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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名/姓名:张远伦
加入时间:2015-09-03
诗人简介

张远伦,苗族,居重庆。著有诗集《白壁》《和长江聊天》《逆风歌》等。获得骏马奖、人民文学奖、陈子昂青年诗歌奖、徐志摩诗歌奖、谢灵运诗歌奖、李叔同国际诗歌奖、重庆文学奖、巴蜀青年文学奖等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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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玉朱砂




曾家院子


层层叠叠的页岩
把我推举到童话的雪屋
那个患有眼疾
终身流泪的人
迎迓我并指使我
关闭木门,亮起星子
为寒气透骨的永夜照明
他姓曾,也姓真
背着一个宽大的院子
走向我的下半生
并手执帆布口袋
囚禁属于我的落日


红橘悬挂在香树坪


一直挂到自失。无人关注它们
红在意料之中
物理引力让一切遁迹理所当然
两月无人摘取
荒寂的白茅坡上只有大风
来要橘的命
我不敢贸然伸手
生怕踫到任何一枚。一直到空枝
卸下身上的灯笼
收起腰身,朝低空轻弹
安着监控的木瓦房
近有木屋三间,远有土冢寥寥
柏树不偏不倚
恰好达到,生死之间的平衡
监控摄像头没什么用
只拍到水丫鹊落到檐口
来盗取过露珠,和瓦片上的黄昏
明暗交界线缓缓移动
不再保持中立,最后套住了我


沉默的野兔子


纹丝不动,是最漫长的连续
没有什么能中断
这危险的孤独
双眼是最美的火星
你不祈祷看不见
看见了又能怎样?你也用沉默
去呼应它的沉默
你也用孤独,去证明它的孤独
它倏忽逃走
带着一片阴影,你用整个暗夜
再也照不见它



朱砂村之晨


青烟飘出屋顶,无声无息
夜幕便微微发皱
不属于油画,也不代表乡愁
只是在提醒一个寨子
出门舀水的时候到了
提一桶回来
恰可赶上点豆腐,续上
下一锅开水
这时鸡才开始鸣叫第一遍
不像是递信号,而像是
凌晨惟一的盛大仪式
领头的那声并不是最响亮的
却把星子叫落了一颗
掉到山脊线那边去了
母亲手扶摇架,还要
取出一团残渣
炒上一锅白白的豆渣饭


电动磨片机


石磨沉寂于檐下,唇齿紧锁
十年不发声
磨片机取代了它
母亲的心里,多了一块钢
薄薄的一片
豆子磨了还磨玉米
日子磨成碎粒,化为浆汁
有时块垒太硬
她的钢牙咬不动它
尚有一井好水,可经年
浸泡我体内那点玄铁


苎麻地里的母亲


低于麻秆,高于星空
隐入麻地不露痕迹
镰刀割麻时轻微的噗嗤声
是对我悠远的声疗
麻叶上黏着月光
露珠回到绒毛上
这是她的另一个白昼
习惯自己照亮自己
一片好麻倒下了
瘦瘦的身子终于显露出来
弓着背,似要仆倒
仿佛还欠着大地什么


手捧炊烟的母亲


天空是炊烟留白的那部分,是火焰思想的那部分
炊烟有点想法,就能去高处变蓝
成为寨子最宽的底幕。要是再有点情绪
就会散了,淡了,化为乌有
而我坐在梁子上不断提问:没有黄昏
炊烟该怎么活,怎么美
怎么把火苗的慰问带到穹顶去?炊烟尚未抵达我
就和轻风和解了。母亲手捧炊烟
出现在院子里,只有我知道
那是一截马桑木的炭,烧不尽,也熄不完


站在干渠里等待一场大水


水是我的路
是贝壳的路
是风化石的路
想得多了
路便成为渠
我苦等多年
水却未来
我便站在瀑布下
让空想洗我


爱一面悬崖


我的身体外有很多语言的围栏
我爱过悬崖
云朵也爱
而松木爱悬崖的裂缝
湖面爱悬崖的反光
松鼠爱悬崖的救命树
武陵山这个侧面
拥戴了,又废弃过一座道观
修道人和我一样
也爱过悬崖
北风也爱,日日以崖撞头


