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广龙:写诗歌不是混某个行当,也不是操持某种手艺,不能想当然,完全依赖经验,也不要粗制滥造,“把一盒火柴一下子划光”。日久见人心,诗久见诗心。这颗心,一定是鲜活的,怦怦跳动的,对世界充满好奇,在万物面前做一个认真做作业的学生。
编者按:随着移动互联网时代的到来,诗歌在一定层面已经进入了当下精神生活的核心;同时,中国诗歌网的不断发展和壮大,也让越来越多的实力诗人渗透到了中国诗歌网的各大板块。正值中国新诗走过百年之际,为了展示中国实力诗人的气质和风采,我们有了这次独家策划,对中国实力诗人进行系列访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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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广龙(诗人主页):1963年生于甘肃平凉,现居西安。1981年,在《飞天》发表处女作《我最平常》,中国作协会员。1991年参加第九届“青春诗会”;甘肃诗歌八骏。入选《星星四十年诗选》、《当代诗经》等多种选本。出版诗集:《第广龙石油诗精选》、《水边妹子》、《祖国的高处》、《多声部》、《军舰鸟》、《彩色水鸟》、《骑自行车的人》、《第广龙的诗》;十部散文集:《感恩大地》、《走在吹风的路上》等。曾获首届“中华铁人文学奖”;甘肃省第五届敦煌文学奖;第三届“中华铁人文学奖”;第四届全国冰心散文奖;在场主义散文新锐奖;现代汉诗新世纪十年创作奖、中国报人散文奖、《大河》诗歌主编奖、首届林语堂散文奖、2014年获第四届郭沫若诗歌奖。曾参加第五届全国青年作家创作大会。全国第二届德艺双馨中青年艺术家表彰大会,第二届中国诗歌节。第四届、第五届中韩作家会议。中国诗歌学会理事、中国石油作协副主席、西安作协副秘书长、甘肃省文学院荣誉作家。
1、花语:9年前,首先让我关注您的是我在西安工作期间,您送我的一本散文集,它细述了您青春时代的油田生活,文笔酣畅、幽默、写实,活灵活现地反映了火红年代油田的基层状态。记得我为此还给您发过一条短信,表达了我的钦佩之情。我想,一个人的诗歌成长历程必定与他的个人成长史息息相关。可否把我带向那遥远的年代,谈谈您从前的油田基层生活?它对您的诗歌写作有影响吗?
第广龙:人走的路,都是自己选的。不顺利,不得志,会抱怨命运的不公。我有不堪,可我不祈求怜悯,也不会自我放弃。我得到的是属于我的,我不能转让,得拿着。你提到的那本书,是我对我工作了6个年头的油田一线井队的一些人物的纪录。我还有一篇散文《我的第一次打工经历》,写的是我参加高考落榜,在家乡短期打工所受的挫折。那时候,我觉得我是个无能的人,连自己都养活不了的人。《驿马关》写的是我在董志原上上技校的经历。前些日子,被收入到陇东学院编选的一本书里,又重读一次,竟然唏嘘了一阵,有些悲伤。而我真正到井队,穿上油工衣,整天在山里受苦,特别苦,我反而变得平静了,我接受了我的生活,我觉得这就是我应该有的,这就是我的现实。我就举一个例子,冬天上班时,我站井口旁负责缠旋绳,这样可以通过另一头机器上的猫头(类似于轴承)转动来打开油管的丝扣。经常的,混合着石油的水柱会冲出油管口,从高处落下,我不能躲开,任由浇淋到头上,流进衣领,流进身子。由于在进行重体力劳动,我身体发出的热量,能把油水变成蒸汽,能让衣服变干,可随后而来的又一次油水的洗礼,我的身上,又都湿透了。从井口旁下来,冷风吹着,我的油工衣,结冰了,硬邦邦的,就像穿了一件盔甲,要拿棍子敲打,才能把冰壳敲掉。