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正步入一个前所未有的历史阶段——碳基生命(人类)与硅基生命(AI)并存的双基时代,在文学创作领域,这一时代特征表现得尤为鲜明:硅基智能从辅助写作的工具,逐渐演变为能够独立生成文本、甚至模仿特定风格的“创造者”。这一转变不仅引发了关于创作主体性、文学价值与艺术本质的广泛讨论,更迫使我们从哲学层面深入反思双基时代对文学本真性带来的根本性挑战与全新可能。
当前的讨论多聚焦于技术应用或伦理规范层面,未能充分深入至存在论(Ontology)的哲学根基。硅基智能的介入,究竟仅仅是拓展了碳基创作的手段,还是在重塑“创作”本身乃至“存在”之揭示方式?碳硅之间的关系,是简单的工具使用,还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存在形态在意义生产领域的相遇与对话?要回答这些问题,我们需要超越技术中立的浅表观点,深入探究技术的本质及其与存在的关系。
马丁·海德格尔对技术本质的哲学追问,及其当代重要阐释者哲学家伊恩·汤姆森(Iain D. Thomson)的深化发展,为我们提供了极为犀利的理论透镜。海德格尔指出,现代技术的本质是“集置”(Gestell),一种促逼着将万物(包括人自身)揭示为“持存物”(Bestand)的“解蔽”(Alētheia)方式,汤姆森则在此基础上,精辟地分析了技术的双重性——它既是遮蔽存在、引向虚无主义的“危险”,也是重新发现存在丰富性的“允诺”——并提出了人与技术构建“自由关系”以实现“共存”的路径。
硅基智能的文学应用,是现代技术“集置”本质在意义生产领域的极致体现,它正以一种强力的方式“解蔽”着文学与世界,对碳基生命所守护的文学本真性构成严峻挑战。但与此同时,双基时代亦内蕴着激发文学新生的“允诺”,未来的出路不在于拒绝技术,而在于如何构建一种碳基与硅基之间的“自由关系”,使人类能够在双基时代,不仅守护而且能更有力地践行文学那古老而永恒的使命:对存在之真理的诗意追问与创建。
技术哲学视域下的文学认知重构
要理解双基时代文学本真性面临的挑战与机遇,首先必须建立起深刻的技术哲学视角,厘清碳基生命与硅基智能存在的本质差异及其哲学意涵。伊恩·汤姆森的思想深深植根于海德格尔的存在论,并对之进行了清晰的体系化与当代化阐释,海德格尔对技术的思考实现了根本性的转向,他拒绝将技术仅仅视为中性的工具或人类行为,相反,他提出,技术的本质是一种“解蔽”的方式。在古希腊,“techne”原本与“poiesis”(诗、创造)相关,是一种带出真理的艺术,然而,现代技术却是一种截然不同的、强力的解蔽方式。它不满足于“带出”,而是“促逼”自然,挑战它,要求它提供可以被抽取、储存和分配的能量,这种现代技术的本质,海德格尔称之为“集置”。“集置”是一种摆置的框架,它命令、订造着世界,要求一切事物(包括人自身)都进入一种“持存”的状态,“持存物”不再是独立的客体,而是时刻 standing-by(备用)的资源,等待着被优化、被利用。
汤姆森深刻把握并清晰阐述了海德格尔思想的精髓,并特别强调了其当代相关性。他强调海德格尔的洞见在于将技术提升至存在论层面,技术不是我们使用的对象,而是我们存在于世、理解世界的基本方式,它预先规定了什么能够作为“存在者”显现以及如何显现。汤姆森清晰地阐释了海德格尔思想中技术的辩证性,技术的最大危险并非技术本身,而是这种“集置”的解蔽方式遮蔽了所有其他可能的解蔽方式,世界只剩下可计算、可操控的一面,其丰富性、神秘性和神圣性被遗忘,这导致了虚无主义——最高价值的自行贬黜,对存在意义追问的遗忘。人自身也被卷入“集置”,被解蔽为“人力资源”、“消费者”,其独特性和主体性面临被消解的危险。然而,就在这极致的危险中,也蕴藏着救渡的可能:技术本身源于“解蔽”,而“解蔽”是真理发生的一种方式。技术的极端化反而能迫使人类反思其本质,从而意识到还有其他非技术性的解蔽方式(如艺术、诗、思),并重新开启对存在意义的追问。面对双重性,汤姆森提出,目标不是抛弃技术,而是与之进入一种“自由关系”,这种自由意味着我们既利用技术,又不让技术的要求单一地、绝对地支配我们的存在,它要求一种持续的、批判性的反思态度,以及通过艺术等创造性活动,去守护和开启多元的解蔽方式,以对抗“集置”的单一霸权。