寨子里的演说家张大叔


中井河上的水车和他,不停说话
不停旋转,溅起的浪花
作为木齿的语言
得到了尊重。人们并不嫌弃多嘴的人
如果河流空无一物
或村里没有一个话唠
寂静是可怕的,沉默是危险的
他的叙事没有意义
他存在却很有意思
悬崖也开口说话了,飞水井
飞泄而下,有些咸
他依旧在寨子里唾沫横飞
邻人还会为他递上柏木板凳


试论捉斑鸠与中状元


头顶有鸟巢,心里有大风
惊险从一片竹林开始
一枚鸟蛋落下来你都接得住
你就能控制无边的想象力了
要是能用木棍把它送回巢里
你就能写好毛笔字了

父亲说:不要捉落地的小斑鸠
不然长大手要抖
做不了读书人,中不了状元


挽留


天晚了,母亲把稻谷收到箩筐里
再撒一把在屋顶上
第二天清晨,我趴在墙边
静静地观看一群斑鸠啄食谷粒
喙的轻微叩击声,像我的笔头敲课桌

母亲依然如故
在夜幕降临时留下稻谷
我依然会早起,听一群斑鸠
把大地啄出声响,像提点
也像宽慰

昨晚母亲七十五岁生日
她笑着对我说:你小时候喜欢斑鸠
为了留住它们,我们全家
少吃了几顿白米饭


我要去捡板栗


要是大风来得巧
只需站在树下,捧出手掌
板栗就会掉到掌心
这是迎候,还是吸取
由我自定
要是大风来得早
只需低头,从地上抓获
这些面有异相的毛球
要是大风来得晚
就取出钩子
拉下一根枝条来
抖一抖,黄熟的果子就
簌簌落下,此刻我得
偏着头,以免它们黏上头发
其实我是大风捡到的毛球
每当我站上大岭
总有气流凌厉,围过来
从未放过我
为了配合它们
我骄傲得竖起了浑身毛发


呼唤与回声


寨子里少了许多呼唤
少了久久萦绕的回声
文盲母亲依旧站在上寨的屋顶上
高声叫她年近半百的儿子
我便从激荡的声波中站起来
答了声:来了……这个白发幼儿
从下寨的网络空间里分离出来
纵身上跃,又从高坎上滑下来
便沿着她的余音,一圈一圈
起伏着,回到老屋里去



尖峰岭是大海的哪块骨头


坐在尖峰岭绝顶
看郁江流向落日
“大陆是大海的骨骼”,身下的独峰
是大海的一粒碎骨,把我
少年的天空弄疼,弄出忧伤
这虚幻,在某一刻如此真实
四十年来我依旧在岭上
把自己坐成遗址,或大海的父亲


我有一个山坪塘


我有一个山坪塘,是我胸里的内湖
或水泡
无论大小,都是我的症候
或美的启蒙
这里滑下去一个人,拉手救他的人
也滑下去了
李阿姨犯病的时候
曾在塘边笑着徘徊,我不知她
是否真疯了
三岁时,水面蓝成我的禁区
现在我老了,它绿了
才发现水纹是一重一重的监牢
思想慎入,身子却大可放心扔下去



白玉朱砂




曾家院子


层层叠叠的页岩
把我推举到童话的雪屋
那个患有眼疾
终身流泪的人
迎迓我并指使我
关闭木门,亮起星子
为寒气透骨的永夜照明
他姓曾,也姓真
背着一个宽大的院子
走向我的下半生
并手执帆布口袋
囚禁属于我的落日


红橘悬挂在香树坪


一直挂到自失。无人关注它们
红在意料之中
物理引力让一切遁迹理所当然
两月无人摘取
荒寂的白茅坡上只有大风
来要橘的命
我不敢贸然伸手
生怕踫到任何一枚。一直到空枝
卸下身上的灯笼
收起腰身,朝低空轻弹
安着监控的木瓦房
近有木屋三间,远有土冢寥寥
柏树不偏不倚
恰好达到,生死之间的平衡
监控摄像头没什么用
只拍到水丫鹊落到檐口
来盗取过露珠,和瓦片上的黄昏
明暗交界线缓缓移动
不再保持中立,最后套住了我


沉默的野兔子


纹丝不动,是最漫长的连续
没有什么能中断
这危险的孤独
双眼是最美的火星
你不祈祷看不见
看见了又能怎样?你也用沉默
去呼应它的沉默
你也用孤独,去证明它的孤独
它倏忽逃走
带着一片阴影,你用整个暗夜
再也照不见它



