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荷花三帖


1.
一朵遗世孤立的荷花
我把它拍成遗像的样子
我感觉一生不得志的父亲复活了
复活了的父亲有话要说
复活了的父亲东张西望

用一朵荷花的美丽
来比拟死去的父亲
这似乎有些女性化
而我怀柔的父亲活着时真有颗妇人之心
一辈子善良得如同面团的父亲
在凝固的空气里反复发酵
总被阴郁的天空揉来揉去

父亲活着的时候
内心一定养了一朵遗像一样的莲
从不屈服的他宁可窝藏一肚子诗文
没入故乡老实的淤泥

他硬是不愿意
从淤泥里冒出
半个残缺的泡


2.
荷花对水中的自己
点了点头
她不再艳丽的时候
怀抱日渐长大的籽
像妇人下垂的乳房，又不像
莲蓬的饱满在褪尽荷花的羞涩之后
咽下更多淤泥的嘱托
那些来自最底层的不被阳光照见的呢喃
去世的母亲被大地消解之后
渐渐成为大地的一部分

3.
一粒莲子掉进水里
它向淤泥里钻进去
这唯一的不被消灭的精子
在湖底的子宫受孕

来年，这枚受精卵会挣扎着
把一颗怯生生的头
探出水面

来年，会有一只飞累的蜻蜓
在花瓣上歇息吧？

二，《此为故乡》

1.
只要蹚过这湾浅浅的水
我就回到了故乡
而我不敢
我如今两手空空
手心握紧的汗水
是我唯一的果实
不足以充当礼物

我无力面对乡亲
他们渴望的眼神
如果看到我斑白的双鬓
看到当年出走的黑发少年
并未衣锦还乡
他们或许会得到
一丝安慰

他们或许还会
并不惊讶

2.
我折返而去
背对故乡那边即将沉沦的夕阳
我的背影被拉长得渺茫

我摊开双手
晚风越过河湾
舔干我手心的汗水

犹如当年那头母牛
舔干初生牛犊

3.
垂钓的人在岸边
他们打发的光阴比河水缓慢
有没有鱼都在其次
有没有退休金
那才要命

河这边，靠城
河那边，是乡

河这边的钓竿齐刷刷站满河岸
河那边耕种的人
正弯腰除草

河的那边，是故乡
我既不垂钓，也不除草
我从更远的城过来
只为看一眼
彼岸的故乡

4.
河上有桥
其实只需一脚油门
我就回到老家

从前的家，早没了
从前的乡，改为镇

改为镇的家乡还是乡
我那久不住人的老宅
自父母双亡之后
已摇摇欲坠

我无力扶起那老去的房屋
我只好在父母的坟上
立一块牢固的墓碑

5.
白露一过，眼看晚稻就要熟了
多少年没有和稻穗亲热了
我已经忘记谷子的模样

少小离家的人，如今隔着浅浅的河湾
竟是这般胆怯
眼巴巴望着对岸的庄稼
不敢声张

6.
日落，月起
都是发光之物
都照见我的城
也照见我的乡

哦，不
城不是我的城，最多只有70年
乡也不是我的乡，我已失去祖传的宅基地

只有父母的坟堆
在没有平掉之前
那才是一座城
那才是一个乡

7.
有些悲哀，其实内心快活
有些快活，其实内心悲哀

大半辈子没有离开过湘江
我在上游，故乡在下游
这条脐带一样的江
时间的剪刀剪了几十年
也没有剪断来自故乡的营养

这逆流而上的惊慌
令上游的我淡定如故乡的水稻
丰收也好，歉收也罢
过年的时候
总要依老家的惯例
祭一祭先人，放一挂鞭炮

而后，三声脆响的叩头
不问苍天
只向大地
那生生叩痛的
是泥土

三，《今夜，又想起父亲》
1
今夜，又想起父亲
他踏浪而来
却一身干爽

活着时双脚在淤泥里蠕动的父亲
虫子一样扭曲的影子
他今夜如一片轻快的瓦片
在浪尖上滑行

哦，父亲
你死后才如此轻快
你灵魂的飘逸
令我羡慕且吃惊

2.
又近年关
父亲，你手头可有余钱？

又至年关
父亲，你欠别人的和别人欠你的
都两清了吧？

哦，我突然想起
父亲已不在人间

父亲，天堂没有金钱的纠葛吧？
你遗落人间的儿子
总免不了要替你担心

又近年关
父亲，我决意再烧些纸钱给你
那种面额大到吓傻你的纸钱
它们带着人间的余热
今夜，寄给你

3.
活着时生不逢时的父亲
活着时多才多艺的父亲
活着时咬牙切齿又慈眉善目的父亲
离开我多年之后依旧栩栩如生的父亲
失去了重量可以在浪尖滑行的父亲
今夜我用文字写活的父亲
其实已经死去多年的父亲
在越来越深的积雪一样的夜里
探出小草的枯尖一样的父亲

