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水飞花（散文诗组章）

         黄曙辉

    铁水飞花

相信自己是一个武艺高强的人，也有着金刚不烂之身。即使是一块铁，也能让它们熔化成水，并且在我舞动的手里，开放出一朵朵绚丽的花来。
是的，铁水飞花——
铁水，飞花。
一场屏声敛气的生死较量！

不必追索那些失传的秘籍；不必查看我满身的伤疤。
不必为一次失手叹息；也不必为绚丽的开放惊讶！
这是我谋生的方式，也是我从不对外传授的手艺。就像一个诗人，说不出一首诗为何诞生，一个画家无意间画出一张传世的名画。
一个耍铁的艺人，虽然某些时候也有铁石一样的心肠，但是，花开的那一刻，你方才可以看到他内心的多姿多彩与温婉柔曼。

那些铁，伤人；
那些花，灼人。
即使，那些凋落的花瓣，也会给大地一个惊叹，留下坚硬的印记，像我与生俱来的性格。

我是杀过人越过货的人，在月黑风高的夜晚；
我是吟过诗做过赋的人，在面对绞索的时候。
一个走上水泊梁山复又离群索居的人，一直在古老的汉字里攫取古代壮士与智者埋下的生铁，试图炼石补天。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这含铁的忠告，深入骨髓，成为耍铁艺人铸造自己魂魄的护身符。

一场场表演，其实不是为了别人。
众多的看客，他们的掌声，毫无意义。
耍铁的人，更多的时候，是在梦里耍，在魂里耍。
铁水飞花。旋转的花朵背后，耍铁人双臂舞动——
力量与速度完美结合，盛开的花朵，就是耍铁人秘而不宣的魂灵。

我写下一些词不达意的诗句，很多时候，其实就是耍铁人铁水飞花之后，落在地上已经冷却的坚硬的花瓣，也许——
它们，偶尔有点伤人。

                                
    从镜子里伸出来的手

临水而立，天地之间一面硕大无朋的镜子，在我心头荡漾。目光摇晃，世界摇晃，五彩斑斓于一个莫名美妙的境地。
洪波浩荡，千帆竞发。

尾随而来的人们，像大海上聚集的泡沫，旋转，开花，消失。
万千朵莲花开放，千手观音舞动手臂，每一朵莲花都在默念心经。
观自在菩萨，观天地之间所有自由自在之物与人，阿弥陀佛。

一只手从镜子里伸出，一手双从镜子里伸出，无数双手依次伸出，开放成莲花。
只有我独自站在水边，忘了伸手与念经。
该死！我忘记了几乎所有的词语，只能嗫嚅着，嚅动稍稍有些干燥的嘴唇。

火气在夏季过去的时候早已消失，处暑已过，落叶开始飘落，像经文开始一句句落在大地。
绛色的经幡，写下了无数谶语，我将它们一一升上桅杆，漂洋出海。

暴风雨在天际开始集合。岛礁在风浪里出没。
众多的人和事，种种不可测的遭际，将在不久得到印证。
有人惊呼慌乱，有人镇定自若。我站在岸边，一会儿看海，一会儿望天，大海与天空，同时写满若隐若现的经文，那些形状飘忽不定的文字，我竟然全都识得。

镜子里伸出无数双手向我挥动，像是呼救，也像是救我。
我双手握拳，猛力伸向天空，不期然将镜子砸碎，无数的碎片，瞬间成为尖利的经文——
我在破碎的镜子之上，打坐念经。


    退步之歌

一首藏头诗，藏头却又露尾。那些尾巴像是狐狸的，但确实长在我的身上，被你所看见。
无意像一只躲藏的竹鸡，只将头藏在草丛深处，全身的毛羽开花成一朵可笑的故事。
这无法收藏和整理的心境，你是唯一看清楚了底细的人。
我要说的，大抵已经说完。


退步！退步！在人生的单行道上，大敌当前，它们雄赳赳气昂昂朝你走来，时光像巨型的铁甲虫碾压一切，你无路可逃。
或者坠落山崖，或者退避三舍。可怜的智者呀，此刻，还有谁能给我另外一种大智慧的选择？
舍生取义？杀身成仁？抑或，自甘在一种长啸和悲鸣中跳下生命的悬崖？