多亏那时候年轻,抵抗力强,一个班下来,就这么身子满是油水,又坐在接送上下班的大卡车的车槽子里,颠簸几个钟头,牙齿打嗑,浑身打颤,只是觉得瞌睡。回到野外队的营地,才能用肥皂洗,用洗衣粉洗,才能洗干净。换上衣服,钻进被窝,我就是最幸福的人。堪称奇迹,我竟然没有感冒,没有病倒。堪称奇迹,我竟然四肢完好,没有受伤。在野外队,不光我这样,大家都和我一样。我们自称自己为下苦人,的确不是夸张。可是,就在这样残酷的环境里,人性的流露是真实的,自己不能嫌弃自己,也没有觉得有什么口号那样的崇高,都是为了吃一口饭,只是一种职业,一种谋生的手段。照样有快乐,有排遣无聊和苦恼的办法。谁都知道安逸,享受,谁还不愿意清闲,自在。没办法,改变不了,那就阿Q,那就过一天是一天。世上就得有人过这样的日子,我是其中的一员。不过,人都有爱好,有业余生活,我就喜欢写作,喜欢写诗。在中学时,我就读叶赛宁,读戴望舒,就尝试写作,1981年,我就在《飞天》发表了处女作。到了井队,我没有变得勤奋,但我的写作没有停止。我的诗歌里,有我身在其中的生活,这是必须的,但不是刻意的,我甚至希望自己的文字能浪漫一些,诗意一些,让我坐在大卡车上在山里奔波时,大脑不那么空虚。后来,我离开了井队,与我在写作上写出了一些成绩有一定关系,我不否认这个。这些年来,我通过不同文体,回顾着我的过往,也包括我在井队见识过的人和事。没有责任呀,良知呀什么的,就是我有这方面的体验,我按照我的想法,写出来,难受还是好受,我需要写出来。也谈不上怀旧或者寻根,我缺乏宏伟的志向,远大的目标。对于我来说,我写出来的意义,大于不写出来的意义。我的过往,无法修改,我的当下,写作就是一种担当。
1981年春节,和驿马技校同学合影
2、花语:您参加过《诗刊》第九届“青春诗会”,算起来,参加时间比我早了18年,算是我的学长。当年的青春诗会是怎样的,现在这帮人,还有谁活跃在当下的诗坛?
第广龙:几年前,还有人问我,参加“青春诗会”,有没有诀窍。我知道所问的含义,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我只是一个基层的作者,在写作我喜欢的诗歌,写出来满意了就投稿,渴望得到认可,我庆幸我被选中了。我的作品,就是我的投名状。曾有一家刊物,约我写回顾“青春诗会”的文章,我写过我的感受,在文档里找没有找见,记得题目是《骑着毛驴上徐州》。我参加的那一届,在徐州举办,说起来谁最远,都认为我最远,其实不是,我开玩笑我是骑着毛驴来的。我生活了几十年的陇东,毛驴是当地人主要的交通工具,也是离不开的壮劳力。那一次,每天在一起讨论诗歌,批评是尖锐的,我受到了极大触动,也对自己的写作产生了怀疑,也促使我在写作的认知和方向上做出了调整。那一次我和耿翔在一间房子住,他写得好,大家都服气他,我也以他为榜样。如今我们同在一座城市,来往多,交流也多。刊发我们那一届“青春诗会”专辑的《诗刊》我没有,还是耿翔送给我一本。去年(2016年),雨田来西安,还和当年一样,还是那么简单活着的一个人,还是那样性。约上耿翔,我们一起聚会,看上去都老了。雨田一下巴大胡子,白胡子都增多了,能不老吗。耿翔和雨田依然在写作,我经常看到,一定会仔细阅读。一起过来的人,读作品,有一种亲切感。记得当年在徐州,诗会没有结束,雨田提前离开,我去车站送他,他说以后有作品发给我,我给你推荐,我竟然一次也没有利用他的关系,回头,我得要他的邮箱。阿来如今有大名气,那年诗会结束返回时,我,杨然,阿来坐同一班火车,没有座位,站着快到西安才有空座,我却要下车了,他们继续前行,朝着成都方向。上车前,我们都喝酒了,徐州矿务局自己生产的白酒,度数高,后劲大,那时人年轻,不怕酒,喝多了,肚子难受,头脑受罪,就后悔。过后想,这样的相聚,一辈子能有几次啊,难得在一起,也是有缘分,醉就醉吧,也挺值得的。那一届,还有许多人,孙学军,刘季,李浔......都是我喜欢的人,分开后没有见过面,都挺想念的。
