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你临别时的话:
“适之,大处着眼,小处下手!……”
——胡适《许怡荪》
胡适的《尝试集》初版于1920年,1922年经过删选后再次出版。它有一个响当当的名号:中国的“第一部新诗集”。也正因此,胡适被视为中国新诗的开山鼻祖。
不过,当代的读者恐怕很少有人认真读过这些诗。这并不奇怪。相信很多人和我一样,第一次读到诗集开篇的《蝴蝶》,基本上是忍不住发笑的:“两个黄蝴蝶,双双飞上天。/不知为什么,一个忽飞还。/剩下那一个,孤单怪可怜;/也无心上天,天上太孤单。”——这样构思简单、略显滑稽的诗,真的能算是有诗意吗?这种否定和质疑并不只是我们当代人的感受,就连同时代的读者也发出了批评乃至咒骂:创造社的成仿吾说,《尝试集》里没有一首是诗;清华的诗人朱湘认为,《尝试集》“内容粗浅,艺术幼稚”。
如果仅仅考求最表层的文字和意境之美,这部诗集大概无法获得赞叹。但是,全方位地考察,它果真写得差劲吗?不应忘记,任何诗歌都强烈地关联于历史、社会语境,胡适的诗更是如此。只有当我理解了历史背景和诗人心态,并带着这些理解更深入地重读,才逐渐认识到它们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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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星篇
作者 | 胡适
送叔永,莎菲到南京
我们去年那夜,
豁蒙楼上同坐;
月在钟山顶上,
照见我们三个。
我们吹了烛光,
放进月光满地;
我们说话不多,
只觉得许多诗意。
我们做了一首诗,
——一首没有字的诗,——
先写着黑暗的夜,
后写着晨光来迟;
在那欲去未去的夜色里,
我们写着几颗小晨星,
虽没有多大的光明,
也使那早行的人高兴。
钟山上的月色
和我们别了一年多了;
他这回照见你们,
定要笑我们这一年匆匆过了。
他念着我们的旧诗,
问道,“你们的晨星呢?
四百个长夜过去了,
你们造的光明呢?”
我的朋友们,
我们要暂时分别了;
“珍重珍重”的话,
我也不再说了。——
在这欲去未去的夜色里,
努力造几颗小晨星;
虽没有多大的光明,
也使那早行的人高兴!
作者简介
胡 适(1891-1962)
20世纪中国最重要的学者、文学家、社会活动家之一,安徽绩溪人,自由主义知识分子的代表。留学于康奈尔大学、哥伦比亚大学,曾出任中国驻美大使、北京大学校长。他是白话文运动和新文化运动的先驱,知行合一地倡导和实践了最早的白话新诗写作,出版有诗集《尝试集》《尝试后集》。
自古成功在尝试
文丨李 琬
诗体的大解放
1917年1月,《新青年》发表了胡适的《文学改良刍议》,提出了文学革命著名的八个条件:须言之有物;不摹仿古人;须讲求文法;不作无病之呻吟;务去烂调套语;不用典;不讲对仗;不避俗字俗语。
这振聋发聩、广为人知的“八事”,其实最初是诞生在日常的闲谈中。胡适对立场的选择与坚持,与他的朋友们大有关系。1915年,留学美国的胡适有一帮很热闹的朋友,他自己也总是有与朋友切磋琢磨、辨明是非的热情。在这年暑期,他就是在和朋友们的“乱谈”之中,弄出了“文学革命”这个词。胡适相信,中国古文是半死的文字,白话才是活文字;要创造一种“活的文学”,容纳新的思想和新的精神,就必须使用新的文学工具——白话文。
不过,他当时的朋友梅光迪、任鸿隽(叔永)认为白话不能作文,更不能作诗,胡适却决意要证明,白话也可以作诗。因为没有人愿意结伴而行,胡适只能单身匹马地前往新的文学领地。他自述道:
有一天,我坐在窗口吃我自做的午餐,窗下就是一大片长林乱草,远望着赫贞江。我忽然看见一对黄蝴蝶从树梢飞上来;一会儿,一只蝴蝶飞下去了;还有一只蝴蝶独自飞了一会,也慢慢的飞下去,去寻他的同伴去了,我心里颇有点感触,感触到一种寂寞的难受,所以我写了一首白话小诗,题目就叫做“朋友”(后来才改作“蝴蝶”)。
