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为展示更多优秀诗人的优秀作品，增强各大诗刊在网络上的影响力，中国诗歌网与《诗刊》、《星星》诗刊、《诗歌月刊》、《诗选刊》、《扬子江》诗刊、《诗潮》、《诗林》、《绿风》、《草堂》等主要诗歌刊物合作，共同推出“头条诗人”栏目，每月分别推荐一位“头条诗人”，以飨读者。本期推出《扬子江》诗刊2018年1月的头条诗人黑陶。           >>>查看《诗刊》一月头条诗人王自亮

《扬子江》诗刊2018年第一期封面

在阁楼独听万物密语

布鲁诺·舒尔茨诗篇（节选）

1 

清晨透明的寂静

被囚禁在灵魂深处的……寂静

开始喃喃自语

那金色的、明媚的，寂静

极其真切地弥漫在

那本漫漫长书中

（《八月》）*

*表示此诗从布鲁诺·舒尔茨小说《八月》中提炼而出，下同。

2 

犹如从白昼的光焰中

冉冉现身

阳台，向天空袒露着自己的虚无

地板上的方形光块

沉沉地做着美梦

音乐融化

黑影弥漫的房间，仿佛沉进海底

（《八月》）

5

墙壁上古老的彩绘图案

那股熟悉的味道，积淀着

血液的特质

以及他们命运的秘密

我们在房间中那些幽灵们旁边坐下

仿佛与他们的生命融为一体     

（《八月》）

8

父亲那甜美的鼾声

从我们这个时代最边缘的某个地方发出

在复杂的算术迷宫里

他……睡熟的脸

沐浴在孟加拉焰火深紫色的光焰中

（《圣显》）

11

昏黄的冬日来临了

四处弥漫着无聊

父亲钻研巨大的禽鸟学教科书

他开始与各种实际事务渐行渐远

那些带羽毛的幻影

似乎从书页间脱颖而出

我们家那个巨大的双脊木板屋顶

在庄严的孤独中沉思

（《鸟》）

13

黑色的黎明骤然而至

溅射出金属般的火花

看不见传统、没有面目的一天

我们平静地驶进一颗星辰的虚无之中

（《裁缝的布娃娃》）

18

没有什么死寂的物质

万物潜藏着尚未知晓的生命形式

只是，物质是从不开玩笑的

它永远充满了悲剧性的严肃

（《裁缝的布娃娃》）

20

从熟悉的黑暗中

从母亲家园般温暖的子宫里

被领到一个广阔、陌生、明亮的世界

未来的一切都会向我敞开

——以其极端的奇异性

——以其生命火花出其不意的变化

（《小猎人》）

27

他往盆里倒了些水

用自己的皮肤

品尝了一下

那清纯、甜美的湿漉感

（《查尔斯叔叔》）

32

巨大而昏暗的教室里

枯萎的、破碎的诸神

发出叹息和低语的寂静

我踏进天光尚亮的冬夜

几乎是奔跑而不是行走

白雪和星星的清新感

像春夜……吹拂的微风    

（《肉桂色铺子》）

         布鲁诺·舒尔茨

34

火车引擎粗重的呼哧声

奇怪、悲伤而严肃的骚动

被抑制的匆忙和兴奋

连同她们脸上

那幽暗的羞涩红晕、迷人的美人痣

上唇那层隐隐约约的汗毛

在迅速降临的冬天的暮色中

都透露出她们的血液可能又稠又黑

——只有个别人注意到

我们的憧憬，不过是一幕虚幻

（《鳄鱼街》）

35

阴影，用浓郁的、浪漫主义的明暗对比法

演奏着建筑物复杂的复调音乐

房间显得高深而暗淡，而天花板

可能就是天空——居民区劣质、灰暗的天空