北风吹过摇了摇头
又点了点头的父亲

某一年冬夜给我捂紧被子的父亲
总在年关令我怀念的父亲
今夜，我不流泪
我以不太示人的笑脸
面对黑夜的空洞

从空洞里猛然跃出的父亲哦
你是我今夜唯一的豹子

四，《写给一妙的画》
之一
题记：给我女儿刘一妙的画写几句话，是我的业余爱好。

这些大大小小的头颅
茄子一样
结在纠缠的发梢

原始人的跳蚤
跳着原始的早操

后来，知道木头可以造船
知道云是不可捉摸的
也知道同一颗树上
可以结不同的果

那么，就向更远处眺望
蓝天下蓝色的海
黑头发的茄子迎风飘扬

如今，同为画中之物
好在这画
没有边框

之二

神以千手的光曦
惋惜遍地的面具

坐怀不乱者
不是东邪
亦不是西毒

万物沐于阳光的怜悯
太阳制造黑暗又消灭黑暗

男人们，亮出你们劳动者的肌肉
在仁慈的母爱的注目里一切在裸泳
一切的悲悯，分娩在曙光之前
埋葬在黄昏之后

五，《日有所思》
1，《关系》
羚羊的对顶角刺向虚无
作用力与反作用力
这不是简单的正负能量

列车瞬间无影无踪
铁轨怅然若失

而相对于列车
是铁轨在加速逃跑

只有站台上的人
因为没有赶上趟

他和站台的留守
显得格外孤单

2，《乌云与农夫》
饱含雨水的乌云
一连好几天
洗着脏兮兮的天空

如果太阳不出来
这样洗下去劳而无功

蓝天把巨大的颂歌献给太阳的那一刻
乌云逃往他乡

没有人记得乌云哭泣的样子了
为了天空的干净
乌云一生劳累

我故乡那边
遍地的农夫
乌云般翻滚

3，《旅途》
车轮滚滚
从甲地到乙地
车轮一直在车子上

车轮不断的重复
使车窗看清了一路风光

掌握方向的人
控制着油门

一整车人
在车轮上谈笑

六，《日常》
我要做这座城市最冷清的诗人
我躲在角落里写诗
在地摊上购物
与一个平常女子厮守一生

冬天，我写下雪的洁白
如果没有雪
就写两只白鹅
在池塘戏水

春天一来
我走进油菜花、紫云英
还要去湘江中小小的野洲
看活过来的小草迎风跳跃

夏天我赤条条
在山溪与不知名的小鱼
交流游泳的技巧
顺流或者逆流
都是了无牵挂的一天

秋天，硕果累累或两手空空
我都能接受
只要没有空穴来风
只要没有飞来横祸
这一年就算风调雨顺

无饥，无寒
我独自写冷冷的诗
不与主流的江湖勾搭
我用家乡人人能懂的土话
唠叨平民的日常

七.《劳动者：一牛和二牛》
1.
以笔为犁
我在纸上劳作
这是我唯一的地盘
从前在煤油灯的照顾下
如今在电灯的照射下
这些明明白白的书写
不为人知
只有纸懂

这偌大的世界
我的天空竟然如此逼仄
从来没有越过一张纸的边界
却又跑到了遥不可及的天边

2.
咋就那么像四十多年前村子里的二牛呢
一辈子扶犁耕地的二牛
是我木房子的邻居
他每日劳作后的鼾声
是我最原始的摇篮曲

二牛把集体的土地
年复一年翻了又翻
却从来没有一次饱餐
二牛的犁从来没有跨越过
我们那个集体小小的领地

说是领地
也不过徒有其名
