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阳光下』

行走——
在阳光下，在丛林深处
我看见一些老旧的事物
荆棘遍地，野花灿若繁星
考古学家挖出史前化石
活着的一切都是古老的——
壁画来自波斯，象牙来自撒哈拉
珐琅的瓷器来自古埃及和罗马
中世纪的骑士，马可波罗的日记
从长城到大西洋海底
没有什么一成不变
没有什么长生不老
活着是一道永恒的命题
但我不想谈生论死
新年的钟声刚刚响过
这个世界，每天有人降生每天有人死亡
2014年1月5日，我相信在世界的某个角落
有个老妇人在庆祝百岁诞辰
她的儿女一定有人在天国
经受寒冷，活着也许更温暖
老妇人的重孙在牙牙学语
每天有人死去
没死的人，在马年祈祷长命不老
发财的发财，升官的升官
升不了官的，务农也好，做强盗土匪或者毒枭也好
甚至整个村庄都可以开家庭作坊制冰毒
谁让你有那么多人喜食毒药
毒品让人忘掉现世报，忘掉活着还有诸多烦恼
如果一文钱也没有，如何谈论孝敬祖宗
更不要奢谈移民海外改换门庭
没有钱你就什么都不是——
连内裤都没有的人，谈什么尊严道德良知
所以需要AK47，需要显在的或隐性的暴力捍卫赚钱的秘境
甚至连挖掉别人的祖坟也在所不惜——公然的
什么天打五雷轰，什么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人人都有做梦的权利
只不过我的梦与你的梦毫不相干完全不同
贫穷是可耻的，可耻的不是卖淫
用方圆100米的天坑埋葬贫穷，用方圆960万平方公里的雾霾埋葬理性和良知
生命如此崇高如此龌蹉，金钱如此下流如此彪悍
我们都是臣民，是权力和金钱的奴隶，是良善和悲悯的弃儿
痛吧，让疼痛深入骨髓，让我们咬紧牙关自戮
砍掉手足，把所有的森林连根拔除
如果我还活着，就让我死一万次
让我从天上俯视这万劫不复的洪荒
让荆棘像骨刺从体内生长
让黑变得更黑——
让天空黑下去，让大海黑下去
让黑的乌鸦变得巨黑、死黑、黑得一塌糊涂无以复加伸手不见五指
黑到双眼看不见黑色的瞳孔和黑色的荆棘一般的乱发
黑到平庸之恶变成最白的颜色
巨黑、死黑
黑到极致，訇然之间天光大亮
 
我当行走
在阳光下 

（2014-01-05于北京）


『受精卵和蝴蝶』

饱满而肥硕
一枚受精卵，在梦中
张开满身粉红的嘴
无数丰腴的唇
像春天盛开的花瓣
毫无保留地朝向冥王，袒露
它们处女的花蕊

谁在讥笑我，声音
尖刻而嘹亮
仿佛救护车呼啸而过时的哨音，仿佛
战争时期的空袭警报
一种彻底的凄厉和孤绝
蓦然咬噬我梦中的头骨和神经
此时，我已被囚禁，无处可逃

受精卵在我掌心欢蹦乱跳
以肉蛆享用腐尸的满足
从潮湿的阴沟
发出巫女的请求：
“来吧，你这胆小鬼、恶魔、凶手
来将这粉红的绳索套上你
枯瘦的行将就木的脖子”

“丑陋而变态
你这梦中人
受精卵的异类
来！来接受我们的
眷顾和拯救
——以腐烂的尸体的名义
——以所有死亡的兄弟姐妹的名义”

我穿过梦的边缘
走进一枚蝴蝶的梦中
她在梦中抱着自己——这只丑陋的蛹
仿佛肉蛆，浑身长满乳白和灰色的嘴唇
吸附在母亲干枯的尸体上
用层层丝绦裹缠自己，那茧
仿佛汉白玉的碉堡，仿佛月上寒宫