她们的脸，散发着刺鼻的动物气味

她们太过浓烈的色泽，显现

这个地区的真正本质：致命的黯淡无色

（《鳄鱼街》）

38

黑暗开始缓慢进行破坏

阁楼和储藏室

散发着旷野的气味

风……又吸了一口气，把椽子都舒张开来

逐渐膨胀得像哥特式建筑的拱顶

像巨大的双簧管或风箱

照片在墙上咔嗒作响

所有的大街似乎都错了位

（《暴风骤雨》）

40

狂风把各处的广场清扫得干干净净

屋檐变得阴沉、弯曲

一个孤零零的人

衣袋里塞满熨斗、铜杵和金属镇物

弯着腰，以防被狂风刮跑

天空、阁楼，在风中摇晃

我们仿佛听到各种各样的声音——

有的在质问，有的在喊叫，有的在哭泣

（《暴风骤雨》）

44

那册巨大而又易碎的历书

它的内容……不断丰富

因为岁月的喋喋不休

因为谎言快速的自行不朽

因为胡言乱语的喷涌

因为美梦在其中不断繁殖而无止尽地膨胀

（《盛季之夜》）

45

在黑洞洞的公寓里

只有父亲一个人还没有睡觉

悄无声息地穿过

一个又一个充满酣声的房间

那些夜晚漆黑无垠

火焰怪异而又急促

雪开始消融

被深蓝色的微风饮下去

月亮，那个最具创造力的变形大师

在灿烂的星辰上漫游

（《彗星》）

50

星辰喧嚣的漆黑夜空

再次在我们头顶敞开

那个带着燃烧的火焰的手指

在天空的黑板上

书写着

我们这个星球毁灭的预言

（《彗星》）

51

那本书……在童年黎明的某个地方

在生命的第一次破晓之际

风飒飒地从书页上吹过去

字里行间就会掠过一阵痉挛

字母中间会释放出一群群燕子和云雀

那本书安静地躺在那里

风像翻开一片巨大的玫瑰花瓣似的轻柔地打开它

缓缓地露出一只蓝色的瞳孔

那时这间屋子跟这个世界一样辽阔

（《书》）

56

书的某些残篇

残损的……肉体的气息

我为书的分崩离析

备受煎熬

（《书》）

58

白昼甜蜜的果肉被切割

逐渐露出它坚硬明亮的内核

正午……所有的火焰和耀眼的瞬间都荟萃在一个狭小空间

喷散着金色的阴影

我流光了幸福和无奈的泪水

（《天才辈出的时代》）

布鲁诺·舒尔茨 绘画作品

60

温驯的微风透过打开的窗户进到室内

我的房间再次陷入寂静

一个发光的人在走过来

像尚未启封的新年

（《天才辈出的时代》）

62

春雪融化后

漫长、宽裕的白昼

怀着各种巨大的期望

无限地延伸进夜晚

沿街的窗户

它们……蓝色的阴影

在春天的微风中

颤抖

（《天才辈出的时代》）

65

散发着浓郁味道的空葡萄酒桶

竖放在厅堂的墙下

我们坐在一把长条椅上

整个世界在缓缓地颤抖着向某个边界驶去

（《春天》）

68

樱桃花的香气从冰凉的白色床铺上方的瓶子中飘荡出来

她晦暗的表情中带有一丝灰烬色

一切都带着红色飞驰

因为飞翔而疼痛、因为追逐欢乐而疲惫的心

（《春天》）

70

世界之美在达到巅峰后便消融

春天黑暗的深处

穿过倾盆大雨

我们会喊醒

那尊……沉睡的白色大理石像

（《春天》）

76

繁星灿烂之地

通过可怕的沉默

宣告某种永恒的东西

那些魂灵

吹灭蜡烛

越过……睡眠的门槛

在缥缈的云路上方

全神贯注地飞翔

（《七月之夜》）

78

一只蟋蟀从黑暗中

耐心地拖着光线动人的针脚