退吧！退吧！退到山穷水尽之处，退到一片落叶的反面，退到飘零的影子之上，退到一粒感叹词背后的理屈词穷！
无需解释！
这大智若愚的选择，是喧哗过后的清寂，是大战之后的喘息，是爱恨情仇的交织。它们以一种静观其变的达观之哲学，将种种无理之理，隐藏在生命的旗帜之上，迎风飘扬。

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回到原点就是起点，回到起点就是蜕变。
辩证法，将所有不可告人的诡辩告诉你，将所有悲伤与沮丧，以神圣的面孔重新粉墨登场，开始一场大决斗的重新出发。
从此，在单行道上，进退不再两难；
从此，我只赞美在前进之中懂得退却的英雄！
——英雄！

英雄在战场上高举黑色的旗帜，如同硝烟的颜色。
战火，已经赶在隐喻之前已经燃起，于是，我写下一首退步之歌，为屈大夫一样的人——
招魂！



    秋霜的刀锋

秋霜的刀锋让世界倾斜。无法站稳在地球边缘的人，一摇三晃。
一场宿醉。

醉，是遥远的一缕烟霞。它们在云间的树丛里缠绵，一唱三叹。
叹！秋风卷走了几乎所有的梦境。

梦境在树叶里赤橙黄绿，像那些曾经妩媚或者流泪的脸蛋。
出入皆为梦。

就这样写下这些断断续续的诗句，为一个人，一群人，一些依稀莫辨的物事。不分行，不断句，不打任何一个标点。
后来人读不懂那些故事，当事人也似乎从来没有从故事里出入。

很快，树枝光秃，落叶腐烂，大地一片空茫，雪线之上，安谧静好。
一切好像恢复了宁静。只有偶尔的一线阳光，让霜雪瞬间消融，露出刀锋不寒而栗的光芒——
像，诡秘的微笑。

                                



    疑窦丛生

一场秋雨，暗藏着众多无法破译的密码。我在雨线之间出入，像一个无所事事的牧马人，对于一切的疑问，不置可否。
我知道冬季已经在铁锈色的红云里露出了打探的双眼。我，反倒成了季节可疑的对象。

互相的对望是必要的。也是，毫无意义的。
疑窦丛生。众多的问号，在天地之间出现，已经很久很久，它们，像秤钩，也像绞索。

牧马人在枯黄的草原上，自由地放牧，丝毫没有将一切存放于心上。
而秋雨像鞭子，抽打着麻木不仁的人——我，能有什么办法呢？阴云密布，寒风从每一个毛细孔里潜入，试探我血液的热度。

马群嘶鸣，像催我出征，也像沮丧的悲叹。
暮色临近，寒冷的雨线，捆绑着我的思绪。

突围！我朝着远天暗黑的乌云甩出一击响鞭，电光火石，光照寰宇，瞬间剖开血淋淋的疑窦。
一块巨石滚落。又一块巨石滚落。无数块巨石滚落——
它们朝着所有曾经像墓穴一样的去处，砸实每一个疑问！

策马飞奔。我超乎一切之上，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仿佛一切都只是耳畔的风声——
乐音鼓胀！
万千面锣鼓：击鼓进军，或者鸣金收兵，我都在马背上纵横驰骋，仿佛从来没有任何疑问！

                                   



    小园枯坐

亭台是木质的。椅子是藤质的。枯坐的人，有时候是泥做的，有时候又是水做的。
兰草们喜欢阴翳之处，肥硕的叶片，从不抱怨少了阳光。而花朵开放，有怡然自得的快乐。
麦冬浅浅，四季的绿，不改初心。
金银花，凌霄花，总是攀援而上，没有谁讥讽它们的骨力。

高大的乔木，尽皆果树。这是主人现实主义的作品——一个对土地深深眷恋的人，从来不想辜负土地的情义。
他，无数次设想过，百年之后，要躲在某一棵树的根之下，沿着树木那些看不见的脉管，重新回到树的枝头与片叶，感受风雨和阳光。

