景的诗歌写作,最初的姿态有些懵懂和自由,也不乏拘谨和慌乱。这种独特的地理“专属”“享有”,使得他这一时间段的诗歌写作,还有些莽撞与羞涩。这和前面所说的“拘谨”和“慌乱”意思雷同。我觉得,这里面的原因是:诗人在整个新诗,即这一座庞杂而又高渺的“精神之塔”面前,不自觉地感到了茫然,还有无所适从。这种情况,几乎每个写作者从业之初,都会如此。但龚学敏的这种“自觉的慌乱”则显得纯粹。
而正是这种带有敬畏感的“拘谨”,反而成就了龚学敏诗歌的纯粹性与原生性。正如我们所看到的,几乎从一开始,龚学敏的诗歌写作就是排他性的,他和谁都不同。即,在本该效仿的年代,他选择了扬弃,在众口一词的合唱局面当中,龚学敏决然地选择了单声部的歌吟。如他《九寨蓝》一诗。
刘勰《文心雕龙》说:“人禀七情,应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这首诗,与其说深谙自然之道,自然与他的呼应,倒不如说,是他的出生地九寨沟,对龚学敏肉身成长的“灌注”与心灵上的塑造。他诗歌中的“蓝”,可以看作是“天人感应”的结果。即便现在,当代写九寨沟的诗歌作品当中,还真的无法找出一首堪与之媲美的。可以说,龚学敏的《九寨蓝》与杨炼同写九寨沟景点——诺日朗瀑布的诗作《诺日朗》,都是具有不可复制和再生的经典性。
诗歌的本质是将人的庸常生活典型化、艺术化。我一直觉得,文学艺术的本质一方面在于超度和神化万千凡尘,另一方面,则是将被神化、固化和偶像化的事物进行再一次地审视和拆解,让它们回到更多的可能当中去。龚学敏深谙其道。他后来的写作,具体说,从《长征》之后,龚学敏的诗歌写作才有了真正的“建构”黄钟大吕的勇气与资质。《长征》是一个人所共知的大众化题材,但人所共知恰恰又是最容易被忽略和轻慢的。去掉这部长诗的政治色彩,我个人感受到的,是一个诗人已然扩张的雄心,以及龚学敏面对大题材的必要的才学准备与“思想上的自我砥砺”。及至他的《紫禁城》问世,龚学敏由此实现了从“散兵游勇”到诗歌的先锋精锐部队的高难度转换。
几乎从《紫禁城》开始,龚学敏的长诗写作愈发体现出如入无人之境的自在(甚至有些飞扬跋扈的霸道气势)。他近年创作并且已经面世的《三星堆》《金沙》两部长诗,以其自由的方向感、深入历史“能解”与“无解”之往事的精到与幽微,以及愈发具备“气度”的词语推演,使得他的诗歌写作向着更开阔和更高的精神向度挺进。
龚学敏身上,携带了汉藏之地的诸多自然因子,两种文化乃至崎岖山地、奇异草木天性般的影响,使得他的骨子里乃至灵魂里,既有灵性的自然的顺应能力,也暗含了自我别致迥然于他人的倔强与独立。他近些年于大地漫游而书写的诸多诗篇,仍可以看作是早期以《九寨蓝》为代表的山水地理诗歌的延续与加强(如《在米易撒莲的山岗上》)。但根本在于,类似的闲散书写,大致是龚学敏在长诗之余的“抻腰运动”与“信手拈来”。这一次,由《诗歌月刊》集中刊发的这一组《在人间》也大抵如此。他写张献忠沉银处,如此宏大的历史,诗人如何从其中发现事件的端倪,尤其是对川地的影响,自然是非常考验功力、识见、判断能力的。好在,龚学敏以自己的学识,特别是以一个四川诗人的身份,对那段“非常历史”进行了形而上的思考与表达。《在鄂尔多斯草原谒成吉思汗陵》则避重就轻,侧面书写,不写一代天骄之征服世界的铁血与雄略,只写诗人至此的内心感觉与现场观察,前后钩沉,左右拾遗,意象的起落与思绪的衔接,自然而沉重,使得这首诗传达的味道,恍然有李白“西风残照,汉家陵阙”的气质。
大地的每一处,人迹爆满,往事累累。无论是自然本身的状态,还是人文遗迹,都很容易令诗人心弦鸣响,不能自已。而山水地理诗歌的写作,极容易坠入伤春悲秋、借此映照的窠臼。诗歌乃至艺术的本质是发展的、创新的。山水地理诗歌更是如此,龚学敏这一组诗歌所体现的独特与新鲜在于,无论是他乡异地,还是近身景致,不管是独在旅途,还是众人同行,龚学敏都能够于众声喧哗之地读出自我的“经书”,也总是以恰切的角度,打开自己探寻与发现的视野,并借其中最幽秘的那一部分,传达出自我的经验。尤其是他想象力的敏锐与葳蕤,空阔与辽远,使得他的这一类的诗歌显示出具体而又幽微,具象而又阔大的韵味与气象。如《在河南原阳高速公路服务区》《在西安雁塔南路吃油泼辣子面》等等,皆是如此。
法国文艺批评家丹纳说,考察一个作家的作品,必须要注意他所处的时代及其文化传统背景。可以说,龚学敏的山水地理或者说自然诗歌的写作,其根基或者说起主导作用的,还是他和他的出生地九寨沟。再者,我们也可以看到,龚学敏的这一类的诗歌写作,在草木扶疏之间,于烟尘往事和遗迹当中,他始终以一个“当代人”的身份伫立其中,并以当代的眼光去感觉与触碰,继而进行有效的想象与确立,使得他的这一类诗歌写作,从来不是空泛的,时时处处都紧扣具体场景和物象的脉搏,且能够自觉而轻松地生发出别致的意象,以刚韧而又极富感染力的诗句,进行自我的形而上创造与呈示。在这里,尤其要注意的是龚学敏惯常而独操的诗句,绵密、多维、自由,极具扩张力和辐射性。读他的诗歌,考验的不只是语言的识别能力,更重要的是思维、意趣、思想与想象力超群与否。如《在昆明闻一多殉难处读〈死水〉》中“种植的诗句,潜入年龄。/淹没头发,直到蘸过枪声,便黑白分明。/春天一边绽开,/一边死去。”再如《在都江堰去向峨的路上》:“在都江堰去向峨的路上,水做的/教科书,依着月光的顺序,/晾晒神仙。”
陌生感是创新的必要因素,尤其在诗歌创作中,陈词滥调是对诗歌乃至艺术的不尊重甚至亵渎。每一个诗人,必须保持与时俱进的思维和状态,必须时刻对自己的写作有一种自省,和推倒重来的勇气。任何孤芳自赏都是故步自封,任何骄矜都是自我灭绝。好在,我们这时代,很多诗人是清醒的,龚学敏即是其中之一。上述的这类诗作,对于龚学敏整个诗歌写作,是一种相辅相成的关系。一个诗人,黄钟大吕当然体现高度,短章小制也最能显示才情。关注他,甚至将来研究他的诗歌写作,不仅是在于他那些如入无人之境,宛如稀世之音的长篇之作,还有这些铿锵婉约的即兴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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