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为展示更多优秀诗人的优秀作品,增强各大诗刊在网络上的影响力,中国诗歌网与《诗刊》、《星星》诗刊、《诗歌月刊》、《诗选刊》、《扬子江》诗刊、《诗潮》、《诗林》、《绿风》、《草堂》等主要诗歌刊物合作,共同推出“头条诗人”栏目,每月分别推荐一位“头条诗人”,以飨读者。本期推出《诗歌月刊》2018年1月头条诗人雷平阳。
雷平阳,云南昭通人,现居昆明。著有《大江东去帖》《云南记》《基诺山》《击壤歌》《乌蒙山记》《送流水》等诗集和散文集。曾获鲁迅文学奖和华语传媒大奖诗歌奖等奖项。
主编荐语
在合肥的晚上,雷平阳仿佛是喃喃自语:我写得越来越简单了。他仰头向着的夜空,如蔚蓝大海般平静,云彩迸裂,恍若新出土的钧瓷残片,散发出幽微的光亮。
送流水苦情,“别意与之谁短长”,既是挽回,也是放下;既是祈祷,又是疗救,同时还包含了新的轻盈的持续的庙宇建造。那入定的老僧,松风后的猛虎,俗世的万斛哀欢,都成为沉重的附着物,连同我们短暂寄托的肉身,山间缥缈的钟声、哀鸣的白鹤和照向大地的落日,一齐奔赴向那清澈的万千流水。
作为一个有着深厚的文化源流谱系和独特地域胎记的诗人,雷平阳一生都在书写云南,云南这块复杂土地上的“山川、物候、民生、世情”转化为其阔大的写作景深,诗人执拗地趴在山水教育和故乡经验的“针尖”上,直至耗尽他全部的深情、孤绝和悲悯。 (何冰凌)
推荐作品
送流水(组诗)
雷平阳
到了晚上,白云还在天上
但已经看不清楚
白天,星斗也仍然在天上
但也难以在众多的光芒中
将它们找出来
有人把自己送入空门
他们也还在世上,却没了踪影
——我已经羞于谈论自己喜爱什么了
凡是我喜爱的,都找不到了
有没有这样的奇遇:在某个草木绝迹的
隐蔽场所,一张菩提叶平躺着
慢慢地腐烂,最后只剩下叶脉
有一天,空中又飘来一张菩提叶
坠落在网状的叶脉上,并开始
新一轮缓慢地腐烂……
我并不是好奇,我相信循环
相信美的消亡和死亡的重叠
从大海上归来的幸存者
我几次去海上送死
均被他们拦了回来
然而,那些葬身于大海的人
每天都在召唤我
诱我以彼岸、自由和辽阔
到了山顶,我觉得自己
还活着。回到山下
我便是一个死去多年的寺庙里的厨子
现在,我饥寒交迫
赶着一匹瘦马
拉着一辆空车
去山腰的寺庙偷运供品和云朵
那个消失多年的人
站在另一幢楼的屋顶上
喊我的名字。他和我的身边
以及其他孤立于屋顶的人身边
太阳能白光闪闪
头顶上的太阳剥下了外表的金箔
模仿着月亮,一样的白光闪闪
我尚未开口,其他房顶上的人
已经收拾好铁丝上晒干的腌肉
用我的口吻回应他
楼与楼之间,如孤岛与孤岛之间
大海留出了愤怒的虚空
还在水底埋伏无数巨鲸
我一边清扫楼顶的垃圾
一边辨认喊我和替代我应答的人
但是,消失犹如一种魔术,它让我
根本不可能从模糊的人脸里
找到一张面具,并揭下面具
找到一张笑脸,并把笑容撕开
多么羞愧,楼顶上的白光持续尖锐
我在阵阵晕眩中,倍感召唤的
残酷和自身的虚弱。哦,多年前
我并无邪念与恶行损伤过记忆
那些破碎的爱情,也不足以判我有罪
他为什么要喊我?为什么要在屋顶上
将我从俗众里罚出却又停止了审问
世界终将趋于平静,唯一的例外——
就因为别人喊了我一声