朱砂村之晨


青烟飘出屋顶,无声无息
夜幕便微微发皱
不属于油画,也不代表乡愁
只是在提醒一个寨子
出门舀水的时候到了
提一桶回来
恰可赶上点豆腐,续上
下一锅开水
这时鸡才开始鸣叫第一遍
不像是递信号,而像是
凌晨惟一的盛大仪式
领头的那声并不是最响亮的
却把星子叫落了一颗
掉到山脊线那边去了
母亲手扶摇架,还要
取出一团残渣
炒上一锅白白的豆渣饭


电动磨片机


石磨沉寂于檐下,唇齿紧锁
十年不发声
磨片机取代了它
母亲的心里,多了一块钢
薄薄的一片
豆子磨了还磨玉米
日子磨成碎粒,化为浆汁
有时块垒太硬
她的钢牙咬不动它
尚有一井好水,可经年
浸泡我体内那点玄铁


苎麻地里的母亲


低于麻秆,高于星空
隐入麻地不露痕迹
镰刀割麻时轻微的噗嗤声
是对我悠远的声疗
麻叶上黏着月光
露珠回到绒毛上
这是她的另一个白昼
习惯自己照亮自己
一片好麻倒下了
瘦瘦的身子终于显露出来
弓着背,似要仆倒
仿佛还欠着大地什么


手捧炊烟的母亲


天空是炊烟留白的那部分,是火焰思想的那部分
炊烟有点想法,就能去高处变蓝
成为寨子最宽的底幕。要是再有点情绪
就会散了,淡了,化为乌有
而我坐在梁子上不断提问:没有黄昏
炊烟该怎么活,怎么美
怎么把火苗的慰问带到穹顶去?炊烟尚未抵达我
就和轻风和解了。母亲手捧炊烟
出现在院子里,只有我知道
那是一截马桑木的炭,烧不尽,也熄不完


站在干渠里等待一场大水


水是我的路
是贝壳的路
是风化石的路
想得多了
路便成为渠
我苦等多年
水却未来
我便站在瀑布下
让空想洗我


爱一面悬崖


我的身体外有很多语言的围栏
我爱过悬崖
云朵也爱
而松木爱悬崖的裂缝
湖面爱悬崖的反光
松鼠爱悬崖的救命树
武陵山这个侧面
拥戴了,又废弃过一座道观
修道人和我一样
也爱过悬崖
北风也爱,日日以崖撞头


寨子里的演说家张大叔


中井河上的水车和他,不停说话
不停旋转,溅起的浪花
作为木齿的语言
得到了尊重。人们并不嫌弃多嘴的人
如果河流空无一物
或村里没有一个话唠
寂静是可怕的,沉默是危险的
他的叙事没有意义
他存在却很有意思
悬崖也开口说话了,飞水井
飞泄而下,有些咸
他依旧在寨子里唾沫横飞
邻人还会为他递上柏木板凳


试论捉斑鸠与中状元


头顶有鸟巢,心里有大风
惊险从一片竹林开始
一枚鸟蛋落下来你都接得住
你就能控制无边的想象力了
要是能用木棍把它送回巢里
你就能写好毛笔字了

父亲说:不要捉落地的小斑鸠
不然长大手要抖
做不了读书人,中不了状元


挽留


天晚了,母亲把稻谷收到箩筐里
再撒一把在屋顶上
第二天清晨,我趴在墙边
静静地观看一群斑鸠啄食谷粒
喙的轻微叩击声,像我的笔头敲课桌

母亲依然如故
在夜幕降临时留下稻谷
我依然会早起,听一群斑鸠
把大地啄出声响,像提点
也像宽慰

昨晚母亲七十五岁生日
她笑着对我说:你小时候喜欢斑鸠
为了留住它们,我们全家
少吃了几顿白米饭


我要去捡板栗


要是大风来得巧
只需站在树下,捧出手掌
板栗就会掉到掌心
这是迎候,还是吸取
由我自定
要是大风来得早
只需低头,从地上抓获
这些面有异相的毛球
要是大风来得晚
就取出钩子
拉下一根枝条来
抖一抖,黄熟的果子就
簌簌落下,此刻我得
偏着头,以免它们黏上头发
其实我是大风捡到的毛球
每当我站上大岭
总有气流凌厉,围过来
从未放过我
为了配合它们
我骄傲得竖起了浑身毛发


