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泪的乡愁

这四百三十九公里的回乡路
我要从杭州
坐两个小时的火车到合肥
再转两个小时的汽车到五河
搭乘农用三轮车颠簸三个小时
才能在半夜三点到达小周村

回家的路很长，回家的路上
我要打十五个电话给爹娘报平安
用乡音和方言抚摸
故乡的青草、天空，把爷爷
坟头取下的泥土
揣在身上，一路才不会流泪

回家的路很长，回家的路上
我的口袋里鼓满了
从故乡刮来的风，他们迎接着我
然后吹着淮北的哨子原路返回
如果比我先到周家村，北风
请别忘了在娘的床头，替我
先磕一个响头，重重地喊一声:妈!

回家的路很长，回家的路上
我不喝酒，我怕喝醉了，眼睛
……看不清，回家的路


●1997年的月光

有一些人已经醒了，有一些人还睡着
长庚星渐渐收拢寒意，母亲
摸索着穿起衣服，她要到十里外的皇墩庙
去赶集，用四十斤的胡萝卜
换回我的学费，弟弟治病的药费

月亮还没有完全落下，一些光芒
宛如咳嗽的良药，在黎明之前回望着人间
母亲担起扁担，左肩换到右肩，右肩又
换到左肩，大地涌动薄霜，有一些苦

乡道的石子路硌着母亲的布鞋
一些烟尘扬起，呛着乡村女人的肺
这是1997年的一个拂晓，月光
还没有在母亲头顶散去，而河水般的
命运在我的体内有着针扎似地疼

越来越清脆的鸡鸣在村庄回响
越来越清晰的炊烟在村庄上空升起
月光落下最后一滴泪，母亲已站在
集市的一角，喊出了黎明中的第一声吆喝


●春日与祖母书

我们谈到了你的母亲，一生为子女操劳
生前却没有过上一天好日子。你说你和她
是一样的命——累命、穷命

生了九个儿女，夭折了四个
你总是说：那个年代，哪个女人
不死几个孩子，活着的，
已经让我操碎了心。我们谈到了
祖父遗留的田地，你身上的风湿性关节炎
菜园里的青菜，昨天刚架起的篱笆
老规矩，一提到爷爷，你总不忘
深情地埋怨：这个没良心的，走得这么早
丢下我们孤儿寡母不管
继而陷入甜蜜的回忆

我们还谈到了省城的繁华，我的婚事
你总是欲言又止。
最疼爱的长孙，三十岁了还不结婚
揉碎了你七十岁四室同堂的梦想
“村里像你这么大的，哪个还没结婚生子。”
我只是低头，像一个知错不改的孩子
你心疼地望着我，又后悔自己说出这句
埋藏心底很久的话

我们最终谈到了生死，“能向你爷爷那样
走的从容，没有拖累，我就满足了。”
你驼着背，拄着枣木拐杖
在菜园里种着月季、菊花，最后
总不忘撒上一些番茄的种子
“你和你爷爷都爱吃这个。”

你认真地松着土，拒绝我的孝顺
我眼望着春风撩起了你的白发
像在收拾一件旧瓷器——
明亮、温暖，有着清脆的悲伤


●我的乡亲

都市的风涌动着乡野的气息——
夹杂着土腥、汗酸和苦涩的烟草味
宛如一群为衣食奔波的蚂蚁
农忙时是农民，农闲时是民工

赤脚走在浇满水泥的东海大道上
我相信，并不比长满杂草的田埂舒坦
这些习惯紧握镰刀的双手
来到城里搅拌起水泥和沙子
一样的忙碌，不一样的疼痛
阳光折射着卑微的身影
岁月用盐碱的艰辛
把粗糙的手掌磨出一层厚厚的老茧