我将在屋顶上,从此自言自语
内心一片空白但又仿佛藏着邪恶
写在纸上的字均在瑟瑟发抖
在这寒气砭骨的冬天。但我的悲伤
仍然针对纸张外面的人世:在那儿
我不能捕杀撕吃了马匹的老虎;画在墙上的火焰
已被人擦掉;一个人朝着四个方向远行
去不可知的地方,也被雪山和大海
拦了回来……
女士们,先生们,用不着惊诧,今后
我只能在文字里扮演妖怪
又把妖怪一一缉拿归案
树叶上的一只蚂蚁
它看象群过山
看日落。它每天都看
身体里面,有象群和象冢
也有一轮太阳
隔着黑夜
没完没了地喷薄
每天割除青草的人
草汁染绿了他的骨头
但他一直穿着闪光的红衣服
白雾茫茫的时候
一个人开着割草机
在雾里苦练叫鸣
一会儿乌鸦,一会儿喜鹊
一会儿狗吠,一会儿狼嚎
一旦他以狐仙的口吻说话
他就会挥舞着自己的一根绿骨头
警告背叛了他的人
警告目中无人的梦想家
警告诗人或怪兽
有时白雾散开了,他还在演讲
话语都是陈词滥调
但那截他挥舞的绿骨头
被他一再砸到青草里
又一再地捡起。绿骨头,绿骨头
绿骨头的形象多么耀眼
又多么令人窒息
在菩提树下纳凉
一个老翁,须发皆白
远处的池塘、白鹤、莲花和竹林
是他的世戚、故旧和门生
他在清风明月里睡去
什么都已经放下
那本从手上滑落的书卷
汉字都走光了
空遗一张张白纸
黄昏,滇南的山冈上
落日为灰白的石头穿上袈裟
剑麻收起了刀光
松与桉,灌木和荆丛
安静地跟在回家的农妇身后
包括流水、幽灵、残月、孔子庙
纷纷穿上了黑袍
众生均已安排妥帖
就等天空骤然变黑
就等暗中有人发出一声声长啸
那哑剧里的蝙蝠和黑豹
才会破空而来,带着更加黑暗的
惊悚的,黑闪电一样的美学
山巅上的孤松,在倒立中生长?
兀鹫的认识有待确认。游隼善于曲线俯冲
以便看见自己的脸,每次看见的
却是那棵松树在摹仿自己飞翔
事物中鲜有统一的真相
无需争执。可以肯定的是,兀鹫与游隼
也是人类,它们停在山巅的时候
同样喜欢像人那样,剥开松球
在一个个夹层之间,拿出嫩香的松仁
在大海上或在群山中
他只会留意细碎
一间小屋,一条船
甚至更细碎:一根竹子,一尾小鱼
如果细碎至虚无
他的目光向内收卷
什么也不留意,灰烬一样
掩盖起自己容易折断的骨头
哦,大海,归于平息
哦,群山,状若幻影
他找到自己的时候,海上或山中
一轮明月之下,他已经只剩下
一个影子。一阵海风中
他已经是竹竿上斜挑着的
一件衣服
根除了骨肉的重量和体积
在虚无处飘动
他已经不需要安放
不管人在什么样的时空里
从不过问自己身在何处
听莺桥的北岸,垂柳与曼陀罗花
交叉主持着一片水土,在饥饿中
倡导一种来不及修饰的美学
滇朴树上吊死过狂人,假山的后面
一块风水宝地,有人想塑纪念碑
另外的人则力主用它安葬一位戏子
最终我们在那儿种植土豆、烟草和花椒
首次得到衰亡带来的红利
垂柳与曼陀罗,它们也曾反对以镜子转喻
听莺桥下的水面,一致认定
水底下的植物不是自身,而是某种
偶然出没的幻影。没有人会觉得
生活在镜子中是一种美差,所以,当湖水
漫上堤坝,前来与我们相聚
垂柳是悲伤的,曼陀罗花是有毒的
我们虽然可以再次忍受灭顶
但我们必须提前声明:弥留之际
绝望、挣扎、反抗和诅咒,无一不是人权
请将它们如数的归还我们
《诗歌月刊》2018年第1期:头条
一只白鹭,飞到池塘边
是一个年轻的修女
往水底藏匿白袍
但当它朝着我飞过来