只不过是赖以安身的
一个巴掌

3.
后来有了网络
我纸上的耕耘
放弃了所有传统的名号
但我始终放不下村子
放不下躬身大地而过早没入泥土的二牛
我因此把我的网名叫做江南一牛

我这么做并不是要站在二牛之上
我这么做只是觉得生而为牛
不是在地里终其一生
就是在纸上劳作一世

都曾经来过
都要离开
二牛，你说
一牛还跟你分什么先后
排啥子座次

我俩都是
民间的耕者

4.
二牛耕地
那可是方圆十里
说一不二的标杆

多弯的田
他都犁得顺
每一个拐弯的地方
那泥土翻起的凸凹的曲线
如行云，如流水
如村子里唯一好看的婆娘

我如今回望，那可是上好的艺术
我如今拿起笔，那就是二牛的犁

转念一想，我是不是太自傲
一牛这么肤浅的笔
哪里能比得上二牛
沉重的犁

5.
今天是五一劳动节
我一早起来就在纸上忙碌
而二牛却不能劳作了

二牛死在一场春雨霏霏里
他那时扶着犁，倒在泥水的地里
他的牛不断哀鸣，唤来村人收捡
二牛埋得草率
在一个轰轰烈烈的年代
二牛算不上一个标点

今天，我却一早起来写二牛
还附带搭上了自己
我没有借二牛抬高自己的意思
我只是觉得他是我从前的邻居
他的鼾声令我的童年亲切

再说，今天是劳动者过节
活着的一牛给死去的二牛
一声劳动的问候

这无非是白纸黑字的
独白

6.
这不是诗，这是二牛翻过的泥
这不是泥，这是一牛写给二牛的诗
从乡村的黑土地，到城市的A4纸
一牛和二牛黑白分明
埋进地里的二牛，今年春天又开花了
他在坟头的摇曳
有当年耕地那么好看

一牛的书写，也还和从前一样
有牛那么犟

八，《证据》
这么简单的东西
这么耐用

她从年轻到年迈
一直用一根针
缝补拮据的日子

钉扣子用的粗线
针法就不必讲究
能扣紧就行

缝补丁用细线
要用祖传的最细腻的针法
要使补丁看上去
像一快天然胎记

她用牙齿把线咬断的时候
那颗快掉的扣子牢靠了

她把针在发际摩擦的时候
衣服上的伤口尚未缝合

九，《岔口》
他们一起错过那个转弯的岔口
驼队误入歧途
兔子对狼的诱惑在天边跳跃
夕阳的破锣展开沙哑的裂纹
驼铃把风的遗迹摇晃得潦草

沙丘吹响遗落的号角
起伏如古墓游移

向西，再向西，在亚洲西部
丝绸之路成为地球的绶带

胡杨树上
遥远处帝王飘荡的影子
是一件促织的新装

十，《嘴雕》
冷空气吹开他的嘴
半张嘴发出半截哨声

城里空荡荡的街道
只有路灯在行走

从一杆路灯到另一杆路灯
哨声忽明忽暗

雨之后是雪
雪之后又是雨
偶尔的几个晴日
显得寒冷更加高傲

眼看惊蛰已过
那紫色的唇趋白
仿佛去冬的一朵雪
不该融化

如果要竖一座石雕
就雕一张巨大的嘴好了
嘴唇要厚，要微微张开
春风吹过的时候
要让这石头的嘴发出人声

也不要花圈做陪衬
就雕一些零碎的口罩在座基
脸千万不要雕出来
那太容易被识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