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钉 子
 
入木之前，谁在火焰深处等我
是四散逃亡的春风，还是摇摇晃晃的人间？
遍地的杂草、树木，各有各的命
 
时间如麻，左扯是乱，右扯也是乱
点燃我的毛发、皮肉、骨骼
仍无法看清，这个世界浓妆前的面目和初心
 
深一寸，是黑夜。再深一寸，便是暮年
钉穿或深含其中
其实都是一种修行，都是提前的向死而生
 
锋利或锈迹斑斑，是铁青的脸
是我孤注一掷与这个世界，撕咬、搏杀、抗争
我看谁敢，从我骨骼里，拔出这枚滚烫的钉子？

■ 影子
 
无需理由，来到这个世界
我必须接受，你寸步不离的偷窥和追杀
必须坦白所有的贪婪、自私和罪恶
 
这么多年了，你仍不肯放过
我曾经的背叛和反目
不肯宽恕，我一生的原罪和苟且偷生
 
日月浩淼，如影随形
像一个手持利刃的杀手，你随时等待
撕碎我的堕落、寡耻和肮脏的肉身
 
万相妖艳，万物蛊惑
我要让自己的内心，保持足够的警醒和疼
为此，我拼命咬住了嘴唇



■ 反骨
 
很多时候，那些解释都是多余
我需要的，只是一次次降临的悲伤和欢愉
 
蜀国很瘦，江山褴褛
说书人想要的命，在我萤火虫的翅膀上寄居
 
我是自己的死敌，是一辈子不肯不放过的凶手
像一棵树，咬牙切齿地刨出自己的根
 
我的大帐、虎皮帅椅，常常是空的
坐或不坐，它都虎视眈眈地提审着我
 
刀光闪过，一个头长反骨的人
提着自己的头颅，说：死在自己手里，挺好
 



 
■ 身 后
 
逝者如斯夫，昼与夜
谁狂跑在我的身前？谁亡命在我的身后？
 
背井离乡，衣锦还乡
一个人背对远方，才知道什么叫大势已去
 
晨风归佛，暮色归道
那慕名而至的白云，写满了拯救我身心的圣经
 
舍身与舍弃，不悲与不喜
从今日起，我一言不发地背叛自己的名声和影子
 
万物缄默，一列火车慌乱地穿过掌心
风蹲在身后，它在寻觅等恰当时机，再次把我吹灭
 


■ 我一直抱火而眠
 
终于可以安静下来了
这空荡，这夜色，这宁静，已达半腰深
墙壁漆黑，在揣摩四周的面孔、体温
仿佛我，在安静地想着一个人
 
谁，将要穿过这漫长黑夜
抵达午夜绽开的乳房、心事和嘴唇？
一个愿把内心、灵魂和身体，完全交出去的人
被世俗的眼睛，退回成一口谨言慎行的井！
 
这个夜晚，可以繁杂、琐碎
像丑陋、媚谀、卑贱，可以遮盖住我的肉身
在寒冷的夜晚，我仍一直抱火而眠
谁相忘于谁，你我的恩怨，都一笔勾销。



■ 色 诱
 
月亮多像圆润的乳房，柳枝似光滑的腰肢
一脸坏笑的春风
也常常为自己内心的想法，感到阵阵脸红
 
用肉体、激情和高潮，杀死这个世界
和用眼泪淹没这个世界
对说书人来讲，前者充满关子，叫好更叫座
 
坐怀乱，或不乱
其实都是自己给自己挖下的一个陷阱
本性的真与伪，在一声长叹中，没有什么不同
 
这是第几回了，夜色喘着粗气
饮酒，生一堆桃花；侧卧，养一群蝴蝶
守着这干柴烈火，我一直还在颤抖、隐忍



■ 赴约
 
愈来愈重的天色里，一定潜伏着许多把刀子
它在等
我手中这只酒杯，亲吻地面时的尖叫
还是在等，一个怀抱诗歌远行者的头颅？
 
从正酣的杯盏中抽出流水、花香
与在俗世中抽出真实的自己，是多么的相似
一把空椅子
在飞扬的尘土中，扭过身去，掩面而泣
 
天堂和人间，是不是只隔着这场约定
只隔着这众多的远方和疼？
敢于和这个世界横刀相向的
除了我，还有这没心没肺的麻雀和夜风
 


■ 衰老 
 
恰到好处的暗，蹲在窗帘底下
像一只懒散的老猫
等待着这只老沙发，一寸寸深陷进黄昏
 
无法挽留节节败退的力气、牙齿和亲人
掩面而泣是多么奢侈、幸福的事情啊
老了的我，已经哭不出声
 
生，是一次参悟的修行
死，是一次没有归期的旅行
总有一些事物，比我衰老的身体还轻
 
万物归心，爱恨清零
面对自己的衰老，无需惭愧、诚惶诚恐
跳动的烛光，已将我的余生擦拭得干干净净



■ 认领一棵树
 
——笔直，弯曲，茂盛，稀疏
面对这一棵棵粗壮或纤细的树木
我总是有些胆怯、心虚
仿佛一生的秘密和私情，被它一眼就识破了
 
哪一棵树，是我的幼年之幼？
哪一棵树，是我的老年之老？
暮色四合，天空越来越低
庞大而孤独的春天里，我一天天老去
 
鸟鸣含在嘴里，枝叶内化于心
认领一棵树，像认领一个失散多年的亲人
安详的吐蕊，缤纷的认祖归根
在这个春天，我的爱，饱满并且慌乱



■ 远去的火车
 
这远去的火车，多像一场潜伏多年的暗疾
从我身体内，抽出了一节节的车窗、夜色和流逝
就像从迎面扑来的春风里
抽出一瓣瓣奔涌的泪珠、后退的树木
 
爱与不爱，我都与这火车
有着某种无法割舍的报应和因果
疏远、亲近、怨恨、谅解
渐渐逼近的暮色，正在修复着一个人深藏的内心
 
替远方，深陷进你的怀里
替云朵留一次泪，替浪子喊声娘
这远去的火车，一定在某个地方停了下来
就像我跪在你面前，总是如此的不安和忐忑



■ 喊故乡
 
梨花在喊，杏花在喊，桃花也在喊——
喊，背井离乡的河水、风声
喊，委屈多年的乡音、泪珠、孤独的心酸
 
故乡越来越矮，炊烟越来越淡
雁阵掠过云朵，天空更加深邃、湛蓝
 
内心的老虎，沙哑的嗓子，扯直的脖子——
对着渐渐消失的天边，拼命地在喊
——喊一声爹、娘，再喊一声故乡的泪眼
 
风雪破门入怀，苍凉坐满杯沿
一个人，怀揣家谱，正喝酒给自己壮胆
 


■ 梨花白
 
菩萨一定很忙，任凭这三三两两的梨花
私奔到人间，仍随心所欲地白着
并允许这些白
覆盖住春天后，继续与我谈情说爱
 
像蜜蜂落在唇上，露珠回到花蕊
这些梨花的白，在春天的腰肢轻轻掠过
与一根细细的指尖，游走在
一个中年人汹涌的子夜和不安，是多么的相似
 
一朵梨花，爱着另一朵梨花
多像一个人的下半生，爱上了自己的上半生
在这个单纯的春天，我要好好为自己打算一下了
要策划好一些暮色、爱和梨花的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