这只白鹭,留给我的
一定是哀鸣,或者
绝望之人口里含着的一块薄冰
他把父亲的灵堂
设置在戏台上
他和母亲无处可去
藏身于戏台下的化妆间里
穿着破烂的戏服度过了寒冬
用庸脂俗粉充饥
我去拜访他们的那天
春风,吹拂着
戏台上怒放的塑料花
隔开了大海与小镇的山丘上
他每天去一条石径
来回走动。什么事情也没有,没有
眺望与回归,没有停顿
只是走。大海始终在燃烧
小镇上的人,无一不是滚动的火球
枫树和凤凰树,也总是抱着
炼丹炉,内在的高温
可以类比圣徒的自焚或者飞升
路的尽头,从来不缺幸存者
经常有好奇心重的人
问他:“你丢失的东西找到了吗?”
他不觉得自己是在寻找复活的
入口,而且非常讨厌遗弃的东西
又出现在今天或未来。为此
他把幸存者一概视为丧失了
立锥之地的亡灵,只剩下了幻影或骨灰
他们的提问,就是对真相的无知
亦可理解成死者对生者的干涉
他拒不回答,即便问他的问题
直指灿烂的明天:“你在找藏宝的洞穴
还是找自己的墓地?”他也面无表情
继续在石径上走来走去
不是大海与小镇之间的邮差
却几十年风尘仆仆,有着小范围里疯癫的自由
不是每一座山上都有寺庙
不是每一座寺庙里
都有高僧大德
不是每一个高僧大德
都没有犯浑或走神的时候
现在,坐在我对面的这个和尚
是个盲人,他说:
“庙门之外,遍野都是佛灯!”
我欲起身证实,他让我继续饮茶
“你的一双俗眼和一颗俗心
只会看见黑暗中提灯赶路的人!”
我无言以对,看见茶案上的夕照里
两只草虫正在交配
他应该是草虫的主人
没有把它们分开。佛灯下
他的盲眼里,伸出两根分叉的蛇信
去困虎山观瀑
我们提前谈论了大错和尚
观瀑的心得,由粉碎转入沉寂
心上的风波还在,但已是流水送走的俗物
山谷里久无烟火,明朝的大庙
今天只剩余几块残石
即便是去年还有人耕种的良田
眼前尽是腐烂的谷穗
孤松被砍伐过,深深的刀口
流着松脂,因为砍伐者意外撤走了
它有了傲世独存的现实
我们盘腿坐在轰鸣声中
杂念仍像身下的杂草
只好又谈论起瀑布的落差
水的流量和我们的渺小
用如此巨瀑熄灭内心豆大的欲火
我们都害怕有人假它的暴力
将我们的形神都剁为齑粉
仅得的安慰近乎自欺:此处无人啊
我们也是那孤松的伙伴
为世所遗,所以观世如观弃履
去梵净山,我没什么特别的目的
听说那儿一峰独立
天天都是大雾笼罩
我去雾里小住几天
如果你们上山来找我
请对着大雾喊我的名字
房间里只有一张床
但他得安排很多人在上面睡眠
他一再将床拆散
又组装起来。他的双眼
一直睁着,却没有看清
黑夜到底有多黑
站在水龙头下冲凉
从他的身体上,冲下溃败的夜色
也冲下了一群失眠的人
苍雪和尚诗云:
“访旧只疑未曾到,逢君亦是暂还乡。”
他忘记了很多遗迹与胜景
但他始终把朋友当作故乡
我其实并不执着于写作
只想抄袭他
并求他赏我一记耳光
听到了虎吼
就想活命于老虎的腹中
终身无所事事
与人世隔着一头老虎
雪水断绝处,声音长出青草
云朵解体的地方
一只喜鹊静静地飞过人世
我本獦獠,居住在石头房子里
有鬼,有神,有一堆雪豹的遗骨
没日没夜
在我心上逃亡
登山及顶,有古松成片
清风吹动单衣
几座古墓的对联也写得贴心,不羡死生
我想坐上半天,看青草凌乱,看白云变形
但电话响个没完,一个声音在咆哮
“快速下山,喝酒、吃肉、畅谈
多年不见的老友已经到齐!”