在双基时代的语境下,硅基智能(AI)可被视为“集置”的当代最高形态。碳基生命(人类)的特质在于其具身性、有限性、情感性与对意义的直接追问,而硅基智能的特质在于其超强的计算力、模式识别能力与不受生命限制的信息处理能力。两者的相遇,不仅是工具的使用,更是两种存在方式、两种“解蔽”方式的对话与碰撞,文学创作作为碳基生命意义表达的核心领域,自然成为这场对话的前沿阵地。至此,我们获得了分析双基时代文学本真性的核心理论工具。
硅基智能的“解蔽”方式对文学存在论的挑战
将硅基智能置于海德格尔-汤姆森的框架下审视,我们会发现,它绝非一个温和的辅助者,而是现代技术“集置”本质在符号和意义生产领域的极致体现。它正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方式,将文学创作“促逼”入其运行逻辑,从而对碳基生命所守护的文学本真性构成多重挑战。硅基智能文学创作的核心是基于海量数据与概率模型的模式识别与生成,其运作逻辑内在要求将文学“解蔽”为可计算、可操作的元素。伟大的文学作品首先被转化为训练数据,其情感、思想、风格、韵律等一切元素,都必须被量化为向量、矩阵和概率分布,在这个过程中,文本丰富的、多义的、乃至不可言传的“文学性”被剥离,被还原为可被算法处理的“信息”。硅基智能的生成是一个不断优化、逼近“最可能”或“最匹配”结果的过程,其评价标准往往是基于数据分布的拟合度、语法正确性或特定提示词的相关性,这本质上是一种计算性理性的统治,它将文学创作的目的从对存在之谜的探索,扭转为对预设目标函数的效率最大化。在硅基智能的视野中,历史上的文学大师及其独特风格,不再是不可替代的创造主体,而是可供提取、模仿和混合的“风格资源库”,莎士比亚、杜甫、鲁迅的创作,与网络上无数的通俗小说、新闻稿一样,被平等地视为训练数据,被降格为AI生成特定风格文本的“养料”或“持存物”。于是,文学在世界被硅基智能以一种“集置”的方式解蔽为“文本持存物”、“风格持存物”与“数据持存物”,它存在的意义,似乎就在于等待被调用、被重组、被生成。
海德格尔认为,艺术的本质是“存在者的真理自行设置入作品”。文学的本真性,在于它开创性地揭示、守护和塑造着碳基生命对存在的理解,而硅基智能的“集置”式解蔽,正从三个层面遮蔽这种本真性:硅基智能通过学习海量数据中的统计规律来生成文本,其产出在本质上是对已有模式的复现、重组与优化,这极易导致文学的同质化。虽然AI能模仿万千风格,但其内核可能是一种深刻的“平均状态”,那种源于独特生命体验、对抗流俗、打破常规的原创性力量——这正是碳基生命伟大文学震撼人心的源泉——在算法的“优化”逻辑下有被平滑掉的危险。结果,世界不再以新颖、惊奇的方式被揭示,而是不断被确认已有的、可预测的模式,导致对“存在”丰富性的遗忘,本真文学与碳基生命的生命经验、价值抉择、痛苦与欢欣血肉相连,写作是一个主体与世界深刻交互、并将其内在性转化为语言的过程。然而,硅基智能生成剥离了这一切。它没有生命体验,没有价值判断,没有不得不言的创作冲动,它的“写作”是基于相关性的计算,而非基于理解的表达。本雅明曾言“讲故事的人”的衰落源于“经验的贫乏”,而硅基智能或将导致一种终极的“经验贫乏”——创作彻底与碳基主体的生存体验脱钩,当“作者”可能变成一个提示词工程师时,文学作为碳基生命探索自身存在的镜子的功能便面临危机。硅基智能的运作基于形式逻辑与概率计算,它处理的是“如何说”,但无法触及“为何说”以及“何以至此”的生存论层面,文学最深层的动力——对死亡、爱、罪恶、正义、虚无等终极问题的追问——在硅基智能的算法中是缺席的。它能够生成关于这些主题的文本,甚至看似深刻的句子,但这些句子背后没有生存的重力,硅基智能完美地执行了“计算性理性”,却恰恰遮蔽了驱动真正文学创作的“价值理性”和“存在关怀”,长此以往,碳基生命恐将习惯于消费那些精致但空洞的文本景观,而逐渐丧失提出和回应存在之重大问题的意愿与能力。通过上述分析可见,硅基智能对文学的介入,远不止是工具革新,更是一场存在论层面的事件。