1982年,甘肃庆阳,第一张全身照
3、花语:我对甘肃的印象,停留在兰州灰突突的天空和黄河浑浊的昏黄里。您是甘肃陇东人,这个地理上的故乡,是否给过您实际意义上的滋养?离家多年,骨子里的乡情,是否还在分行的文字里打结?(说说您的故乡和您的少年成长史)
第广龙:其实,要让我建立一个完整的甘肃的印象,我也觉得很难。我是到外省十多年后去的敦煌,那是一种风貌;后来穿越河西走廊,对于远天远地的感受变得具体了;我还去了甘南,强烈的宗教感,和敦煌相似又有不同,雨水说来就来的桑科草原,让我处于迷醉状态,入神状态。我还没有去过陇南,那里的地理,和我生活了几十年的陇东,应该大不一样。陇东号称有地球上最厚的黄土沉积,这里诞生了最初的华夏文明,具有源头性质,传说都特别古老。如果说一个人的少年记忆,决定其今后的人生,那么,留在我的身上的印痕,任由岁月的雨水冲刷,也不会淡化,更不会消失。这如果不在文字里反映,那倒是很奇怪的。我的诗歌,散文,有专门书写的,也有带着我生活的地域的影子的。故乡有我的念想和牵挂,在文字里,我一次次回去,我得到了安慰。尤其是年纪渐长,欲望衰退,人变得爱怀旧,到处走走不动了,回故乡我不怕累。我在一首《秋登崆峒山》的诗歌里,既写下“登高远望平凉城,我已不再少年”的句子,也写下“疼痛也能斑斓”的感慨。我不能忘却了来处,我喝了家乡的水,吃了家乡的粮食,无论身在何处,我的身体里,都有一个肉身的家乡,弥漫着精神的气息。我童年的小城,即使变得不可辨认,我走遍的大街小巷,即使全被商场和大马路取代,我都能在大体的方位上,还原出一幅幅黑白相片。这是血肉相连的关系,这是到死都不会中断的至深的情怀。将永远贯穿在我深浅不一的文字里,以表明我的来历,为我的灵魂压舱。
4、花语:我参加过西安您的诗歌朗诵会。您的诗,有着大西北的粗犷,也有着阳关枊的细腻和温婉,在您的心中,何为好诗?
第广龙:一个人写诗,写得久了,就有了自己诗歌的样子。现在都说诗歌的辨识度,似乎不在于写得有多用心,只要奇特,有专属特征,惯性敷衍,流水线制造,就能登高一呼再呼。我挺羞愧的,愿意写出自己期待的诗歌,有一段似乎接近了,有一段又觉得失落。诗歌写作上,我总有不甘心,总在努力。我的想法是,不被陈规,也不被新规约束,写出自由的诗歌,进行多种可能的探索,不胡乱给自己贴标签,也不染招人注目的大花脸,静下心写,不断写,在量上和质上都对自己有要求。不论什么类型的诗歌,基于其自身的吃水线之上,我读了喜欢的,动心的,过一段时间还记得,再看能认得的诗歌,我认为就是好诗。
1996年在兰州黄河
5、花语:“我已经写了30多年诗歌了,到我这个年纪,还在写,还能写,还有写作的欲望,这是难得的,也是正常的。”这是您的一段感言,是什么支撑着您写了三十年,至今还对诗歌念念不忘,持之以恒?
第广龙:热爱。虽然写作诗歌,光有热爱不一定写出好诗,甚至会制造垃圾,可是,没有了热爱这个前提,不会持久。要问我为什么热爱诗歌,是呀,我上中学就读诗,写诗,到现在也还在读诗,写诗,关系再铁的人,都会厌倦,都会冷,这充分证明了诗歌的魅力。要我再分析,我觉得,诗歌写作的挑战性,创造性,诗歌写作带来的愉悦感,总是有所期待的未知体验,都使我离不开诗歌。
6、花语:“对于诗歌,我要保持必须的敬畏,即使诗歌疏远了我,我不会也不敢对她有丝毫亵渎。我离不开诗歌。这个世上,能让我这么长久地在意的,一定包括了诗歌。”这话也是您说的,请问,如何保持对诗歌的敬畏?如何不变成诗歌油子?