鱼们是自由的精灵，清澈的水中，它们觅食花朵的影子，也和我的影子缠绵，相亲相爱——
它们从不排斥我血液过高的温度。

一本书是线装的，一副眼镜是老旧的。
一杯茶是温热的，一声叹息是无声的。

睁开眼，微风里的绿叶和花朵是自由自在的。
闭上眼，念想中的如烟往事里，百鸟和鸣，渐行渐远，万籁俱寂。

不是打禅，胜似打禅。
一本书从手边滑到脚边，一杯茶由温热转至清凉。这些历史唯物主义的结果，在一场小憩的梦里澄净，胜过所有开天辟地的经典。

小园枯坐，我在一阵若有若无的风中，羽化登仙。


                                         


    静物：一枝插在金瓶里的梅花

大宋的故事远去，大宋的景致还在。大宋的风流韵事，在一卷卷发黄的绢本里，波澜起伏。
而我，只看到一副风俗画：一枝插在金瓶里的梅花，在大宋王朝的背景墙上悬挂着，有声，无声。

有声。无声。
无声。有声。

应该是经历过霜雪的，不然开不得那样的傲然。
应该是经受过非议的，不然引不起那么多的喟叹。

凌寒独自开，每一朵花都欲言又止；每一朵花瓣的开合，都带着阵痛与欢愉。
三从四德的风，已经刮了好几千年，现在还能听到尚未止息的风声；悬挂在时间之上的那一副静物画，不时还会被风吹得晃来晃去，仿佛随时会掉下，摔出某些带着寒光的尖利的碎玻璃。

只是，风只在光天化日之下吹，夜晚，一切静息。
乘着夜色，金瓶里的梅花抖落满身的雪花，让香气溢出人间，直至溢到时光之外。

一副静物，是瓶，是梅，是画。
一副静物，搅动叫做道德和意识形态的世界，美与丑，纯然以观者的眼光判定。

众说纷纭——
众说纷纭——
一场又一场巨大的暴风雪，将一副静物画置于迷离漶漫的背景之下，而梅花傲雪开放，永远也不凋谢。

                                           

    傍晚遇雨

晚风西来。一场约会，在迟到多年之后，于细雨中翻开首页。
桥南的桥头，晚钟正从不远处的寺庙里，警醒蛰伏桥头多年的石狮子。那一对狮子，此刻睁大着双眼，惊叹时光匆忙的脚步和手段的残忍。

你和她，终于相见。
你们，穿过一场暴风雨。

暴风雨其实在很多年前就已经于西山落下，而你向东，我向西，背道而驰的人，在时光看不见的牢壁上撞得鼻青脸肿。
回头是岸。岸在雨中。
暮色是姗姗来迟的馈赠。大地苍茫，舞剑的人，扔下刀剑，互相拥抱。
泪水，遭遇雨水的入侵。这是喜事。

稀林落叶浅，空谷印足音。
掘矿的人，在倔强的开挖中，掘出了沉睡几百万年的黄金与钻石。一声惊呼，山呼海啸，将迷途的魂灵，重新警醒，聚合成干将莫邪之剑也无法斩断的定情水。
波光，潋滟。

酒杯高举，开怀畅饮。岁月之酒，千杯不醉。
索性，在雨中来一次疯狂的奔跑。
跑进夜色，越深，越好——最好是暗无天日。

习惯了黑暗的人，总有亮到极致的光芒照耀世界。
闭上眼睛聆听吧，那无声的爱之语在远处召唤，在黑暗中奔跑的人，即使抛弃罗盘，也能准确地抵达目的地。

傍晚的一场雨，由小到大，大到世界倾颓，一片汪洋。
遇雨的人，喜极而泣。

                                 


    想到你时

想到你时，总是满地大雪。那已经下在几十年前的一场雪，没日没夜地飘落，静寂，无声。
一个个无声的词语，铺天盖地出现。
一幅幅铺天盖地的影像，包裹人间。

我将头钻出时光之外，窒息的感觉并不好受。像一尾原本自由自在的鱼，突然被岩石夹住，进退皆是徒劳。
叹息是多余的，只能用力一搏。

抖落掉作茧自缚的薄衫，我在道德的边缘游走，寻找突围的罅隙。
一场洪水突然泛滥，我重获新生。
虽然，呛人的黄汤，让我差点遭受灭顶之灾，但内心的火焰，救赎了我差点静如死灰的灵魂。