《蝴蝶》这首诗,既是实写眼前之景,也是寄托他此时的心境。貌似轻松诙谐的诗句,实则记录了文学革命前夕的重要一页,也见证了友人之间的交往论辩对于一场历史事件的决定性作用。正如他在另一首诗里写道的:
前年任与梅,联盟成劲敌。与我论文学,经岁犹未歇。吾敌虽未降,吾志乃更决。暂不与君辩,且著《尝试集》。
朋友的反对,虽然使胡适感到孤单,但并没有令他埋怨,反而令他更加坚定了试验白话诗的决心。《尝试集》中,他的诗先是采用五言、七言的整齐格式,后来又进一步打破束缚,改为长短不一的句式,从而真正实现“诗体的大解放”。陆游曾经写“尝试成功自古无”,胡适却认为“自古成功在尝试”,作白话诗本身,就是他大胆假设、小心求证的实验精神之体现。
白描、即兴与真实
胡适曾经谈到新诗之所以区别于旧诗的基本原则:只有用解放了的诗体,才可以用来“写实”地描画情。
诗须要用具体的做法,不可用抽象的说法。凡是好诗,都是具体的;越偏向具体的,越有诗意诗味。
——《谈新诗》
能够根据现实的场景进行描写,而非以传统诗词中“春花秋月”、“长河落日”这样的套语陈言作诗,是胡适首要的文学追求之一。
《尝试集》里的诸篇,大多采用白描的手法,写一时一地的见闻或感兴,基本上已做到了说前人所未说过的话。也许这些话并不总是伟大和深刻,但是至少是诗人切实感受到的独特体验。如果你觉得《蝴蝶》还缺了点诗味,不妨看看《湖上》这首优美的诗:
水上一个萤火,
水里一个萤火,
平排着,
轻轻地,
打我们的船边飞过。
他们俩儿越飞越近,
渐渐地并作了一个。
这首诗是胡适根据夜游玄武湖的一时所见而写成的,可以说是一种“即兴”的诗。诗人并没有说理,只是实实在在地白描,但是诗意已经自然地包含在其中了,仿佛还带有些俳句的风味。
诗歌写的不过是“萤火虫飞到水面上”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但是诗的神奇之处就在于它挖掘了不同于一般的观看方式。两个萤火不过一个是实物,一个是倒影,但诗人故意把虚的东西也写成实在的东西,像摄影机一样,纯然记录下两个萤火渐渐重合的画面,也让人感受到夜间湖水的平滑如镜、静谧幽暗。
胡适在《梦与诗》里表达了自己“诗的经验主义”主张:
都是平常情感,
都是平常言语,
偶然碰着个诗人,
变幻出多少新奇诗句!
也就是说,作诗必须以直接的经验做基础,而虚无缥缈、空幻无根的思绪,是绝不能作为写诗的材料和动力的。这种信条,对于当今许多诗人来说,也仍然是一种有效而急迫的警醒。
使用“大白话”作诗,本身也意味着一种坦白、真诚的态度,不论对事、对人、对己,都是如此。胡适在诗歌中对自我的剖析无疑是十分坦率的:
一日大醉几乎死,醒来忽然怪自己:父母生我该有用,似此真不成事体。
从此不敢大糊涂,六年海外颇读书。幸能勉强不喝酒,未可全断淡巴菰。
——《赠朱经农》
胡适选择了自我检讨和自我调侃的态度,既没有浪漫的美化,也没有哀戚自怜,某种程度上更新了文学传统中的“诗人”形象。胡适乐观进取,反对无病呻吟,他笔下的作为诗人的“我”,也同样是可亲近、可交流、感染人和鼓舞人的。
严肃的文学观与人生观
以胡适为代表的五四一代,并不会为文艺而文艺。他们对于文学的态度和理想,总是在对中国社会前途的关怀中展开的。在《尝试集》中,无论是作诗还是做人,作者都自然流露出严肃认真的态度,令人印象深刻。
胡适曾在序言中回忆过自己在朋友建议下删改诗集的经历,比如《你莫忘记》的原文有一句“火就要烧到这里”,康白情曾从三万里外来信,替胡适加上一个“了”字,改为“火就要烧到这里了”。只有经过这一改动,句子才符合白话的文法。胡适想借此说明,“做白话的人,若不讲究这种似微细而实重要的地方,便不配做白话,更不配做白话诗。”
可见,胡适作新诗的重点不是在个人诗才的体现,而是在于为“白话”文学的做示范。只有从最基本的虚词、语气上着眼,才能建立起一套足够清楚、稳固的表达体系,才有可能谈到进一步的开拓。
《尝试集》里似乎有许多“车轱辘话”,不断地否定和妥协,构成了一种基本的结构,且看这首《小诗》:
也想不相思,
可免相思苦。
几次细思量,
情愿相思苦!