呼唤与回声


寨子里少了许多呼唤
少了久久萦绕的回声
文盲母亲依旧站在上寨的屋顶上
高声叫她年近半百的儿子
我便从激荡的声波中站起来
答了声:来了……这个白发幼儿
从下寨的网络空间里分离出来
纵身上跃,又从高坎上滑下来
便沿着她的余音,一圈一圈
起伏着,回到老屋里去



尖峰岭是大海的哪块骨头


坐在尖峰岭绝顶
看郁江流向落日
“大陆是大海的骨骼”,身下的独峰
是大海的一粒碎骨,把我
少年的天空弄疼,弄出忧伤
这虚幻,在某一刻如此真实
四十年来我依旧在岭上
把自己坐成遗址,或大海的父亲


我有一个山坪塘


我有一个山坪塘,是我胸里的内湖
或水泡
无论大小,都是我的症候
或美的启蒙
这里滑下去一个人,拉手救他的人
也滑下去了
李阿姨犯病的时候
曾在塘边笑着徘徊,我不知她
是否真疯了
三岁时,水面蓝成我的禁区
现在我老了,它绿了
才发现水纹是一重一重的监牢
思想慎入,身子却大可放心扔下去



张远伦诗选


■长尾鹊

三闲堂门外,老榕树上的长尾鹊
以为穿过曾家岩隧道,就可以飞出重庆

她们进洞露尾,出洞露头
把留在地下的时间,分成两段

请原谅我这个说谎的人。冬日里的长尾鹊
不会像我这样抄近路

她们站在树叶间等待阳光的时候是真实的
出现在我的阴翳里是虚构的

我手握茶杯混迹于世。看到她们
白雪一样的胸脯,更凸了

她们的心里从来没有外省,只有外人
我怀不忍之心,仍深深打扰到了她们


■通奇门的孕妇

为了站稳
她抓住雕塑士兵腰间的一块黑铜

这个五百年前攻打通奇门的老兵
而今掏空肉身,被一个基座定在这里

他腹内空空,如有回声,如有鼓动
而她腹内的胎儿正在准备离开她

一块暗铜正在准备离开老兵掰断的手指
射出的箭簇永远一个姿势,悬而不垂

她依靠着人间的一块铠甲
若分娩,刚好身下尚有一个战场


■素淡之交,若青草相望

我记得,向你描述过开阔
就是两根极为细小的青草之间,容得下一粒羊粪

我还记得,向你担保过清新
就是青草特意在春阳中长出绒毛,沾住下坠的露珠

我甚至记得
向你发誓过素淡之交

就是不和你一起躺在任何一根青草上
不把任何一株青草上的露珠,滴在你的脚趾间


■雪地上

村庄里的雪地,有一个时刻
是保存完整的。没有任何早行人
也没有任何发疯的狗,改变大雪原有的样子
就连躲在暗处的黄豆雀的眼睛
也没有扫过村庄一眼
当她们的眼皮张开,这完整就破坏了
我看到了她们迷乱的小瞳孔
和我的瞳孔一样有着放大的饥饿
可我一直没有真正见到过那个时刻
雪地归零的时刻,没有被动物看见
也没有被植物摇动的时刻
我迷恋这几乎不存在的死寂,就如同
迷恋几乎不存在过的欢乐


■无名

若你把这些花朵叫做格桑
你就错了。若你把花朵围起来的土堆
叫做墓碑,你就错了
若你认为每一个土堆
都配拥有一个名字,你就错了
在高山大盖,寒风瑟瑟
你把自己置身于旷野
若你认为已经站稳了,你就错了
此刻,秋阳初起,晨光打脸
天底下到处是躺着的人
无牵无挂,无有寂灭
无名无姓,无所谓遍地死讯