这里的风景

像一本陈旧的寓言书发黄的册页

又像深夜时分的土耳其浴室

在一种只有龙头的流水度量的沉默氛围中

废弃的浴盆和脸盆已经冰凉

雪松的幽暗

微风呼叫的空间

孤独感骤然而起

我们也许要么驶出时间和现实的限制

要么永远停留其中

（《父亲加入了消防队》）

84

金色睡眠的深处

脸庞汲取着清晨的第一波火焰

房前那棵金合欢树的阴影

它的表情

还带着梦中的紧张引起的轻微痉挛

（《死季》）

87

谁曾探测过某个七月之夜的深度

谁曾测量过那个什么也不曾发生的空虚到底有多深

在逐渐暗淡下来的空气中

他们就这样站了很长时间

仿佛刚从一次遥远的探险归来

（《死季》）

90

大街上传染性的黑暗

让我无法把别人的脸看得很清楚

我能观察到的是——

她们就这样既专注又清高地笔直地向前走去

线性步伐

充满了可怕的精确性和经过量化的优美

在咖啡店，在影院

她们双腿交叉，露出膝盖

超凡脱俗的美丽

在紧张的沉默中自我矜持着

（《用沙漏做招牌的疗养院》）

布鲁诺·舒尔茨自画像

97

七月之夜……响亮而纠缠不清的喧闹开始了

这幢楼的所有单元，所有大套小间

到处是喧哗声，到处是进进出出的活动和漫游

所有的窗户都亮着带奶白色灯罩的灯，连过道都灯火通明

所有的门都一会儿打开一会儿又关上

凌乱无序、半嘲半讽的谈话在不断误会中

在所有人的蜂房般的斗室里进行

地板上堆着一整沓写满字的稿纸，但是，这封信的结尾还遥遥无期

无数奶妈睡在那里，奶水膨满

脸颊在极度快感中燃烧

那些躺在床上已经入睡的人们……在与睡眠搏斗着

好像在跟一个试图逃跑的天使搏斗，直到把它征服

……

史诗般的宏大气势，终归于寂静

空荡荡的过道和公寓里都是酣眠

犹如在一朵巨大、干枯的罂粟的膈膜里深红色的种子般沉寂无声

那些房间开始慢慢汲取黎明前几个小时的灰暗

（《艾迪》）

99

地平线被鸣叫的乌鸦的黑色剪刀

切割成一条条光带

在厨房的幽光中

咖啡轻轻地沸腾

每个人都禁锢在自我之中

禁锢在苏醒之后面对的白昼中

禁锢在属于自己的时间中

我感觉：这就是生活

（《老寓公》）

105

从太阳那里

开掘出一条通向南方的金光大道

那个国度

在夏天的烈火中

密封在一个自足的微型宇宙中

（《梦想中的共和国》）

110

世界……发生的一切

仅出现一次而且不可逆转

如此严肃的强调意味

如此之悲伤

孤独的道路，是伟大的故事叙述者

用无尽的暗示和预言

扬起炎热、金黄的尘土

（《梦想中的共和国》）

112

陈旧的家具从昏睡中苏醒

从长久的孤单中解脱出来

那些巨大的洞穴般的床铺

层层冰凉的被单和毯子

等待着我们的肉体

你们是逃不掉的，它们仿佛在说

因为我们早已分清了你们的所有动作和表情

分清了你们未来所有的日日夜夜

（《秋天》）

116

黑夜……散发出白菜和落叶浓烈的芬芳

我把灼热的前额贴在玻璃上

沉浸到自己孤独的沉思冥想之中

我知道，某一天死神会把我带到她张开的怀抱

就像她一辈子都在做的那样，慷慨而仁慈

——从现在开始，再也不会有任何东西伤害到我

我找到了一个平静和确定的天堂

（《祖国》）

             高兴