我斫一根竹子扛在肩头
下山路上,逢人便说:“春酒上桌了,
我伐竹而归;春酒上桌了,我伐竹而归!”
流水上写诗,流水
会将诗歌
交给大海或刻进顽石
暴风里写,暴风现出本相
诗歌就落入了丧乱
在白云上写,白云会消散
还会把诗歌交给霹雳……
今夜,我在梵净山下的木黄镇
繁星空悬,萤虫低飞
林泉之间有鹤影救急
却一闪而逝
只能把诗歌写在密封的心脏
——只要这心脏
没有被掏出,你们就不会知道
我写在肉里的,都是血红的
心花怒放的诗句大灵魂
蓝鲸占用了金鱼的水缸
大象开始争夺兔子的萝卜
“请你们记住了,领取圣餐的机会
已经错过,现在
连蚂蚁也要学习虎口夺食的技艺!”
说话的人名叫刘安道,他领着一堆
画着人脸的石头,和几棵
叶片上画着烈火的桤木
走累了,正坐在怒族人
新修教堂的圣像下面休息
他常常自认微小,而又总是觉得自己
面临巨大的压迫:“去年冬天
我翻越高黎贡山,一场风暴从天而下
只是为了抢走我的道袍!”
他一边说,一边在台阶上,用脚掌
把几朵干枯的桃花搓成了粉末
相关评论
“我轻得像一团风,是流水和白云的同谋”
——《送流水》的一种解读 / 谈骁
2017年8月,甘肃西和县某宾馆,一群人团坐读诗。读完一首题为《抽奖》的诗后,读诗人雷平阳突然说道:“奖品为什么不能是孟加拉虎、大象或者是一场暴雨?”
雷平阳的发问,针对的诗中所设奖项:洗衣液、手机和平板电脑。围绕这首诗——准确地说,是奖品设置的讨论持续了十几分钟。手机和孟加拉虎,平板电脑和大象,洗衣液和暴雨,这些不相干的事物头一次获得了如此亲密的关系。
日常现实与诗歌现实,虚拟与再造,朴素与夸张……一番讨论之后,大家倾向于雷平阳的意象,包括诗作者。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诗歌气质,诗作者未必真敢把奖品改成孟加拉虎、大象、暴雨:那是打下了雷平阳烙印的意象。
想象力就是创造力,雷平阳深谙此道。平凡的意象,经他之手,都获得了额外的强化。从《雷平阳诗选》到《云南记》《基诺山》,再到最近的《击壤歌》,雷平阳的诗歌王国中,奇崛与日常共生:深林中可以牵出象群,峡谷中老虎成群结队,虚拟的穷人啃骨头舞也是栩栩如生,连他自己,也时而化身为哀鸣的蝉,时而是嗜血的行刑队员。
熟读雷平阳诗的人,固然能在持续的阅读中不断震惊,但震惊的来源,往往是题材的宽广、洞察的深刻,或者发现的独特,而非写法的新变。一个严肃的写作者,不会容忍哪怕是最细微的自我重复。内容的更新不成问题,风格上的变易却非易事,它需要写作者清除词语库,忘记语言习惯,像一个中空的陶罐,去盛下从天而降的雨水。
《送流水》就是雷平阳的那个陶罐,里面每一滴水都是新的。
《送流水》开篇,是《我不知道》:
到了晚上,白云还在天上
但已经看不清楚
白天,星斗也仍然在天上
但也难以在众多的光芒中
将它们找出来
有人把自己送入空门
他们也还在世上,却没了踪影
——我已经羞于谈论自己喜爱什么了
凡是我喜爱的,都找不到了