■鸟羽扇出的风

你松开掌心,黄豆雀并不急于飞走
她的翅膀轻盈地张开,在蓄势

你正要捏拢,手指微动。她
便飞走。连一声扑腾都没有

你只感受到掌心的微风
是她遗留的,转瞬即逝

你手臂之下的黑猫,呼哧
朝着天空追了出去

雪地上,脚印绕了一个小圈子
天空中的黄豆雀,兜了一个大圈子


■一声狗叫,遍醒诸佛

村庄不大,一声狗叫,可以关照全部土地
余音可关照更远的旷野

九十岁老妪的枯竭之身。在狗叫的近处
她的生茔,在狗叫的远处

更高一点的诸佛寺
在一声狗叫的尽头

这是一只名叫灰二的纯黄狗。她新生出的女儿
名叫两斤半,身上的毛黑里透出几点白


■白鼻

村庄里人越来越少
一只香狸子,独对枯死的酸枣树

她内心绝望,面如独享
静静地等待冬雪过后,春天催生第一片嫩芽

她还要等到酸枣树结籽
爬上树,挑食

我的村庄我不守
香狸子死守

她是这世间,我最不忍心抛弃的小兽
她白鼻子,吻一下,也干净


■别错入这死寂

你如来我的村庄,我会用泉眼看你
左泉枯涸,还有右泉

你如来我的村庄,我会用连枷抽你
青篾断了,还有黄篾

你如来我的村庄,我会用嗥声喊你
孤豹死了,还有独狼

你如来我的村庄,我会用山梁困你
出了垭口,还有隘口

而我,多么害怕你来了
我的村庄,空无一人

你迷信的,终将是虚无,是消亡
是我的名词,而不是肉身

只有斑鸠还在斑鸠草的上空喊春水
只有阳雀还在阳雀菌的山谷叫清明

哑巴,别来
别错入这死寂,别歧路于晚境


■春意深深即为倦意

小白菜抽薹,小青菜开花
整个村庄见不到一个砍菜的人

鹅眼草爬满菜圃,布围腰遗落埂上
整个村庄见不到一个昏睡的人

两只黑山羊,穿过西池,偷吃菜芯
整个村庄见不到一个赶羊的人

春意深深,黄菜叶黏住白菜叶
至死不落,旧颜色上如有深深的倦意


■一生,只干净一次

我的羊一生肮脏。我的牛一生肮脏
我一生肮脏
我的羊和牛一生只干净一次
就是被洗净,宰杀
皮晾晒在化雪的阳光中
我一生只对你,干净一次
所谓痴迷,就是净身,入棺,向你
献上白骨。我骨子里干干净净
可以吸空。这另一个世界的我呀
干净地,率领着我那干净的
羊群,牛群,没有敌意,没有怨怼
青草连天,交媾,也是干净的


■相安

同一片水田,白鸭子
一定会羡慕白鹤的体态和翅膀
野生的放纵与圈养的笨拙
在小小的坝上有奇妙的平衡
她们之间会隔得远远的
各自守着自己那一份小心
我们远远地窥视
发现那一样的白色,却被
不一样的飞行线路区分
白鸭子的蹼已将身后的水面
搅得浑浊,不能再倒影飞鸟
白鹤能够驻足的地方
已经很小。这时候
偏巧那个幽居的九旬老妇
从土墙暗室里走出来
行走在春光中,离白鹤很近
彼此张望,漠视,低头
仿佛从未相互打扰过


■倒立

木瓦房下,诸佛村早早结霜
逼仄的内室里显得有些清冷
婴儿降生却不能啼哭
脐带紧紧缠绕细小的脖子
接生婆将她悬在空中
倒立,抖动……倾覆的样子
让虚弱的母亲感到慌乱
黑夜,围得人窒息
十年后我们都还记得那个老妪
最后的话——活着
就是顺顺气。那样的子夜
村庄美好,万物停止了仇恨


■模拟

阳光让草原上的众多事物
模拟了自己的形状
草的影子模拟了剑
握住草茎的手,模拟了剑柄
老松的影子模拟了松动的庙宇
它的枯枝模拟了庙宇上的飞檐
然而,天空没有影子
蔚蓝无从模拟
云朵在某一个时刻,没有影子
温柔无从模拟
寄生的苔藓没有影子
时光无从模拟
我的眼睛没有影子,浑浊无从模拟
我的泪水没有影子,忏悔无从模拟
阳光干不完天下所有事情
我也有不死的内心


■渝陕界梁

北坡的草绿了,南坡的草还有一些旧颜色
枯白覆盖在嫩绿上,远远看去
青草还在谦让着枯草,生者还在为死者留出面积

我不知道,收尽高山草原枯色,会让积雪多么疲倦
我也不知道,由南向北,返青的过程
我是否有耐心,用近乎失明的眼睛,去看见

嗯,我只想站在梁上,前胸恍若北坡
后背恍若南坡。重庆和陕西临界的山梁
恍若就在我的喉结处——

恍如我对你的爱,一个咕噜,两个省都会抖动

作品 全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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