第广龙:“长久在意”,“包括了”,这两个句子,其实已经坦白了一切。一个是说,完全靠自己的兴趣,自己的自觉,和诗歌结缘这么久,那么,诗歌一定具有神性,所以我的在意是由衷的,无条件的。这是一种敬畏。另一种,诗歌这种文体,有的觉得特别难,有的觉得特别容易,后者会写得随意,随便,我认为是不可取的。写诗歌不是混某个行当,也不是操持某种手艺,不能想当然,完全依赖经验,也不要粗制滥造,“把一盒火柴一下子划光”。日久见人心,诗久见诗心。这颗心,一定是鲜活的,怦怦跳动的,对世界充满好奇,在万物面前做一个认真做作业的学生。
2003年,泰国
7、花语:您已结集出版六部诗集,八部散文集。您还是“甘肃诗歌八骏”之一,获首届、第三届中华铁人文学奖、敦煌文学奖、全国冰心散文奖、《手稿》十年散文奖、现场主义新锐奖、现代汉诗新世纪十年创作奖、中国报人散文奖、大河诗歌主编奖等等,接下来,有没有更大的想法?
第广龙:获奖能带来荣誉,快乐,带来实际的好处。以前获奖很难,得有的奖很意外。现在奖多了,谁都能列出一长串。给予我的奖,我都会珍惜,视之为一种鞭策。我是这么看待的:写作和获奖一定是先后关系,不一定是因果关系。不得奖其实是正常的,偶尔能得一个奖,就说声谢谢。我在写作上有想法,在获奖上克制想法甚至拒绝想法。
8、花语: //在外地的那些年,最怕接到的消息/是父母病了,这让我丢魂一天夜里,父亲走了/我一夜未眠,竟然有片刻的轻松/山里多了一座坟/我的老家,少了彻夜的咳嗽/这多么残酷,又多么现实/我的活着,便是失去//母亲是我的半个天,梦里梦见母亲离世/醒来,一天不安宁/给家里打电话,听见母亲的声音/隔世般遥远,却踏实如回到人间/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的,心理上也有准备/准备疼,准备泪流不止//,这是您的诗《惦记》,看得我镜片上起了雾,心里也沉甸甸的。在您的心中,父亲母亲哪些美好的品质,深深地影响过您?
第广龙:我的父母都是文盲,他们养育儿女,操劳一生,到老了一身是病。享福,过清闲日子,父母都没有等到。我对父母的报答有限,亏欠是永远的。父母不可能指导我的写作,但父母影响了我的为人处世和成长。诚实,平和,善良,勤劳,这些都是父母给我的财富。我写了许多关于父母的诗歌,我认为我最好的诗歌里,一定包括这些诗歌,《惦记》只是其中一首。
1972年,平凉,心里温暖而忧伤的全家福,后排中间是第广龙
9、花语:您是80年代从陇东诗歌圈杀出重围,一路走高,成为当下中国诗坛以勤奋、高产、优质为标识的重要诗人。回望来路,您的诗写方式经历过哪些蜕变与过程?
第广龙:我的性格似乎决定了不是那种冲呀杀呀的人,说走高,那也是相比较我个人而言。有一些自觉性,既没有过分刻意,也没有完全顺其自然,就这么走过来了。蜕变也是逐渐的,缓慢的。一个写作者,随着时间的推进,随着年龄增长,环境变化,意识里固有的东西,加入了新的,陌生的见识,又认可,就会不满足,就想再探索一些不同的写法,也会比较那个更适合自己,更有利于表达。这样做,其实也是给自己提出了要求,有了实现的难度,也会经历挫折甚至失败。而写作的动力反而得到了补充,尝试和颠覆已有观念,或者过一段时间再回头看,又发现丢弃了的也能再次激活,又有新的感觉,这些,我认为都是正常的。我在题材的选择,形式的取舍上,都和过去不一样了,但不是跟风的结果,不是心血来潮。这里头包含了自己的想法,也需要外界的触动。不然,总是重复自己,始终一个面目,我自己都会厌倦的。
10、花语:个人以为写不写诗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一个人身上是否具有诗性。即:能否从平常小事中,发现美、指认美、并将之提炼,发散,这是一种能力、也是一种美德。请问,您的现实生活是否具有诗性?
