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曾是个乡村教师》
那时候,很多小学的校址
坐落在旧庙上的
春天庄稼长得茂盛
油菜花围住保留有神龛的教室
父亲挑着一担粪桶去学校
干净的衣服
把他从农民的身份中区分出来
上课的时候
一根扁担斜靠在教室门口
像另一种身份,在等着父亲
那时候,我们兄妹都很小
父亲每天从学校挑一担粪水回来
浇灌村后的麦苗
我们守在麦地边
嘻戏、驱赶偷嘴的鸟儿……
一年年地
把春天过完
《恩光》
找到父亲,他刚在我爷爷辈的坟地边
燃响一挂鞭炮
几堆纸钱冒着青烟
撑开冬日的混沌
父亲腰身佝偻的厉害,磕头的时候
身形低于坟头的茅草
春节就要到了
我们从外地赶回故乡
父母都不在屋子里
面带恩光的岁月
我们朝村外的坟地随便喊一嗓子
我们的父母
都会响亮地答应
《乡村酒事》
酒喝干了,却从未见续上
一杯酒就足够我的父亲母亲
把苦日子染红了挂在脸上
童年的我一直走在买酒的路上
春天的时候
油菜花高过我的身体
远远地看,一个小小的头顶
冒着冒着槐花就落了
冒着冒着雪花就落了
母亲喝酒后喜欢大口地吹气
而我的父亲,每次倒完酒
都要舔一舔酒瓶口
这多像一种约定的仪式
以至于多年后,每次和父亲对饮
总感觉有一滴酒
噙在瓶口,将滴未滴
《父亲和雪》
剪掉间隙的时光
一场雪能下好多年
父亲在马堰河边划雪而治
河水流得极慢
田垄靠枯草塑身
雪来自更远的地方
落雪时
天空是一处倒置的悬崖
人间有了失重感
站在马堰河边的父亲
躬身,体会耳目失聪的过程
一场久远的雪,在父亲的村庄
有些雪落下,有些雪
还要飞一会儿
《大雪封山》
其实不止是山,还有河流、沟渠
和父亲的屋顶
隔着大雪我能看见
父亲依旧早起,用锹铲开
门口通往村口的小路
在父亲眼里,落入城市的雪
是一群误入歧途的孩子
父亲,我要告诉你的是
我的内心
早已被另一场雪封住
不信你看,在此刻的窗前
那么多飘荡在城市上空的雪
飞舞着
迟迟都不肯落下来
《清明》
父亲从屋顶走下来
木质的扶梯,黝黑光滑
存不住一点光亮
每年屋顶上的瓦片都要碎掉几块
那时我还年幼
尚不能替父亲分担些什么
每年,父亲都会在爷爷坟头
添几锹新土
乡下人就相信泥土可以为逝者保鲜
一缕阳光从云隙漏下来
架在父亲身上
这淬火的利刃,温热
称得起我的所有赞美
《大风刮过三月》
已经可以感觉到
开始削减的敌意
隆隆的声响,在屋顶上
跑过季节的良马
黄昏,父亲将熬过的药渣
倒在村头的十字路口
然后在墙角边回头
试图用自己衰老的身影
和岁月达成某种程度的和解
天光渐渐暗下来
中药的苦味渐渐浓郁
大风刮着,一页页掀开
父亲身上的蒙尘
父亲越来越干净
干净的父亲,给了我
三月里最恍惚的不安
《灯光》
天彻底黑了,消失的光
使得星空变得干净
父亲在灯光下独饮
劣质的“八毛冲”滑进他的喉管
一生都在练习抽离的父亲
试图用这种和平方式把自己
从贫苦中剥离出来
煤油灯火焰细小
灯光撑开夜的长度
我们姐弟在另一盏灯下读书
我们知道,突然熄灭的灯光
会让一家人一无所有
酒后的父亲
身影在昏暗中摇曳着
吹过村庄的风满心慈悲
从不会吹灭,任何一盏
穷人家的灯光
《守岁》
火塘里的炭火一拢再拢
父亲的身形也一小再小
暗影自身后浮动
时光浓稠,我和父亲
用低声的话语
试图把某种不能到达的终点
推得更远
没有一个结局是我想要的
零点的钟声就要敲响
父亲起身去厅堂焚香祈愿
留下一个更深的黑洞
黑麻麻的,在我的对面
《乡村七月的夜》
夜渔者回家后
月亮在村东头升起
田野彻底地静了
夏虫的叫声像溢出碗沿的水
零点过后,醉汉开始呕吐
翻出白天水土不服的部分
无需谁用失眠守着一份乡愁
黝黑的鸟巢盛不下千里明月
只要西厢房的喊魂声不起
就不会惊扰
秋岗上的那几座孤坟
《父亲,父亲》
1
此刻是黄昏,你曾指认给我的
天空,一点点矮下来
你曾指认给我的土地
这最符合身份的财产,在等我继承
春天,蛙鸣堆积的夜晚
一轮明月,正在清空
你甚是卑微的一生
2
油菜花开得正艳的时候
阳光落在上面,有刺目的眩晕
这些年,一直低头走路
偶然抬头——,父亲
我说生命是一场冒险你可同意
那些一闪而过的金黄
是神刚坐过的地方?还是谁
隔世递过来的
一把刀子
3
谷场上的稻草成堆以后
父亲在中间支起一个桌子
农家的晚餐,一杯酒
就能松弛下一天的辛劳
少年的我,躺在干净的草垛上
天空的幕布
把霞光一点点置换成星斗
父亲的酒杯,因为空旷
盛满光阴的秘密
4
灯光微微地亮着
像一个力衰的人,用力
推开身边的黑暗
父亲也曾这样推开自己的五个儿女
现在他老了
吹过田野的风吹进父亲的房间
父亲的夜晚,会因为一盏灯的倒戈
陷入一无所有的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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