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白,生于70年代,居冀中平原。写诗多年。
◎那些柿子树
深秋之后
树上的柿子无人采摘
它们开始萎缩、落下
烂掉
接下来就是叶子
再接下来是雪
蒙过整个山谷
那么多的柿子
都是无效的
那么多的柿子树
也曾努力灿烂过火红过
那么多的树不会奔跑
◎界 限
只有浪花击打着河岸
只有不安分的翅膀冲撞着牢笼
只有深爱着的人最孤独
他和她忍受着被割裂的阵痛
他们在彼此的映照中找到自己
只有病疼敲响了一个人身体的钟声
热烈的心摩挲着衰老的冰凉
岁月在给灵魂加码
它丰富着,喧嚣着
拍击着肉身的疆域
这宿命的界限,这冲不破的樊篱
那广阔而无限的神秘之物
牵扯着一场场冲突和暴动
一次又一次的较量
一首短诗又在形成
他反复修建和布置着词语的边境线
身体之茧下沉
他用他的一生在上升
◎光 辉
劈柴燃烧,火焰在舞蹈
它们噼噼啪啪的声音
像热烈的话语,像我们的爱情、生活……
像持续的焦灼
绝望——
无数的木头里都藏着火焰
而它们在黑暗中
从不知道灰烬。
我也恐惧过
也曾羡慕那古老的树木,恒久的山峰。
◎秋日的短歌
我所写下的词语
已被更多的诗人用过
我所冥想的问题
已被无数先哲回答过
我的身边是从前的旧河山
我的头顶是昨夜的星辰
已经有人为我赞美过
有人为我叹息过
悲伤也有人为我哭过
有时候觉得很没劲,怎样做
都太晚了,都是徒劳的
有时我陷入回忆,看见自己
在旧事里走动,像我此刻所不能看到的
另一个人
有时我读书,听故事
那我未曾活过的时代
也有如此清晰真实的场景
仿佛我也在代替另一个人
活在此时此地
做这些琐碎之事,写这些无用的诗歌
看玉米和小麦一茬紧跟一茬
迁徙的鸟群又一次飞过头顶
每一棵作物都在死命地开呀开
每一只鸟都在奋力地飞啊飞
◎共生的流水
再看望她时她已经如此衰老。
在床上蜷缩着,松弛的皮肤像树皮一样干瘪,
丧失了水分。
我还记得若干年前
她不同的样子。她身体的水分
是一点一点慢慢流失的。
前两年她走路已困难,如今脏器都已衰竭。
表姐的儿子,一个身高一米八的男人
坐在他外婆的床边默默流泪。
我的眼里也蓄满了泪水,但我忍住了,
不敢流出来。
每个人都像是一个蓄水池。
我怕它们一流出来,仿佛是一种默许:
这一次,我也允许了你
像另一些永不再见的人那样,把我的又一部分带走。
◎爱
在我们向往的、赞美的,无辜无邪的童年,
我们都做过很多邪恶的事——
烧蚂蚁,掏鸟窝,捅蜂巢,
给蜻蜓和蚂蚱截肢,开膛破肚,
把蝴蝶压成标本,活剥青蛙的皮……
一群小伙伴以此为乐。一个个
以为自己是这个世界的主人,也有着一颗颗动物之心。
那时的我们的确就像动物一样,
还没想过死亡,以及生存。
经历过很多世事,现在
我们为那些小生命而悔恨,甚至
我们能感受到它们的疼痛,如同自己身上的苦难。
一年年,死亡
在我们身体里加深,
像逐渐逼近的暮色。
我们体会着这笼罩辽阔世界的黑暗,
一切都太渺小了……
就是在这时,我们的体内,
缓缓亮起了一盏盏温柔的灯光……
◎祖 国
那是美国独立战争打响的前夕
本杰明·马丁,一个当年
英法殖民地战争中的英雄
再也不愿重上战场
他憎恶战争的残暴,他反对战争
他不愿想起那些死难者的画面
包括亲人和敌人
直到凶残的英军烧毁了他的庄园
杀死了他的儿子
他才被迫拿起枪,为保护亲人
为自由而战……
就是这样,这是一部说一个男人复仇
的影片,名叫《爱国者》
一个并不崇高的男人,甚至有些狭隘的男人
他心中的家园没有多么博大
但是温热的、是鲜红的
是流淌着的,是可以为她一再流泪的
他是真正的爱国者
他的祖国是辽阔的
在父母、爱人和孩子之间
命运,延伸着一种亲缘……
◎终其一生
我一生写下浩瀚的文字
能被人念起的
最多只有几首
剩下的都是泥沙
我一生中大部分光阴
都在庸庸碌碌中消匿
能被我记起的
只有很少的一些日子
一些片段
我一生遇见的人
大部分永远是陌生人
我一直爱着的人
更多是在孤独
和相欠中度过
我的岁月在浪费