“诗是什么”被越来越多的人视为“陷阱般的设问”,我仍愿在此做一个朴素的、最低限度的回答:诗是我们对世界的认识;我们写诗,不过是尽力去探寻、扩展自身和世界的边界,以自我的有限去把握世界的无限,把“我不知道”变为“我知道”而已。
雷平阳偏以“我不知道”开篇,把一个示弱的人推到前台。这是诗人的有意为之,也昭示着这部诗集的不同寻常。示弱是谦逊,“我不知道”是因为知之甚多。诗人不再是那个“与落日打赌”且从来没有输过的人了,他确证了自我的限度。我相信诗人此刻的真诚。每认识一件事物,每写一首诗,都是把认识的边界推得更远,但何尝不是将自己置于一个更大的空无。
“我不知道”正是置身空无的回首。有两种回首:穷途而返和兴尽而归,雷平阳是后者。一切都是基于诗人自主的选择。也有两种失去,一是不曾拥有的丧失,二是拥有后的舍弃。只要看看《视大海为明月》一诗,就可以知道丧失和舍弃的关系:
拍击空气,拍断过十根指头
拍击冰面上的阳光,落得鲜血飞溅的下场
甚至拍击过高悬的丧钟,以为
那缓急适度的声音里藏着绝对的宁静
只有经历过如此多次的拍击,才能不再生出拍击的兴致;只有一次次击壤而歌的人,才能什么也不追问。也可以从这个角度去读《送流水》的自序:“这送流水,送的不是流水本身,而是流水招惹上身的附着物,以及人们强加给流水的所有浮着的、沉底的、顺势的和反向的灵肉幻觉。”流水不是谁都能送的,流水本在天上,是诗人用他强烈的发现意志让它来到人间,“往下奔命”。流水招惹的,有荣誉的黄金、世俗的灰尘,也有心上的风波,而这些一度是我们孜孜以求,甚至借以安身的。
不仅要送走附着物,还要送走骨肉,送走以前熟稔的语言习惯和词语系统。《送流水》在语言上的一个显著特点,便是减少了语言的沉重感。不妨以《伐竹》为例。一个想在山顶无所事事之人,闻得朋友召唤,乃伐竹而归。诗中关涉“我”的词语,都有一种清风吹动单衣的轻松感。唯一突兀的,是“咆哮”一词,但咆哮来自山下。诗人“斫”一根竹子,优游自在地下山,就连这根扛在肩上的竹子,也重量全无,它不是西西弗斯面对的巨石,或者吴刚伐不倒的桂花树,而是一片落叶或一只酒壶。
《伐竹》尚有“我”存在,到了《平息》《一只白鹭》这些诗里,“我”不知所踪,只剩下明月下的影子,竹竿上的衣服,诗人心里有白鹤,且“静如还俗的比丘尼”,或者干脆就回答别人说自己是“一只白鹭”。这随性的化身,已近于庄子的“吾丧我”,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这是物与我各得其所的“两行”境界。
词语的减负,何尝不是一种“送流水”。对词语简洁、明晰的追求,换言之即“说人话”。这是雷平阳写作中一贯的追求:立足于此地,立足于现实,立足于最简洁、普通的语言。《云南记》《基诺山》中现实与寓言的交织、过往与将来的驳杂,也不是通过冷僻、奇崛的词语实现的。《送流水》的不同之处在于,它将词语的明晰推到了更为深远之地。
送走流水上的依附,并不意味卸下了一切。雷平阳多次提及一个清朝的云南诗人,此人曾说落日是照向大地的……雷平阳的《反角度》与此相关:
反过来看,旭日是落入了天空的巨坑