双基时代的“允诺”开辟了文学新生的路径
如果只看到硅基智能的“危险”,便落入了简单的技术悲观论,遵循汤姆森的辩证视角,我们必须同时探寻双基时代作为一种新型文明形态,所能为文学带来的建设性“允诺”。这些允诺并非技术自动赋予的,而是需要碳基生命以反思和创造性的方式去开启的,硅基智能能够以碳基生命难以企及的方式处理信息和模式,这为文学创作提供了新的工具和视角。硅基智能可以分析文本中极其细微的语言模式、情感色调和概念关联,这些可能是碳基读者和作者潜意识中能感受到但无法明确言说的,利用这一点,创作者可以探索新的文学风格、发现语言的新可能性,甚至创造出融合多种文化遗产的“杂交”文体。硅基智能可以像一个超级显微镜,揭示语言宇宙中尚未被充分观察的“星云”,硅基智能使得真正动态、自适应、交互式的叙事成为可能。故事可以根据读者的选择、情绪反应甚至生理数据实时演化,创造出前所未有的沉浸式阅读体验,这打破了传统线性叙事的垄断,将“故事”从一个静态的客体,转变为一个读者可以共同参与的、生长的“事件”,这本身就是对叙事本质的一种新解蔽。
硅基智能不仅可以作为工具,更可以作为一个对话伙伴和协作者,激发碳基生命的反思和创造。一个生成结果出人意料甚至“失败”的硅基智能,可以打破碳基作者的思维定式和创作惯性,它生成的怪异比喻、不合逻辑的情节转折或风格混搭,可以充当一种“否定性”的力量,刺激作者反思:“什么是合理的?”“为什么一定要这样?”“我的预设是什么?”在这种意义上,硅基智能成了一个启发性的“他者”,迫使碳基生命更清晰地界定和捍卫自己的创作意图和审美判断。在传统的创作分工中,作家构想,而许多技术性、重复性的工作(如查阅资料、初步草拟、语言润色)消耗大量精力,硅基智能可以极其高效地承担这些“巧匠”的工作,将碳基作者从繁琐的劳动中部分解放出来,使其能更专注于最核心的创造性构思、价值判断和灵魂拷问。双基协作的理想模式或许是:碳基生命担任“建筑师”,负责总体设计和精神内核;硅基智能担任“巧匠团”,负责执行和提供多种可能性选项。
硅基智能最大的“允诺”,或许在于它带来的哲学性逼迫,它的出现,像一个镜子,迫使碳基生命必须重新回答一些最基本的问题:当硅基智能能生成看似“创造性”的文本时,碳基生命不得不更深入地思考自身创造力的独特性究竟何在?是源于不可复制的生命经验?是做出价值判断和承担伦理责任的能力?还是那种将自身存在投入语言形式的决断?硅基智能逼迫碳基生命超越浪漫主义的天才观,对创作和作者身份进行更精细、更现代的定义。如果硅基智能能模仿情感,那么碳基生命是否会更珍惜那些源自真实生命挣扎的情感?如果硅基智能能编织复杂情节,那么碳基生命是否会更看重文学所承载的智慧与洞察?硅基智能可能帮助碳基生命剥离掉文学中那些可技术模拟的外壳,从而更清晰地抵达其不可替代的价值核心——对碳基生命存在的深刻关怀与真理揭示。硅基智能的“允诺”不在于它将成为更好的诗人,而在于它可能通过这种“极限测试”,帮助碳基生命成为更清醒、更深刻的理解者和创造者。
构建“自由关系”是人机共存的必由之路
面对硅基智能带来的“危险”与“允诺”,简单的拥抱或拒斥都是无效的。基于汤姆森的思想,未来的方向在于构建一种碳基生命与硅基智能之间的“自由关系”。在这种关系中,碳基生命既能充分利用硅基智能的力量,又能守护文学的人文本性,使其不被硅基的单一逻辑所吞噬。在文学创作领域,与硅基智能的“自由关系”意味着:创作的终极源头、核心驱动力和价值判断必须牢牢掌握在碳基生命手中。硅基智能是延伸碳基能力的“笔”,而非代替碳基思考的“脑”,碳基作者需明确自己的创作意图、想要探索的存在议题以及希望达到的美学效果,然后主动地、有选择地运用硅基智能作为实现意图的手段。在使用硅基智能的过程中,碳基生命必须始终保持一种哲学性的警惕,需要不断追问:硅基智能的推荐是否在不知不觉地平滑我的风格?它的生成结果是否隐含着我未察觉的数据偏见?我是否为了效率而牺牲了创作的探索性?这种反思是抵抗“集置”、避免自身被“持存化”的关键。