我的旅途埋没在黑暗里
只有经过的一些路口
和一些路标
挺立着,发着光
像一种绝望
◎定风波
每个名字后面的括号里
标注着这个人的生卒之年
在一道小横线的两端
也有另一些人的括号里
横线后面是空的
他们一直是亏欠的
每个人都包括在两瓣大小相同的弧中
都有一个长度相同的横线
死去的人是完整的
而我们是没有做完的填空题
像我们爱着
我们追索,相遇又离别
我们写每一首诗
所有的残缺之物都值得赞美
我们存在
在那些尚未存在的事物里
◎少年游
一到夏天,小水库的水如荷尔蒙般饱胀
鼓动着一个个孩子投身其间
每两三年都能听到有人
溺死的消息,有的最后连尸体都没找到
而少年们依旧在不听劝阻地奔赴
只有大人们充满了呵责和担心
有一天,我亲眼看见邻村的一个男人
带人在打捞他消失于水面的两个儿子
那时我还不懂得一个父亲的悲伤
那时,我也曾向往那片宽阔的自由之地
一年一年,水越来越少
小水库最终变成了工业区
而少年们依然在奋勇前行,仿佛从不惧死
只有那些中年人在茫然地看着,在空空地打捞
◎记 忆
那年冬天我常陪妻子去医院
看望她的爷爷,病重的老人已经说不清话。
每一次临走他都深深地抽泣,直到喉咙卡满粘痰。
干枯的手微弱地晃动,像要抓住什么。
妻子问我:“是不是他对死亡心有恐惧?”
我轻叹:“或许不,只是不舍、不甘。”我想起
一次在医院的走廊,两个久别重逢的老人
在我旁边交谈——
“咱们那些人都还好吧?”“嗯。”
“有死的没?”“那个谁前两年没啦……”
她们言及生死,语气平淡。我却有一种想哭的伤感。
我想一个人的死不是突然,而是在长久地完成。
秘密而缓慢。我们看不到另一个人
已积攒了多少,用怎样的砝码在衡量永世。
只能以仅有的自己去掂量别人,我们
说不清什么是真的,但肯定在用着同样的部分。
◎引领
种子从容绕过头顶的石头
常春藤寻找着灌木和岩壁攀爬着上升
大雨未至,搬家的蚂蚁大军浩浩荡荡
这些微弱而盲目的事物
为何方向如此坚定
我曾追问过一只南飞的候鸟
而它消失在赴命的队伍中
我也听说过非洲草原上长途迁徙的马群
在饥饿、疲惫和猛兽的耽视之下
有多少死于中途,又有多少在路上诞生
只有大地上奔腾的号角经久不息
我也像所有人那样爱过,失落过
我挖着、翻着追问爱情,它从未显现
而年轻的恋人们像浪花推动浪花
我知道那亘古的爱
时刻牵系着,让我不得不献出自己
水滴消散于长河,潮汐向着月亮涌动
万物被那些神秘之物引领
这短暂的此生,这渺小的身体,为何
它如此丰富和美
在流变中我追问着,我敲打着它
我要敲打出它的魂魄
让它交出我,向着那永恒之河
◎准备死亡
奶奶病重的那些天
父亲早早为她买好了寿衣
藏在偏屋的柜子里
有一次被姐姐偶然翻到
伴着惊叫一声,它们被甩到地上
她显然还没做好足够的准备
而我们一天天
暗中准备着
争取和奶奶的节奏保持一致
我们从来都心照不宣
看上去风平浪静
的确,我们都是一致的
◎慰 藉
我的爱是一块棉布
它反复擦拭着我的外壳
如同一块透明的玻璃
我看见最亲切的一切更加渺茫
在我的回忆之灯背后
它们都是摇曳的幻影
我的面前是一片漆黑。它们
在推着我移动、错过
孤独的心脏。汉语的水银
我所有的劳动是
把它镀上玻璃的反面
那镜中的人比我完整、真实
而当我伸手触摸他
却只摸到一面冰冷的墙壁
◎悲伤
总有什么在不停地离开
一生的容器里,那些我用爱腌制的事物
每一次挥手,也携带走了我的骨肉
只留下空空的缺口。悲伤
像沉重的铅,像泥沙俱下
填补进这些生活的裂缝
总有什么在下沉,总有什么
被凝结的旧事浮起
当一个人久经风霜,他是否
已有了一副铁石心肠
而余下的世事,是否
像水一样清浅、透明
但大河依然在无声地流淌,裹挟着
源源不断的泥沙
一个人被带走的,再被它重新抚平
当一个人变得越来越坚硬
那是他正消失在茫茫的岁月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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