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一
——忆彼当年故人，携游江南数月，如今柳枝又绿，不想已从彭咸。


以前我们饮酒
不避喧嚣，闹至深夜

踏雪寻梅，
唱大刀进行曲，仿佛

帮天公拾掇，人间
无大事，尽作笑谈。

以前的日子，
就是以前人为荣的日子。

读诗，往往
读的不成样子，冷场时

一拍桌子，人生得意，
四顾左右有人来拼否？

口气恁大，太白来了，
也只当他是个兄弟。

海明威横肝相向，
你就敢裤腰带上别脑袋。

我盘坐通宵，
念观自在菩萨入睡。

天下没有清醒咒，
只好顺其自然。

江南多擅场，
一路奔波酒桌上。

偶尔看月亮，
觉她这般美。

海盐、杭州、湖州都没有，
悄立市桥人不识。

探步出小船，
当涂江上，秋风有长短。

精神没有出处，
徒呼奈何。

有时我连夜枯坐，
有时就昼寝数日。

不说话，不饮馔，
向着虞渊跳几步。

没有绝境的悲哀，
不至于横绝一世。

壶中日月虽长，
可总有倾倒的时候。

不是看破了，不是
没看破，看看就走。

一走就没有消息，
梦也没有里外了。


其二
——廿六日，与内子有隙，于有喜处饮酒至亥时归


人生多的是
谬托知己。

可知长路漫漫，
终归一人到头。

当年有血气，
可以夜奔孤山而去。

不后悔，也就
不知道后来悔意丛生，

是不是误了人家，
我这儿不是地方？

终日不在醉中，
即不得眠。

可谓有目共睹，
你能够忍受的比这更多。

你不知道，我得
忍受这个世界最敏感的部分。

出自我的绝望
才是绝望，比时间

比不过死者，比空虚
比不过镂空之物。

我和死者为伍，
因为死就是活着。

难以言晓，或许
你任性使气只为唤起

我的性欲与力气，
我枯败的速度真是惊人。

一座山颓然倒地
需要一段爱情。

大海不会养育
不够贪婪的水手。

你有什么关系，
给我一个承诺不用兑现。

我自身已是悬崖，
你跳下来时，早知道

没有潮水，没有泥沙，
唯有疼痛周而复始。

这贫瘠的心灵
可曾长出一朵玫瑰？

我灌以黄汤，
不求万物生。

雨落在篷顶如豆粒，
人间已是火上浇油。


其三
——廿七日于麦田书坊向街思杜康，不知时日逝兮，天地间没有好营生。


小孩子的生意不好做，
你要懂数学、英文且没有逻辑。

跟他们说毕达哥拉斯还太早，
况且哥斯拉才有共鸣。

这是个怪兽的世纪呀，
喝酒也就为了少作怪。

终日惶惑，只因行人多，
木偶在戏场上总要加班。

夜间无事坐高楼，
望眼欲穿的是穿眼而过的风景。

我把书籍堆作山，
却是无路好登攀。

卡夫卡在银行如浮云，
一根领带飘很久。

写情书如核算帐目，
纰漏出在我心永恒。

如此良宵，说什么都对了，
那些错事尤可缅怀。

一个世纪无所事事，
不如功败垂成。


其四
——廿八日，病酒，略读马海甸译《俄罗斯的安娜》，枯坐终日。


波德莱尔已经读不下去，
坡也就差强人意。

孩子们的尖叫声凌厉无比，
这不过是下午一小时。

游乐是无目的的，
接班人们接在塔利班之后？

没有主人公的叙事诗，
可想而知，不敢当家作主了。

半个世纪埋没了，
我还可以伸一下脖子观望：

沃罗涅什的匍匐者，
往天空舞蹈。

今后天上掉什么下来，
除了该死的命运。

沉甸甸的云朵如黑纱，
一层层绕在胳膊上。

时钟比太阳庞大，