一条河流
许多大大小小的河流
在我的掌心奔涌
受精卵溅起高声大笑的浪花
它粉嘟嘟的身体浑圆
而鲜嫩，像多汁又
美味的牛扒

受精卵在我的手掌上
发出珍珠的光——
啊，一枚珍珠
粉色的珍珠，浑圆
而通透，充满新鲜的肉体的诱惑
——这稀世的奇珍，照见我饥渴的眼神背后
无处可逃的焦灼的灵魂

受精卵剥掉自己珍珠的画皮
满身的嘴巴发出尖笑，像空袭警报
像载着心脏病人疾驰的
救护车
夜晚的妖女倾巢而出
在我的掌心上跳舞
那么丑陋，仿佛肉蛆，仿佛蝴蝶的蛹

我在自己的梦中
踏碎蝴蝶梦的城廓
一道闪电，从血液的河流传递到指尖
我伸手，想要触摸蝴蝶斑斓的鳞片
却只见瓦砾和水晶般的碎片
从粉红的受精卵躯体上
纷纷扬扬地剥落，肉汁四溅

（2014-05-13于北京）

        注：一个关于蝴蝶的梦，实则是关于蝴蝶蛹的梦。原以为只是自己的思梦，却不料COPY CATS很神勇，很快就出现了一群蝴蝶蛹。


『空屋子』

这屋子没有门窗
也没有锁孔
因此没有必要拥有
一把钥匙

你在屋里，听见
花朵的呼吸
丛林的狮吼在你头脑中翻滚
阳光呼啸而去

这座空屋子
没有墙壁
外面的你进不来
里面的你出不去

（2014-05-22于北京）


『八月的宣叙调』

我毕其一生
试图走出黑夜

但白昼不是我需要的
天空省略了什么

每一根光线都是铁锤
核桃完好如初，祖先走的时候两手空空

有时灰霾到我的眼里做窝
不为救治，只为中伤

罂粟浸泡的石头，走了又来了
成为翡翠和血液

我不得不再次进入黑夜
在夏天被烧成灰烬之前

时间浆洗表盘上的指针，缀满补丁的披风
漏风漏雨。我的梦醒在别处

（2014-08-26于北京）


『两点一线』

我在秋天
给你写信

这封信季节错乱
没有开头，称呼省略

那是盛夏，风扇拼命摇头
夜空惭愧得泪流满面

我的眼底空旷，像黛黑的天
没有一片叶子，一块石头，甚至一丝云影

但我的心，在某个闷热的午后
被蜜蜂狠狠地蜇了一下

它至今还肿着，并且化了脓
从毛细血管流出脓血

它白天黑夜地流
它变成了白昼和黑夜

我在秋天给你写信
夏已死亡，太阳不在回归线上

（2014-09-26于北京）


『半个月亮』

这一刻
月在半天上

半个月亮
脸，明光光

墨蓝色天幕下
半个月儿，跳进我半合的窗

清朗的半月呀
我就爱你难以圆满的模样

暗影里的另一半
令我遐想

那肯定是一种别样的美丽
比圆满更让人挂肚牵肠

（2014-09-04信手涂鸦于北京，月圆之前）


『沉湎』

一面来自汉朝的铜镜
经年流淌着汉江的影子

我的左眼透视镜子的闪光
汉江如缎带，握紧嘉峪关脱口而出的晨曦

汉武的箭矢在铜镜里呼啸
穿透我黢黑的右眼，金铄煌煌

南唐的月光依旧
雕栏玉砌的楼台下，美人，却踪影全无

我总想知道，面前的昆仑每长高一寸
青藏高原的瑞雪是不是就增厚一米

但我在夏天中了镜子的毒
连接梦的虹，碎在了镜子的逆光中

（2014-8-9于北京）


『空谷』

寂静中
咆哮，无声的
风
在空谷

一块砾岩，从
云端落下
云抱石
掉进悬崖，翻滚，滚... ...

