夸大出身、教育、职业和处境等作者因素对诗歌写作性格的左右程度固然不妥，作者可能只受文学目标的引导而忘我工作，但作者因素往往作为文学目标的对立面而加强文学目标的意义优势，隐蔽地扮演朝向文学目标起跑的踏脚板。即便是富有经验的资深作者，他的语言履历彻底改变了他的俗世认知，不断把美学的地平线踩在脚下作为新的起跑线，仍不免在陷于困顿的时候求助于俗世处境的踏脚板的反弹力——也许，不自觉和不自知。世界上做会计而写诗的人不少，上海就有三位，古冈是其中之一。三位上海会计诗人的诗风很不一样，但共同点也不少：都想摆脱职业束缚，都能安排一个收支平衡的生涯和生活，都喜欢捕捉视听中飘移的线条和连接点，都偏爱吃重的形状和遣字的颗粒感。

我父亲是个农村会计，他说他一辈子不说假话，没算错一笔帐，他的细帐和总帐从来完全相符。我问他帐目与帐目反映的实物流动是否完全相符，他回答说应该大致相当，但那不是他的职责范围，他只在意数字的精确与数据间的无误差吻合。假帐也能做到这一点呀。他说他没做过假帐。没机会吗？他说不允许。万一，我的感受才是真实的，而真实与计算的结果相反呢？他说他相信计算。我隐约感受到我的感受才是真实的，而我很可能是他认真做出的一笔假帐，这个感受影响到我对诗歌的认识。我问过古冈假帐方面的问题，他以为我开玩笑，笑而不答。

古冈在深圳上学期间认识贝岭、孟浪并开始写诗，熟悉八十年代以来的流派演变。他住在上海市中心襄阳北路的里弄里，与刘漫流等前沿诗人常常比酒，接待各地游士，他兴致勃勃听他们高谈阔论但冷静地避开他们的主张，琢磨着把官感的细腻编排为情感的重心，使行文得到为人的承认。他在中海油上班，我初到上海时去一个广告公司打工两月，竟在同一座楼的电梯里天天碰面，有时到楼梯抽支烟，聊一会。他地位上升，给下属布置任务以后就在办公室里每天写诗，真是高产，好像与公司竞赛业绩，诗歌的烈焰必须胜过石油的燃烧。1996年元旦前夜，他骑着崭新的助动车从复旦搭我回城，我们在大雾中迷路，精神激越，又故意绕道兜风，好像油箱里焚烧的确实是诗歌而不是石油，好像立刻发作的感冒也是诗歌的阴沉的发作。

我为古冈给2012年度DJS诗集奖写的推荐语概括了古冈的写作给我留下的印象，这里照抄一遍：三十年来在诗歌界的弄潮风格之外，有一些诗人尝试找到不同的地盘，古冈就是其中一个。古冈试过多种路子，与同代人相比，他把想象局限在感觉中，视野不超出他在上海市中心居住和工作的几条街道，因为狭窄所以显得别有用心。与同代人在更大范围里的英气逼人相比，他的迟钝诗风反而是犀利的：他直奔主题。上海诗人如何避免江南才子的趣味性，狭窄和枯燥是一个选择，这种类型的写作不会涉嫌欺诈，制造世界至少在语言中十分精彩的假象。文学本来就是没有意思的故事，古冈的写作证明，用诗歌代替生活，我们不但不会损失什么，甚至能直接一些。当我们从不着边际的幻觉牵扯回头，发现一个在襄阳路低着头看长乐路的人，他就是古冈。他看见一百多年前的河水一点一点浮出街面，但并不凝结成句子。

概括容易造成误会，古冈当众隐蔽的写作方式其实保护着他的多面触及，三十年来诗歌界的种种先进钻研都在古冈的作品中留下了痕迹，新感觉、存在主义、海上风格和叙事，不过古冈总能使他广涉的随和受制于狭窄的敏感，好像真有一个不变的主题让他直奔。然而这个主题明确而又自相矛盾：存在的荒谬的悲哀并不能说服身体与感觉间的力学扭曲。写于1988年的《坐姿》中的三个句子，大约就是古冈的主题，这三行诗浪漫到反对理解，以一个浅显的连接掏空时间，好像生存以服从捆绑来抵制漫画。

整个下午

被滑走的是我的坐椅

我的手臂提着的这只手

把三个句子的意思补足，就是一个加缪故事。整个晚上用于收拾残局和重新布置，坐椅回到屁股，手回到手臂；所谓“充斥着无数护士的午夜”。上午是周而复始地动摇，开始同一出悲剧。诗歌战胜哲学的法宝也在这里，荒谬的悲剧和它的快乐与滑稽，并不仰仗故事的完整，甚至无须道具的点缀——工具一旦沦为道具，动作和行为就只剩下哑剧般的象征意义，动词可以离开名词而单独活动——：我的坐椅被滑走了，我仍然坐着，我的手臂不再提着这只手，我仍用这只手干活。在我看来，用这三行诗来衡量八十年代的全部文学劳动再合适不过。

诚实说，我对古冈的诗歌稍有保留的地方正是他的优点方面，我感觉还可以再狭窄和枯燥一点，揭示和美感可以再少一点，对流行诗风的迟钝如果达到麻木的地步，那样读者也许获得更基本的触动。古冈一直阅读地方史志，研究街道和社区及其住家的生存沿革，同时琢磨日常生活的乖戾，针对的就是文学中的美学腐朽。所以，诗人故意制造一些专业负疚也未可知，成全读者的自省意识。比如在《幼儿园考试》和《背叛》等作品及之后的作品中，亏欠感成为了其它态度之能站住脚的伦理支撑，并同时模糊了叙述和细节分析在结构上导致的判断精确。有所分析的写作方法与观察历史命运的写作模式一样，可怕地方向着一个简单的归纳，否定诗歌的过程流动。所以说混乱的诗人需要数理逻辑平衡感觉和想象，而会计诗人和理智的诗人的普通使命，是用诗歌抵制命运的法则来解除世故社会对意义感觉途径的严格捆绑。

另外，古冈是典型的文气的上海人，尝试着轻巧干重活，慢慢地锻炼着一种巧劲功夫。

二0一三，二月二十日于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