更多的时候，他们在工地上
开着粗鲁的玩笑，唱家乡的民歌
抹一下额头上的汗珠，露出一排雪白的牙

城里的阳光远不如故乡清凉
风一阵阵地吹，吹花朵一样干净的乡愁
吹远方妻儿平安的祈祷
也吹烈日下那一副副蜕了皮的光膀子

他们是我的乡亲，在我生活的城市
我用心感知他们青草般的命运
以及阴雨天，工棚里
无助的叹息和愁苦的思绪

一盏盏用乡情和乡音点亮的油灯
总能让我听到母亲的呼唤
和父亲清晰且模糊的咳嗽声


●当我再次写到故乡
 
当我再次写到故乡，写到
爷爷的遗像，写到遗像旁油漆的
牌位，我的双腿情不自禁
跪了下来，膝下的黄金闪闪发光
 
当我再次写到故乡，写到
埋葬祖先的墓地，墓地上一棵棵
古老的桑树和榆树，时光缓慢
一只虫子的灵魂照亮我在异乡
失眠的夜晚，冷风开始劲吹
 
当我再次写到故乡，写到
麦田、河流，村子里的少女
妹妹出嫁的花轿，村口的大杨树上
花喜鹊们吹着唢呐，而母亲
正躲在妹妹的闺房暗自落泪
 
当我再次写到故乡，却不愿
提笔草书家信，风从故乡捎来蛙鸣
是啊，命定的轮回里，一个孩子
找到了成长的根，一个日子找到了
幸福的源头，故乡，稻谷万亩金黄
 

●六十岁的父亲
 
他说：老了！我的心为之一颤
他说：忙不动了！一声叹息
父亲的胃里，石头在滚动
肾里的石头，一遍遍折磨着
他脆弱的神经，他却不愿喊痛
 
六十岁的父亲，依旧弯着腰
在农田里拔草，他的儿子在远方
在电话里叮嘱，不要累了
歇歇吧！他像一根倔强的稻草
拼了老命般守护着骨子里的粮食和金黄
 
老迈的村庄，悄悄地转身
大杨树的绿恍若琴弦，却弹奏不出
我心中的乡愁，他说：老了！
我的泪水和他的泪水混合在一起
我背着他的愿望远行，他守着
我的根在乡下。六十岁的父亲
六十年的乡村生活，浓缩弯曲成
一只干瘪的葫芦，一只沿着
藤蔓的方向结出的果实，有点苦
 

●异乡的炊烟
 
一只鸟在天上飞，一只鸟
翅膀上挂着自由的誓言的鸟
说着故乡的方言，说着
我能听懂的家乡话，在天上飞
 
远方升起了亲切的炊烟
那种别离的味道，像极了
唇边的甜，淮河边芦根的白
皮肤上沁出一丝丝的凉
 
而炊烟，蜿蜒着，牵出一缕缕
书本里的乡愁，那是泥土
一亩亩丰收后的红薯地，开垦后
留下的新鲜和痛楚——
 
就这样，有一些轻盈的泪
飘起来了，就这样，有一些动听的歌
唱起来了，就这样，我们
走得很远，却走不出炊烟飘渺的
路径，在鸟的影子里，不敢飞翔
 

●水边唇语
 
我写下留守的乡村，一群老人
怀抱着孙子和孙女，在河边
凝望着夕光的无言和缓慢
 
我写下留守的乡村，菜地里
蒜苗抽出蒜薹，莴笋疯长绿叶
母亲弯着腰，杂草就在身后
数着春风里的白发，乱而痛
 
我写下留守的乡村，空着的乡村
只有水牛在槐树下流着浑浊的泪
泥鳅沉在水底，吐出的气泡
仿佛心中涌动的老歌，满眼的苦涩
 
我写下留守的乡村，写下
手掌心里的爱，写下母亲皱纹里
贫瘠的农田，写下苹果树下
老去的歌谣，谁在一遍遍吟唱
 

●乡村安魂曲
 
小路弯曲，青草就在两旁
野菊花举着无言的灯盏照亮秋光
而我的内心平静如初
 
想象村庄的古老，母亲扎起围裙
一顿丰盛的晚餐，有我爱吃的
馒头和咸菜，日子清淡
绿油油的菠菜撑起泪水里的灵感
 
月光高过头顶，星辰落满湖面
此刻，村头的柴草垛里
一窝耗子挤在一起不敢出声
 
谁的草籽在遗落，谁的记忆纤细
如一根银针，取下眼睛里的
寓言，一片落叶顺着秋风飘落
犹如夹在童年书本里的信笺
有着一首歌叮叮当当的清脆乐音
 

●落日温情
 
我爱上了落日，爱上了落日下
葵花的叶子和籽，爱上了凝望葵花的
少女。父亲赶着马车，每一鞭子
都在抽打着贫穷，祖祖辈辈的贫穷
 
时光有一个聪明的尾巴，有人
在哭泣，有人在一盏豆油灯里哭诉
恒久的疼爱和祝辞。破碎的屋檐下
万物得以安息，泥土里翻出的
是记忆的伤疤，还有内心的隐痛
 
我爱上了落日，爱上了落日下
河流的宁静，童年的玩伴曾被它
无情地吞嗤，凝望河面，一颗泪
就有深情地归宿和呼喊……
 
落日下的父亲正在老去，落日下
母亲执拗地架起篱笆。祖母微闭双目
拐杖裂开岁月的缝隙，一截黑色的木头
开出一朵淡黄的小花，哦，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