大雪仿佛就是落了几十年的死灰，厚厚的，覆盖我永世不得翻身的希望。
田鼠的足迹，逶迤远去，我破译了它们足迹了的密码。循着它们，我在白夜找到了灵魂的安身之所，将自己深深地埋葬于那一场大雪之下，从此安睡。

梦里的世界是色彩粉呈的，一点也不像大雪漫天的景象。
偏偏，那非黑即白的效果，是我一直孜孜以求的——
答应我吧！
——好！答应你！

如火的夏天，你终于出现在我的世界。
冰消雪化！
冰。消！雪。化！
一滩水，洇湿了亚麻们干渴的筋骨。
一滩水，燃起了亚麻们熊熊的火焰！

你走了，去到了海滨。看潮起潮落，日出月升。
我在内陆，潜心修建一座叫做桃花的核电站——
你知道，那核反应堆是永远不会过期的，安全，环保，诗意。
它们，一直在诗人的诗句里开花结果，潇洒飘逸。

想到你时，大雪又在疯狂地下，经久不息。

                       


    来不及怀念

来不及怀念，南山的梅花就落满一地。
就像你我当初说过的那些密语，无人识破它们的寓意——
一个眼神，是一座发电站。
一滴眼泪，是一场大灾难。

跳出魔咒的人，回头检视发生的一切。灾难的恐怖片，定格在十多年之前的每一个白天和晚上，每一帧，都打下了特殊的印记。
无需叹息，也无需忘记。
记住该记住的，忘记该忘记的，哪怕城池已经塌陷，哪怕硝烟还在燃烧。
毕竟，大雪下过，梅花开过，暴风雨也在那个时候适时出现过。
所有的美好是记忆，所有的悲伤，也是记忆。

那些与生俱来的物事，都是你我藏在岁月深处的秘密。
桃花开，荷花也开；心花开处，百花盛开。而那一个夜晚你临湖点燃的烟火，不仅仅绚丽了夜空，也绚丽了我今生所有最美好的想象。

我是在焰火熄灭的时候离开那一个地方的。
焰火熄灭的时候，你也几乎在同时穿越了那一道厚重的城墙。
旌旗猎猎，战马嘶鸣，乱兵之战，需要各自突破重围。

江湖险恶，你我好自为之。
只一个注目礼，我们就各奔东西，消隐于浩大的江湖——
未曾相忘，似曾相忘。
来不及怀念，我也不再留下带着太多隐语的诗句。
我只在风中仰望星空，看一颗颗流星，滑过天际——

                           


     穿过露水

日光如火，点燃白昼，也点燃黑夜。
你如此冷静地翻晒那些疼，像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年，拖出自己那些带血的内脏清洗，若无其事。

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失去故乡的人，只有在异乡怀念曾经偶遇过的美好。
孤独是一种美，邂逅是一种美；悲伤是一种美，放弃也是一种美。

一滴露水的色泽是时光的色泽；一滴露水的重量是青铜器的重量。
露水是太阳的使者，它们在夜晚深入人间的暗处，让那些焦躁不安的魂灵，消火，澄澈，并且晶莹如玉。

我是露水清洗过无数遍的人。
在人间，我起早贪黑，像一个隐身的侠士。杀人越货的人，张狂于世，我只能在夜吟的诗句里，剿灭那些叛乱者和奸诈之徒。

穿过露水，我在名字里储存光热。
穿过露水，我汲取了日月的菁华。
我打碎青铜的面具，铸造太阳和月亮；同时，用一滴露水的全部，消散季节的暑热。

太阳出来，也许露水终将消失，但我知道，青铜的太阳和月亮里，才是露水终身的居所——
当人们注视一滴露水，它们的内脏已经清晰可见，不含杂质，不带污血；没有悲伤，也没有疼痛。
透明的魂魄，是这个世界最后的也是最好的景象与希望，草木葳蕤，万物清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