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以及记忆
经人介绍,
外乡口音的中年野葱儿
与严老头搭伙过日子。
她带了一包晒干的野葱,
严老头说:
“这味儿冲。”
三个月后,她走了,
把葱末留在灶台上,
脚步声踩着月光,
像逃夜的驴。
雨停了,
前两回彩虹像邮差准时达。
这回月亮偏了,
邮差死在路上,
绿制服褪成黄土色。
严老头蹲在旧井旁吸旱烟,
烟圈吐出来,
像被他提前烧掉的遗书。
天暗得像一口倒扣的锅。
他走出村口,鞋底还粘着葱皮。
梧桐树上,鸟窝空得
像被掏走的记忆。
这不是冬眠,是活埋,
他知道寒冷过后
自己不会醒来。
闻不到葱味,却闻到
驴蹄坑雨水,
像闻到她临走时
用脚踩在他脸上的
鞋底的吻。
野葱儿的回信
严老头:
写这封信时,我在更南的站台,
雨把车票泡成葱花。
你教的“月亮方位”
我早忘了——
反正它每次都偏,
像你的烟杆,在夜里敲出的火星,
烫我,却不照我。
你说我“逃”,
其实我只是把铺盖卷成葱饼,
一口咬断。
你那口井,
我临走探头看过,
水面上漂着一层油星子,
像你把日子熬糊了,
还舍不得刷锅。
别再骂“懒”了,
我留的葱末早被你铲进粥里,
咸得你半夜咳醒,
咳得像给土地公磕头。
那包干葱我故意没拿,
让它在梁上悬着,
等你抬头,
闻到一股敢怒不敢言的辣。
听说你最近蹲村口?
别等了,
彩虹不会给赊账的人寄彩头。
我这边天也黑,
可黑得敞亮——
没有旱烟,没有吆喝,
只有雨脚在铁皮屋顶
替我数拍子:
“走——得好,走——得好。”
附上一粒葱籽,
你把它按在窗缝的泥里,
别浇水,让它旱,
让它像你一样
把根须缩成拳头,
再慢慢松开——
松成一张空空的驴蹄印。
下次咳嗽记得捂嘴,
别把烟灰咳进我的梦里。
我醒了,还要赶路,
雨一停,就去更远的地方,
种一片脊背朝天的
不抬头看月亮的
野葱。
——葱儿
(写于雨棚下,车票已烂)
驴蹄印里长出新月
严老头的新女人姓马,
马氏嗓门大,炖肉咸,
把着他的旱烟杆
像握着半截赶驴税棍。
而野葱儿的新男人
是卖酱菜的南方佬,
叫她“阿葱”,
把她的碎发别在耳后,
像别一瓣蒜。
集市在三月三,
风从山脊滑下来,带着
湿草和塑料袋。
严老头驮一筐旱烟叶,
蹲在老槐下,
烟末飘进眼角,
他抬手揉——
揉出一弯
倒着长的月亮。
野葱儿先来买豆腐,
手里牵一个女娃,
娃眼里有两颗青色的葱籽。
野葱儿走过槐树下,
风把她的影子吹成
薄薄的刀片,
在严老头的膝盖上
轻轻削了一下。
两人中间
隔着半条人声与一筐韭黄。
严老头先笑,
露出三颗牙,像破墙上
没掉干净的瓦。
“葱儿,”他喊。
声音被马氏的炖肉味
腌得发紫,
“你胖啦。”
野葱儿把女儿往身后挪,
顺手掐断一根葱叶,
汁水溅进空气——
辣出两行盲泪。
“严师傅,”她回。
把“师傅”二字
咬成两颗钉,
“听说你媳妇把你烟叶钱
都缝进枕头了?”
笑是薄的,盖不住牙;
话是咸的,腌着旧伤。
他们聊烟价,
聊酱菜,
聊女儿脚上新买的小红靴,
就是不聊
那口井、
那包没带走的干葱、
那夜
踩进泥里的
吻。
忽然女儿指天:
“娘,月亮卡在驴蹄印里啦!”
两人抬头,
集市的尘正好遮住光。
严老头想说
“我替你留着葱籽”,
却咳成一口烟,
把话呛回胸里,
呛成一块
咳不出的
锈。
野葱儿弯腰抱起孩子,
葱叶在篮里
抖出细小的风声。
她转身,
靴跟踩住一道旧泥印——
像踩住一条
不肯愈合的
月牙。
人群合拢,
叫卖声继续。
严老头把烟杆往鞋底磕,
磕出一粒
黑硬的土。
他低头,把土按进
驴蹄形的凹坑,按得指节发白,
像把最后一枚
无人认领的月亮
亲手埋进过去。
傍晚,马氏来收摊,
骂他死蹲烂等。
他笑,说看见一棵葱
从月亮里长出来,
“绿得——
真他娘辣眼。”
回家路上,两对脚印
一对朝南,
一对朝北,
中间隔着集市散尽的灰。
而那个被误认的
新月,
其实不过是一块
碎瓷片,
被孩子踩亮,
又被大人
踩暗。
碎瓷片继续陷进泥里,
长成明年春天
最倔的
一芽新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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