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北人歌唱家乡,总是自然而然的情感宣泄,毫不羞涩,毫无掩饰。提到脚下的土地,他们的指代不是“这里”,也不是“那里”,总是“咱们的陕北”。读了《我从陕北来》这样一个很有特色的诗集,可能人人都会“陕北”起来。
“若有人问我的名字/我会胆怯踌躇/我会想到山坡的草根/以及深秋零落的残红……带着故乡的味道/带着对生活的热爱/风尘仆仆/哦,亲爱的朋友/我从陕北来。”(《我从陕北来》)
有时候,在这样的诗歌面前,我们闹不清“陕北”究竟是个安雅娴静的女性化的名词呢,还是个四处游荡的荷尔蒙膨胀的动词?或许,它本该定格成一处心灵的风景吧。但,一不留神,便从诗人微笑着的嘴角滑脱了,飞翔了。那莫不是飘摇在土坡上的小小风筝,莫不就是山坳后边迎风灿然的小桃红,跟桃花一样笑盈盈的陕北女子呀!在陕北,每个白昼和每个夜晚,无论是贫困无边的年代,还是阳光普照的地方,都不缺少这样的镜头。歌唱着、行进着的陕北!这“胆怯,踌躇”的女人的陕北,和那“强忍着吟诗”的雄性的陕北!
男性视角里的陕北:狂、美、痛、野。
男的如此,女的也不差。女性视角里,陕北从来都是母性的、乖巧的、性感的,是人人索要的情感昏热。而在女诗人赵英的自述里,陕北似乎也是男性化的,混同于“尽情的笑,尽情的哭,尽情的发泄,无所顾忌”,但实际上,她对女性视角的爱之传达却往往带着适宜的含蓄,微妙,歧异,并非一览无余。这构成了她自己特有的精神矛盾。
纵观这部诗集,女性化尤其是母性的情感实在表达得不够深入。但我认为,这部分情感书写的反思和持续建设是她的当务之急,因为它们一直以来都是她本人毫无察觉的、已然拥有的,也是最有艺术质感的珍宝,包孕着草叶与露珠交相呼应的独特声音,映现了美丽而透明的清朴。
“我躬身向一切生命问好/哦,我是一只受伤的兔子/拐了脚皮毛稀疏/吃着草一生都在寻找/不要捂着怜悯与我同行/我是一只爱做梦的兔子。”(《我是一只爱做梦的兔子》)
“没见过她认真地照过一次镜子/她的衣服永远是灰与蓝两种颜色……用洗衣粉洗过头发……掺着热水喝锅底的一点油花。”(《我的奶奶》)
语到沧桑句便工。信然!
倘若我们的诗歌不能触及灵魂深处蛰伏已久的美,倘若我们的文学无力梳洗瘫卧在地的命运的残躯,倘若我们只是歌咏自己揣在口袋里的小人书般的快乐,倘若内心面对急速流逝的岁月而毫无波动,那文学也就可以休矣。
赵英的诗歌,是在她摆脱了追随已久的前辈诗人词汇的缠绕时,才试图寻找自己的意象和表述(地母、女性、兔子、奶奶等柔和感人的律动)。这个时候,她的描述显得多么动人啊!但是,此刻拥有的已非“漂亮的”词句,而是独立观察到的一个个细节。“皮毛稀疏”“拐了脚”的形象,和“灰与蓝的衣服”与“锅底的油花”,等等。它们在生活中当然不是那么“美”。可是,这就是艺术!和生活背道而驰,和社会化的功利判断,和物质的、肉眼的可笑论断截然相反的,就是她本人掌握的心灵艺术!她塑造出来的最高的美学雕像,恰恰是自然界中站得最低的生命!
“我的躯体匍匐在人间/我的灵魂在高山之巅/冷漠的人们/听!夜莺在枝丫间呜咽/月亮躲进了云层。”
需要我们注意的是,在这首诗里,跟那个遥远的“我”互相配置的所谓“诗化的情感”,已经不是洋气和西化的美,也不是所谓的“乡野气息”,而是地母式的仁厚与悲慈,是神性的、灵魂活动的可见部分。
总的来说,她个人颇为认可的吼叫式的诗歌美感反而是不对的,因为她的诗歌美学的最本真的部分、本质的部分,恰好是含蓄的,且是音乐性的,旋律化的,而她有时候突然冒出的狂飙和突进情绪需要被小小地约束一下,节制一下。这才会有叫作“赵英”的一首诗歌。于是,她得到了——仅属于陕北的美感,她自己深刻领悟到的世间最美的诗歌,只是那融化在故乡血液里的儿童式的悲情。天真、纯洁、执拗、苦痛的东西,仍然存在着,但被她自己的一个词根吸收;那名叫“陕北”的诗歌美学的母亲,轻轻抚摸着悸动的诗魂,把陕北女子代代相传的苦楚印在那根部开花的草地上,成为她们永生的信仰。倘非如此,惯常情况下,这位女诗人是苦的,甚至是苦涩的。
她总是有一种不知从何而来的无以表达之深沉环抱,那可是面对世界的指纹,是对大于自身的事物的发问!我想,这大概是陕北的地灵赋予每一个陕北人的、先天性的气质和命数。于是乎,我们往往会看到这样一些诗行,尽是无法言喻的骨子里的恋,尽是那喀索斯式的镜像式的挚爱。一腔悲情,啊,那的确是带有悲伤意味的语气,在弹奏着内心世界的野马——
“哺育一片花香/耕耘一片谷穗/我在南山/你想来就来/我在南山。”(《出发》)这就是陕北,有气度的、叹息着的陕北。
把山梁的呼吸落了锁,把前世的冤家俏俏地等着。“死了千百回/又疼痛着醒来。”(《等你》)“为你准备好了甜蜜的孟婆汤/为你准备好了沐浴的温泉/还有柔软的棉花被。”(《哎!枝头鸟》)
年轻的小伙,迟暮的美人,搅乱了多少江山与尘烟封盖的情事,都在“我们陕北”的一句问候里融化了。呆了,美了。陕北人的乡土爱、故乡情,在文化阶层和一介农人之间自由融通,毫无疏离之感,是骄傲的赤子心怀在裸露。
在赵英的诗歌里,这美丽的、蛊惑人心的旋律,轻柔而苍凉的音乐,也许就是她已然悟解的最纯粹的“诗”。她要抵达,但不曾道明。这样的赵英,这样的诗歌,到水落石出的季节,或许便相逢了这样一个陕北:把艺术宇宙的飘然托举,慢慢汇流于天使救赎过的尘埃中的心爱。
我相信,她还会有更美的诗!
那样的作品,注定不是献给她自己,只是呈给故乡,那最善于化解悲情的母爱的陕北。而且,随着阅读、阅历的积极开拓,可以预见到一点,她对诗意人生之不断建构,到最后,将深深打动知悉她的、理解她的所有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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