落日则升上了夜空
我们悬空倒立,脚上还托举着
统称为大地和大海上的万事万物
《盲棋》中,又借他人之口说:“太阳落下,只是为了从反面/再一次照亮天空……”这种相对的角度,说明重负永远在,这是摆不脱的命运。因而,有送还要有迎,失去之物以“清白之躯俯首于自我”,这还不够,在物我“两行”中,可以一无所恃,但不能一无所见,“远他”后要“荐我”。
《送流水》中,庙宇频繁出现,它不再是诗人借以抒情的工具,而是关乎自我生命的道场。但一而再地面对庙宇,面对佛光和菩提树,诗人仍然没有往前走一步,可以把自己推荐给泉水、庙门外的竹椅,却不会把自己推荐给菩萨和山梁上打坐的和尚(《荐我》)。
倘若诗人送走了俗物,又把自己送入空门,则送流水不免陷入“放下”的窠臼。很多时候,放下是一种托词,是无所有的不得已而为之,或是混杂无序时的脱身之举。言必称放下,未免着了痕迹。雷平阳既与老虎告别,又对活佛说不。于他而言,最好的状态可能是在去寺庙的路上,而非置身于钟声缭绕的寺庙之中。
如果纯粹地将《送流水》视为一部告别之书、失去之书,可能也不恰当。告别是为了相见,丧失中也总会有所得。何况,诗人还明确地宣示过那些不会告别和失去之物。在《中午之诗》里,失去了钟声、露水和祷告的人,不能失去“以器官、乐器,以铸鼎之功补塑的词语”。这关乎诗人自序中所说的“任诗章自行漂流”:唯有诗本身,才是最高的宗教,最后的反身。
“我轻得像一团风/是流水和白云的同谋”(《悬挂》),送走附着物,诗人获得了久违的轻盈。但轻盈并非一味地失去,它也包含了一种建造:不再是在泥泞和峡谷中以石头垒砌房屋,而是在山中建造庙宇,更进一步的,是在云朵间建造一个共和国,就像雷平阳在《去须弥山之前》中提到的:“他眼下渴望重建空中楼阁/正在天空里到处寻找工匠、木料和石头。”
《去须弥山之前》涉及诗人人生中的不同时刻,少年时期,他是“一个避开人烟爬到树枝上/做作业的少年”,多年后,则“埋首于海浪/孤岛和云朵中间”,但诗人期待的“大鹏金翅鸟”现身与否已经不重要了,当诗人宣告“我有朋友仨:松鼠、酒壶、树桩”时,当诗人隐身于一团大雾,甚至“观世如观弃履”时,他的空中楼阁已经成形。这是属于轻盈的造物。
雷平阳所有的诗,组成了一个虽然无限敞开,但高度自治也自洽的世界,人兽鬼神,各有其命,各行其是。他的世界已经有了高山、峡谷和渡口,有地上奔波的草木众生,也有祭祀、祈祷和忏悔,欠缺的,是持续的轻盈:山间缥缈的钟声,书卷中的白纸,内心灯火熄灭的人。《送流水》把欠缺补上了。
《送流水》所显露的轻盈是一种必然,它是雷平阳“有我在此”的写作迟早要抵达的。而且,作为一种写作的向度,已成为事实的轻盈不是终点,他的告别也非永别。山下住久了,就去山上;地气接久了,就接天气。世界的两极需要一个无姿态、无偏执的诗人,继续表演那让人着迷的空中杂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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