布鲁诺·舒尔茨显然是个孤独者，但他是个伟大的孤独者。

他在孤独中，用文字和画为自己创立了一个共和国，我称之为：梦幻共和国。

读布鲁诺·舒尔茨时，你会发觉自己不得不时常停顿，似乎总需要调整一下视距，调整一下节奏，自然也需要调整一下思维和心态，并不主要是因为深奥，晦涩，而更多的是因为晕眩。那么绚烂的画面，无边的想象，迅即的转换，突然的中断，密集，刺眼，反常，神秘，速度，空白，跳跃，所有这一切只能让你感觉晕眩。但停顿片刻之后，你禁不住又会抬起目光。你抵挡不住那道光的诱惑。他的文字中确实有一道光。而那道光照亮的是一片独特的天地。

想象力在此发挥出奇妙的作用。对于作家而言，想象力有时就是创造力。正是凭借想象，舒尔茨总是孜孜不倦地从日常和平庸中提炼诗意。他常常通过儿童或少年的目光打量世界，展开想象。童年目光，纯真，急迫，无拘无束，可以冲破一切界限。画家天赋又让他对色彩极度敏感，给想象增添了表现层次和空间。

这些都是诗意的想象。

倘若舒尔茨仅仅停留于诗意的想象，那他很有可能成为一名浪漫主义作家。但他显然又往前走了一步。这一步至关重要，又意味深长，是质的飞跃。事实上，他在不断提炼诗意，也在随时摧毁诗意。犹如女神的阿德拉可以用一把扫帚或一个手势挡住父亲的幻想事业。而父亲，“那个不可救药的即兴诗人，那个异想天开的剑术大师”，由于生命力的衰竭，由于种种内在和外在的因素，蜕变成了秃鹫、蟑螂和螃蟹。相反，走近了看，狗竟然是人。想象因而获得残酷却又激烈的质地，上升到梦幻、神话和寓言的高度。在神话和寓言中，边界消除，自然规则让位于内心需求。内心，就是最高法则，就是最高真实。这顿时让他的写作获得了浓郁的现代主义特征。他还精通语言的魔力。对于他，语言既是神话，也是宗教。语言的魔术帮助他深入世界的梦幻，最终将平庸和腐朽化为神奇。

我一直在想：布鲁诺·舒尔茨的意义和价值究竟在哪里？

布鲁诺·舒尔茨的意义和价值恰恰在于，启发我们如何转向内心，转向宇宙深处，如何经由想象、梦幻和变形构建自己的神话，如何将平庸、狭小和灰暗转变成刺人心肠的神奇、辽阔和永恒。

本质上，布鲁诺·舒尔茨是位诗人，伟大的诗人。这一点中国诗人黑陶敏锐地发现了。不仅仅发现，他还要呈现，“用汉语诗歌，呈现另一个布鲁诺·舒尔茨”，并参与“布鲁诺·舒尔茨的文学生命”。

于是，《在阁楼独听万物密语》，布鲁诺·舒尔茨诗篇，一部神奇的文本，奇迹般诞生。

实际上，这是一位诗人在向另一位诗人致敬，或者说一位诗人在向永恒和无边的诗意致敬。这种致敬无疑意味着深刻的理解，深刻的赞赏，深刻的相互启示，深刻的惺惺相惜。甚至还不止于此，更是来自东西方的两位诗人艺术和心灵上的默契、呼应和对话。这样的默契、呼应和对话，已经构成一种极致的互文，散发出艺术和心灵迷人的光泽。

黑陶说：“在我所热爱的汉语世界，借助我心、我手，能够让异国的这位前辈作家，以诗的形式、以诗人的身份复活一次，我，倍感荣幸。” 

因此，我相信，读布鲁诺·舒尔茨，再读黑陶的《布鲁诺·舒尔茨诗篇》，或者，读黑陶的《布鲁诺·舒尔茨诗篇》，再读布鲁诺·舒尔茨，我们都会有无尽的期待，我们也都会遭遇无数的感动，一定的。

（高兴，诗人、翻译家，《世界文学》杂志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