我们活着离太阳太远。

喝掉的时间
掉转枪口醒过来。

没有起步的世界
仍是慢性子。

悠然见南山，雪不封道
落在身上鹅毛般，

雪句如情人泪，
让人洗心革面。

马雅可夫斯基晚点了，
触礁的船只还优雅。

打好死结的叶赛宁，
把自己当房钱付了。

人们善于记住
自己没记性。

高唱“起来，起来”的孩子们，
他们可知道什么在起来？

起来的心脏黑黝黝，
日夜劬劳，匪我思存。

我就坐等西山到窗前，
落日成窗花。

黑夜里一碗碗酒解渴，
对着镜中的自己推杯换盏。

只要僵持不说话，
孤独就不会繁殖。



其五
——廿八夜，独饮，观罗摩耶那。


阳光路上无阳光，
秉烛夜游少人行。

父与子，白痴，意大利遗事
均价五元，不知

屠格涅夫、陀翁与司汤达
怎么想，尚有人来

恐是一桩好事，读书
已经是个冷门——

就像给死人画像，
不能诉诸毕加索的手段。

夏目漱石化作一只猫，
道声咱家，且听下回分解，

风雅即是寒，
谷崎润一郎真会安慰人。

寒门高第，一枝红杏
出墙来，路人看不厌。

我把风信子移远点，
为了熏邻人。

看哈努曼跳过海上的石头，
只是忠诚其事。

罗摩搭箭为爱情，
女人的裙边成了宇宙的界边。

伟大功绩，
仅在些微事情。

烽火台建了数百年，
谁知最后博一笑呢。

不如醉过这一回，
免争是非。

儒墨如水火，
道法各规矩。

到了用时，总是杂糅，
人性卑劣到了底

往往高尚其事，
修女十五岁就遇见了圣灵。

不论在树洞还是壁龛，
上帝都好相处。

奈何饮酒的总是异教徒，
像芦苇一样脆，但也一样利。


其六
——三月一日与欧阳等六人夜饮，大醉。


其时我已经醉了，
开始说故事。

故事一在月亮上，
吴刚原来好男色。

故事二在巴黎，
魏尔伦见了兰波才醒来。

至于兰波，
一生醉舟上，唱元音

卖军火，截肢以后
想想拜伦在希腊，打什么仗

流亡回来的奥德修斯呀，
怎么还有特洛伊？

先知已经少了舌头，
石狮子都用石膏做。

连门环上的兽首
都衔绿了——

我仍言之凿凿，说
八咏楼过去有口筒井，

井中是海水，
附耳能够听见龙在睡觉。


其七
三月十二，傅霖下厨，欧阳、尔维、阿科、内子参赞其事，包饺子度植树节，饮酒若干。


张岱的石匮书可读，
谈迁的国榷也是。

明朝离我们的时代多远，
我们尚可与后世折中。

饮酒不是权宜之计，
天下尽在杯中。

我想与欧阳说的
博尔赫斯铁定说过——

不论在镜中照过多少遍，
我是博尔赫斯未变。

镜子等同生殖，
无限复制幻象。

真实是否出于虚构，
当你在雾中上山。

山上有过来人，不一而足，
历史如曲径，未尝不迷人。

今夜马槽无用，
可有求索者？

张大复目盲之后见梅花，
如何知道树上遍是秃枝。

既没有雪，也
没有白绫，一个朝代

逶迤于断章残句
人们不读扬子云久矣。

知道斯巴达克思的
自然少于斯大林。

极权比自主权更有诱惑力，
人们善于推己及人。

万恶的旧社会
恶在旧么？

以旧换新的人们
没有另一个宇宙。

我们种下的树
会是我们的坟墓？

或许给我们一粒种子
就在于某天我们将成为种子。

时间流逝了，可我记得
在流逝之前我们相遇了。

徒步无限中，落在故园
的石头，曾经也是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