第广龙:呵呵。我觉得写诗挺重要的。不过你后面的话我认同。活在诗意中,那当然好,我也想,可没有实现。把诗歌和生活分开,哪有这样明晰的界限,没有。把诗歌当做生活的全部,我不会的。其实,生活和诗歌,交织在一起,俗和雅有时候也是会转换的。我希望在生活中,尽量做到正常,在诗歌中,把自我完全放开。不论哪一种状况,都是想到容易做到难。那我就努力吧。
2007年,子午岭边,故作沉思状
11、花语:因何与诗结缘?作为一种较为稳定的命名,“诗歌”在您这里是如何定义的?
第广龙:我最早读到的一部诗集是田间的《给战斗者》,写得简单,直接,短小。可我喜欢诗歌,还是因为读了《唐诗三百首》。后来,又读了艾青的诗歌,叶赛宁的诗歌,对于自由诗这种表达方式自然就接受了,还尝试书写,开始了目标并不清晰的诗歌写作。我定义的诗歌:有发现又有呈现,在表达上见高低。
12、花语:“口语诗”为诗歌的写作提供了更大的延展空间和纵深度。一首好的口语诗,从生活直接入手,要写到有声有色意趣令人回味,比意象的堆叠更难把控。您怎么看待口语诗?
第广龙:近来读古诗,许多和现在的人说话一样,依然流传,依然在产生影响。当代人用当代语言,用口语写诗,再合理不过了。我就写了大量的口语诗,我还觉得要写好,难度挺大的,不亚于其他类型的诗歌。现代诗歌,叙事成分增多,直击现场,摄取当下,营养成分不流失,是一份见证。我在口语诗的写作中,更加注重语言的选择,注重节奏,希望做到见人心,见本质,见悲悯。对于口语诗,我说一句话:会越来越好。
2008年,多次登华山,终于到主峰
13、花语:把诗写得中规中矩容易,把诗写到有趣,能见性情,让人拍案不易。您认为性情二字,对诗人是否重要?
第广龙:有人说坏人写不出好文章,我不同意,撇开对于坏人的不同理解,有的坏人的性情,强于好人的性情,这太常见了。性情自带固然好,也可以培养。性情文字,我喜欢。一个诗人的性情,一定会使诗歌在虚处坐实,在实处飘起来,一定有迷人的味道,一定回味久长。我觉得,性情犹如曲折的回廊,有期待,有意想不到,在寻常里,习见中,就把人吸引过去了,就叫人欲罢不能。苏轼有性情,写大块文章,也写小品,读了看到了一个完整的人。汪曾祺有性情,文字带着体温,能笑也能哭。那些写美食的文章,百读不厌。
14、花语:早年的写作,哪些文学作品或诗人,深深地影响过您?
第广龙:早年读书少,一些书想读没有的,一些书很好读不进去。《西游记》现在我还会重读,几乎是隔三两年再读一遍,每次读,都有新鲜感。最喜欢的诗人是艾青、戴望舒、惠特曼、叶赛宁。惠特曼的《草叶集》,楚图南翻译的,读过许多遍,他的开阔,自由,他的豪放,铺排,给我以极大震撼。不久前,《飞天》杂志要出专刊,关于甘肃文学的,我曾写过一篇题为《第一声》的文章,记述了我的处女作被李老乡老师在《飞天》发表的过程。我诗歌写作之路上遇到的第一个指点我写作,给予我培养和帮助的,就是李老乡老师,我迄今不忘恩情,时常感念在怀。李老乡老师现在定居天津,是西部诗歌勃发年代的重要带头人,是一面旗帜,我珍藏有他的诗集《野诗》,对于李老乡老师的诗歌成就,我始终深深敬仰。
15、花语:当年我在西安,倍受挖地铁、堵车之苦,现在的西安地铁通了,人们过上了幸福的生活。您久居西安,如何看待这座十三朝古都?