构建这种自由关系需要多方面的努力,未来的文学教育不应只教授传统的创作技巧,还需加入“数字素养”和“技术批判”模块。创作者需要理解硅基智能的基本原理及其局限性,培养一种能与硅基智能共事而非被其主导的“批判性使用能力”。行业和社会需要建立起针对硅基智能生成内容的伦理指南与规范,这包括清晰的标注义务(注明硅基智能的参与程度)、版权与责任归属的界定,以及防止技术滥用(如制造海量虚假信息、深度伪造)的机制,这些规范是为技术应用划定边界,保护创作生态的必要措施,鼓励探索那些真正发挥碳基与硅基各自优势的协作模式。例如,碳基生命提供核心创意、情感基调和价值框架,硅基智能负责扩展细节、提供变体、突破思维瓶颈。最终的审美判断和编辑决策权始终由碳基生命掌握,成功的协作成果应被视作一种新的“复合创作”的产物,其价值判断标准也需相应调整,更看重碳基生命赋予的独特意图和深度。
无论技术如何变迁,文学的一些根本性使命是恒久的,在双基时代,这些使命反而需要被更加强调:文学最重要的功能之一,就是对抗海德格尔所警示的“存在的遗忘”。它通过具体的、感性的、富有想象力的方式,不断地提醒碳基生命存在的丰富性、复杂性和神秘性。在硅基智能易于导致同质化的时代,文学更应担当起探索边缘经验、记录个体挣扎、守护语言多样性的责任。在一个可能将碳基生命也视为“数据点”和“资源”的时代,文学依然是捍卫碳基生命主体性、独特性和尊严的堡垒,它源于一个独特的“我”对世界的回应,并邀请另一个“我”(读者)进入对话。这个过程本身,就是对工具理性和数据主义的一种抵抗。硅基智能可以处理信息,但无法替代碳基生命对意义的寻求,文学始终是碳基生命追问“为何活着”、“什么是善”、“如何面对死亡”等终极问题的重要场域,这项使命在技术日益复杂的时代,显得愈发珍贵和迫切。因此,与硅基智能的“自由关系”,最终服务于一个更高的目的:让硅基智能成为助力文学更好完成其永恒使命的仆人,而不是让其颠覆和取代文学的存在论根基。
借助海德格尔-汤姆森的技术哲学框架,我们得以从“解蔽”与“共存”的存在论高度,审视双基时代中文学本真性面临的深刻变革。分析表明,硅基智能绝非中性工具,作为一种当代“集置”的极致体现,它以其强大的计算性理性,将文学解蔽为“文本持存物”,从而对文学的本真性构成三重威胁:通过同质化导致“存在的遗忘”,通过剥离创作与生命体验而消解碳基主体性,并通过搁置对终极价值的追问而强化虚无主义倾向,此乃双基时代之“危险”。然而,技术内蕴“允诺”,硅基智能同样有能力为文学开启新的感知与表达维度,其作为反思性“他者”和高效“巧匠”的角色,能激发碳基生命的创造力,并迫使其重审文学与创作的本质,从而更坚定地守护其价值核心。未来的道路在于构建碳基生命与硅基智能之间的“自由关系”,这要求碳基生命坚持对创造性意图的主导权,保持持续的批判性反思,并通过教育、伦理规范和新的创作实践,确保硅基智能服务于碳基生命,而非反之。最终,文学在双基时代的价值将愈发凸显:它必须也更能够承担起对抗存在遗忘、守护碳基尊严、进行意义追问的永恒使命。摆渡于碳基的诗性与硅基的算法之间,人类创作者需要的不是恐惧或投降,而是清醒的智慧、批判的勇气和不变的初心——唯有如此,我们才能驾驭双基时代的浪潮,而非被其吞没,从而在新的文明形态中继续开拓审美的新疆域。
编辑:张永锦
二审:牛莉
终审:金石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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