和《蝴蝶》一样,这首诗看似是讨论个人情感,还有几分幽默,但实际上包含着更深的意味。
胡适曾写道,爱情的代价是痛苦,爱情的方法是要忍得住痛苦。对此,陈独秀评价道:“我看不但爱情如此,爱国爱公理也都如此。”这句话在《每周评论》上发表后三天(即1919年6月11日),陈独秀就被军警逮捕。胡适作此诗的直接起因,就是为了同情陈独秀的遭遇、重申他的理想。“情愿相思苦”,表达了“虽然如此,也坚持这样”的志愿,也许这才是“车轱辘话”背后的坚韧心态。
这类勉励人们为公理、为社会奋斗的话语,在《尝试集》中不止一次地出现,《晨星篇》就是另一个突出的例子。
这首诗以星光比喻几个朋友在文学革命上的作为,同样体现了“虽然阻碍重重,但仍要继续努力”的意思:
在这欲去未去的夜色里,
努力造几颗小晨星;
虽没有多大的光明,
也使那早行的人高兴!
在另一首诗《一颗遭劫的星》里,胡适将被捕的《国民公报》主笔孙几伊比作一颗被乌云包围、但在大雨后再次闪亮的大星。再看《晨星篇》,其中光明与黑暗的对立,应该不仅仅意味着文学的演进,也同时指向了白话文运动所关联的整个社会思潮的变革。
胡适诗歌中的真诚与严肃,也表现在关于夫人江冬秀的诗作中。胡适安然接受其母为他订下的小脚夫人,在五四一代流行反对包办婚姻的风潮中,这样的名人并不多见。
胡适也将“容忍比自由更重要”贯彻在对婚姻的选择上。在他看来,自由结婚有好处,也有坏处;而中国的包办婚姻,未必都是坏处,因为基于订婚关系的名分和结婚前积累的想象,能够使得传统婚姻的夫妻更加认识到彼此的情分和义务,建立起更为牢固稳定的关系。胡适对待江冬秀的接纳与尊重,不只是出于对其母亲的孝顺和遵从,也是自身的主动选择:“情愿不自由,也是自由了。”这种“情愿如何如何”的表达,恰好再一次体现了他积极实践的态度,以及对责任、义务的许诺和欣赏。
图 | 胡适与江冬秀
尽管,他们后来的婚姻生活也有摩擦与波折,但大体上还是保持了和睦的关系,并得以维系始终,甚至在相当的时期内,二人展现出很好的夫妻之情。《我们的双生日——赠冬秀》写道:
他干涉我病里看书,
常说,“你又不要命了!”
我也恼他干涉我,
常说,“你闹,我更要病了!”
我们常常这样吵嘴,——
每回吵过也就好了。
今天是我们的双生日,
我们订约,今天不许吵了。
我可忍不住要做一首生日诗。
他喊道,“哼,又做什么诗了!”
要不是我抢的快,
这首诗早被他撕了。
家庭生活中的鲜活图景立即呈现在我们面前,大学者身上平凡而可爱的一面,比那种曲折曼妙的恋爱更让人印象深刻。诗人强调妻子对自己的关怀照顾,并且以亲昵调皮的语气写出,表面上是抱怨,实质上却是更高级的“秀恩爱”。
优秀的当代诗人马骅曾在文章中写道:“我听到的最悲观的说法是:‘我们这一代人最出色的也只不过是个胡适。’”这句话乍看是贬抑胡适,实际上是对胡适的另一种肯定。现代汉语诗歌作为“新诗”,本质上就有求“新”的冲动和诉求,从革新的意义上来说,胡适无疑是无法超越、无可忽视的先行者和试验者。在今天这个充满吐槽的、容易变“丧”的时代,再读一读他的《晨星篇》,不是令人感到少有的振奋与轻快吗?
作者简介
李 琬
北京大学中文系现代文学专业2017届硕士研究生。
读诗嘉宾
刘阳鹤
刘阳鹤,1991年生,在关中地区长大,写诗兼事翻译、批评,现为陕西师范大学文艺学专业硕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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