第广龙:我也是一个移居者,住下来,时间长了,也就熟悉了,有了感情。一方面,在这里居大不易,一方面,对于喜欢文学,热爱诗歌的人,这里的氛围,这里的风气,还是挺适合的。我的诗歌里,对于西安多有涉及。我年纪大了,往远处跑不愿意了,在西安城里游走,那种老旧和新异的交替错落,那种烟火气的巷子和阳光少年的高蹈,都让我愿意在这座古城的早晨苏醒。何况,西安城背靠了一面多么巨大的终南山,上风上水,每一个峪口进去,都是一方洞天,绿色漫漶,水声远近,高处有风景,低处宜停留,空气新鲜,可以大口呼吸啊。
16、花语:推荐十本好书。
第广龙:《鲁迅全集》鲁迅、《西游记》吴承恩、《聊斋志异》蒲松龄、《草叶集》惠特曼、《河湾》奈保尔、《骑兵军》巴别尔、《小于一》布罗茨基、《空谷幽兰》比尔·波特、《谈艺录》钱钟书、《唐诗百话》施蛰存。
17、花语:正值中国新诗走过百年之际,如何看待当代诗歌对中国文学的影响?
第广龙:看到许多诗人就中国新诗百年说话,没料想在这里你给我提供了一个机会。许多话都被人说了,好话,反话,都有,我读了有收获。被人评说就是生命力的表现,被人忘记了也许真会没落。诗歌要安静,可诗歌多热闹啊。过去,不读诗,无以言。现在,哪个门类的文学,能有诗歌的话题多。不说不清楚,说着说着就明朗了。新诗百年,我要说:新诗成就大,新诗寿命长。
18、花语:您最欣赏的诗人品质是什么,最不喜欢的又是什么?
第广龙:欣赏的品质:大度。不喜欢的品质:狭隘。不过都要加前缀。不然,在某些语境下,我的看法也可以颠倒过来。
19、花语:您写散文、写诗、写评论,是一个文学多面手,也可以说是一个具有深厚生活经验的学者,这诸多的文本,您最爱的是什么?
第广龙:这么说,我都不敢当呀。在写作上,我的自卑大于自豪,常有新人的感觉,分明又是个旧人。有时候觉得自己先天不足,有时候自己憎恨自己为什么不发奋努力。写了这么多年,有出息没有出息,身外物身后名,早就不计较不在乎了。在写作上,写哪一种体裁,都是尝试,能写,就多写一些。有一段时间,散文写得多,出版了几本书。不过,过去,现在,我最离不开的,是诗歌。我曾说,诗歌是我的上香炉。只有在诗歌这个领域,我的写作欲望一直有。我多次在梦里写诗,推敲诗,醒来,有的记得,一看,啥呀,写失败了,但也说明了我对于诗歌朝思暮想的程度。
20、花语:诗歌写作,对语言要求高,但语言有稳定的一面,又是变化的,尤其是不同地域,语言差别带来了陌生感,也带来了阻隔,你如何理解诗歌写作的地域表达?
第广龙:方言入诗,我觉得不高明。诗歌语言的陌生感,在于把现有语言上的一层土吹开,诗人再造语言的能力恐怕也在于此。中国这么大,语言差异也大,经济强势能带来语言强势,也会让一些方言普及化,在诗歌中体现出来,是正常的吸纳。如果一个诗人的野心是把他所在地域的方言,变成通用的语言工具,那也办不到,那就不是在写诗了。不过,在诗歌中进行地域表达,而以其中的风情,物理,情感,来打动读者,倒不失为一种写法。容易独特,容易引起注意,容易指认。这样做的风险,就是会带来因为刻意强调而痕迹明显,并造成内容的表面化,形式的单一化,反而束缚了自我,狭隘了意识。我认为有效的地域表达,只是把地域作为一个支点,要往高处腾起,往宽处发展,诗意的通道是打开的,肉体的疼痛是粘连的,作者是我,也是他者,这才能形成诗歌的《生死场》。
附:简评三则
宋宁刚:
不过,这里虽然说了许多问题,但是,正如我们一开始就说过的,第广龙的《石油曰》是具有经典气质的诗(之所以说“经典气质”,而不是“经典”本身,正是因为这首诗有这样那样的一些问题)。某种意义上说,这首诗也是浓缩了第广龙多年生活经验与思索的生命之诗。它有成为经典的质素,也起到了为作者代言和创造意象的作用。我们可以说,第广龙的诗,通过对石油与死的辩证书写,为我们这个时代留下了极其重要的意象,甚至比“铁”的意象要更为本质,更为深刻。它不仅是关乎个人、社会、生活和命运的,更有超越于命运之上的极度书写。作为一个曾经的石油工人,第广龙在这首关于石油的诗中,没有对石油大唱赞歌,而是在多年感受和思索的基础上,抓住石油的“黑”与“死”这两个本质性的特征,既是书写了石油,也观照了我们建立在石油的消耗之上的现代社会,包括对它建基于“死”、会不会归于“死”的隐忧。这是诗人的洞见,也是诗人的道德和良心。
秦巴子:
综观第广龙的散文创作,有一些共性的东西渐渐地显露:
1、)底层叙事或者说低处的书写。姿态决定视角,而视角决定态度,生存的现实在这里不是被俯视而是被感知的,俯视只能产生空洞的概念式的凌虚高蹈;生命的处境在这里不是被分析而是被触摸的,分析无关疼痒与冷暖;在这里的,他们的书写是原发性的。
2、)书写者是在场的。这种在场不是刻意地深入生活或者进入生活,不是写生与采风,而是自己的原在,自己就是他们所书写的生活的现场的原始构成;这种在场表现在书写中也不是书写者的抽离,而是书写者自身也在被书写;他们书写的人、物、事,既是现场也是自己,这种在场的书写是需要勇气和胆量的书写。
3、)人心自在或者有灵魂的表达。他们强调叙述与记录,很少直接下判断,这是一种谦卑的姿态,源于对生活与生命的敬畏与尊重;他们从不念叨担当与责任这样的容易让人发高烧的大词,但在不事喧哗的叙述中人心自在;他们的书写看似客观却并不冷漠,而是带着正常人的温度,疼痛与温暖才有了可触摸的质感。
4、)日常性。我说的日常性就是每一个日子都有其值得被书写的价值,他们很少刻意剪裁,却只是尊崇自己的生命感觉,把血肉丰满的、司空见惯的,孤寂无聊的……都纳入书写,在日常性中,生命与存在的意义自在。
5、)个人性。他们的书写是个人的而非公共表达,以个人的视角个人的体验个人的触摸与感知,努力看清事物与人心,发现存在的复杂性并做出个人性的命名与表达。
阳飏:
第广龙的诗不是花岗岩、水晶石,甚至不是板结的土坷垃, 而是沙尘飞扬——这不仅仅与第广龙的生存经历有关,更与我和他赖以生活的同一片地理环境有关吗?对于沙尘的习惯——成为了生命中的借代和指喻,坦然、承受,甚而是偏执的不舍与接纳,不是歌唱和颂扬,我们的诗人借一只羊“湿润的唇/不为青草/也把广大的土地安慰”——只因为这是他“一片片黑瓦”下的土地,那里有“民歌里梳头的妹妹”,有“会被谁拍打干净/浮土里的桃花”等等,有着世界上黄土层积淀最厚的这一块土地的背景,第广龙诗歌中一个个沙尘飞扬的地名:甘肃环县、平凉、董志塬;陕西定边、壶口;宁夏盐池、喊叫水、沙坡头……都是他“一片片黑瓦”下的土地,皮影戏的土地,吼秦腔的土地,“粮食堆进窑里不烂/辣椒挂在外头才红”的土地,如此,或许我们也会在某一个月明之夜和诗人一起发出这样的感慨了:“月亮,一粒刚收回的麦种/在我的掌心成佛”。谦恭,一种向下的姿态,这也正是第广龙诗歌的姿态。向下,如同植物的根须,紧紧抓住缺水的土地,然后,生长出一片又一片无愧于这块土地的绿色。即使是写城市,诗人为我们呈现的依然是透过挖掘机“看见了一大堆黄土”——再哪怕上溯千年,诗人为我们呈现的不外乎是和李白一起看见“千尺黄土,万丈深井/我把我的北方/带在身边”——倔犟的诗人甚至蛮不讲理的说“我就是平凉城/就是天下”——说这话的时候第广龙一脸什么样的表情呢?想想2001年冬天的一个夜晚,我在西安见到已定居这座古城数年的第广龙一脸什么样的表情呢?如果他说“我就是西安城/就是天下”——我会惊讶的,可“平凉”这个诗人自称“叫得最多的地名”,毋庸置疑注定就是诗人的“天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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