坚硬或柔软
都是风中的羽毛
掉进时间的河
寂无声响

（2014-07-08于北京）


『生命』

时间
和
时间的
灰烬

过程省略
结果
被省略
数字、符号
疼痛的草

轻烟跌倒
扭住光

（2014-09-24于北京）


『风景』

站立，或者
倒下
都是风景

汹涌的
        嘶喊的
                静谧的
                       止息的

白色的狼群
衔着海的骨头

死亡的，永生的
从不言语

（2014-10-09于北京）


『抽象时代』

不是单一的
直线、线段和点
不是纯粹色彩
红黄蓝绿青靛紫
不是流线的形体或赤裸的白
黑不是纯黑，被涂抹在
写实的田野或山巅
野火还没烧起来
天空依然高远
雷电在地平线之下尚未起身
儿童的眼睛正待睁开
流水和礁岩在子午线南侧
怀着初始的沉默，黎明静谧
北半球的风是有形的
手或者手臂，下肢和肉体
一切都是赤裸的
脑细胞隐形，被抽空了内核
细胞壁是一张细小的
薄纸，甚至不能让我写几个
象形的汉字
因此，赤裸是好的
直白的手是好的，下肢和肉体是好的
性器官是好的
性腺和性激素也是好的——
它让我们亢奋、激动
一切具象的有形的都是好的
而抽象有毒，思想有毒
在一个返祖的时代
思维被肉体的行动取代
意识和爱被性欲取代
人被非人取代
我在我的对面或者背后
看影子行走，看我被影子取代
一个动物的乐园
只有蓝色海面上隐形的风
还在直立
还在走

（2014-10-10于北京）


『死亡颂』

我总是在夜深人静之时
从自己的心脏唤出死亡的暗影
与他对坐，交谈。像久未谋面的
儿时伙伴，我和他如此贴近
息息相通。这遥远又稔熟的朋友
他的气息散发秋天的腐味儿
脸色铁青却笑容可掬
秋风在他的面庞肆掠，然后
止息。风的死亡带着深秋的白霜
他纯洁的双眉，额头上的白色森林
栖息过无数鹳鸟和白天鹅，此刻
我就坐在那森林之顶，在秋风经过时
从他冰冷的手中接过月亮和星星
冷辉来自银河，那么近，那么晶莹
仿佛大神的宫殿，寂静而神秘
仿佛我的卧房，幽红的生殖之花
悄然盛放，在深秋腐败的
死亡之躯上
 
我似乎亲眼见证了自己的死亡
与灵魂握手的瞬间，那一缕白光
在暗黑的隧道和死寂的夜晚
默默跟随死亡的黑色背影
一同走向未知的灵山——
那永恒的向往，一种秘境
我看不见自己，我已经变得
面目全非，脱胎换骨——
我成为另一个人或者另一个人的幽灵
意识死亡时，肉体依然鲜活
像盛开的沙漠之菊，每一朵都让我
焕然一新，仿佛重生的幼鸟
在生命的废墟上，重新长出
一双崭新的翅膀，在珠穆朗玛的峰顶
端坐于雪莲和坚硬的岩石中央
我成为我自己的雕像，成为
寒武纪时间的块垒，洁白而晶莹
 
当历史在我的脚下，河流般淌过
我就是河流，是见证河流的卵石
从时间到时间，从彼岸到另一个彼岸
我跟随风中的生命和死亡的幻影
麋鹿般奔跑，好似一对双胞胎
兄弟或者姊妹，我和死亡相亲相爱
结伴而行。我活着或者死亡活着
没有什么能够将我们分开
时间只能证明死亡，而不能
见证生命。当我和他，一个人手执白子
一个人手执黑子，我们陷入一场
没有输赢的争论。在无人抵达的神殿之上
面对极宏观的宇宙和极微观的波色子
我面向死亡，带着微笑，对他说：
我亲爱的朋友，紧密的伴侣
生就是死亡，死亡就是万物的重生
正如你就是我，我就是万物
 
当夜晚祭献给黎明太阳的合唱
死亡在森森的高坡上，忧伤
忧伤而彷徨，以我生命的芳香
 
（2014-11-21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