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岳文艺出版社 王钧毅 著
《移动的孤岛》是诗人王钧毅首本独立诗集,精选了2021年至2023年创作的100多首诗歌。诗人书写了自己与他人、家乡、自然等对象的关系,以此来感悟人生和探索生命意义。真实的人生是与世界相遇、建立关系的过程。每个人只有自成发光体,才能照亮彼此。关系世界也并非单一的天朗风清,而是处于动态变化之中。关系的真谛在于人凭借关系的力量发展自身,领悟万物的有限性和唯一性,栖居于精神而瞥见永恒。本书语言平实并富有哲理,值得一读。
长满气根的人
——王钧毅诗集《移动的孤岛》序
沈健
诗人王钧毅是浙西衢州的年轻人,他的诗字里行间布满高原风情和舟船意象,致使我有意无意把他当作西部或海滨诗人。我想这大约是由于和钧毅不太熟悉,对其作品断续零星阅读的结果。去年12月底,他的诗集《移动的孤岛》入选衢州市文化艺术发展专项资金资助项目,要在2024年结集出版,嘱我作序以示支持荐介,我随口答应了下来。进入王钧毅的诗句,仿佛进入一个山海交错、动荡不安的世界。
“我看见孤寂比大海更深广/灯芯般的星辰漂流于海面”——(摘自《出航》)。
“每当夜晚,能听到解缆起帆的声音/船形屋还保留着远航的野心/但等的人绝不会来/它不再有翻身的机会”——(摘自《船形屋》)。
这是漂泊幻变的现实经验,也是孤寂独行的心灵叙述,更是命运演绎的语言镜像。实境也好,虚构也罢,总之是个体存在面临多极挑战回应的对位象征。当孱弱的“灯芯”和“船形屋”被抛入茫茫大海,实际上就是孤苦无依的人子进入一场苦役放逐。置身其中,虽明知上帝已死,面对“翻身的机会”为零的铁律,无家可归的人,却从前及今并延及将来从来不会、也不肯放弃“解缆起帆”的野心。而这,正是人类生生不息的本质力量所在。
没错,人生海海,“仿佛巨轮在缓行”,无论“打马而过”潇洒百年,还是“细察路面层次坡度”,如履薄冰,谨慎一世,终极意义上说,个体生命从来就是一个短暂、易逝、脆弱的过程。“在生死的间隙,我终于听到了源头的密语/尘世不过是他头脑中输出的脆弱幻象”(《漂流》)。这就是生命的现实,而“现实的本质乃是意义”(布鲁诺·舒尔茨语)。问题根本在于,个体该如何顺应现实,诗意地完成这一过程,达成肉身存在与无根漂泊间的动态平衡?这是一个哲学上的乡愁命题,每个人都有不同的选择与回答。
安德烈·纪德选择直面抵达,“你在无穷无尽的漂泊中,不再寻找目的地,总是走向新境界,要见识更美、更新奇的事物”,他甚至宣称,“你的理想和栖息地之间,隔着你整整一生”;托马斯·伍尔夫则选择了自我放逐,“认识故乡的办法,是离开它,寻找故乡的办法是回到自已心中,在自已的记忆中,自已的精神中去寻找它,以及一个异乡去寻找它”;当代诗人于坚却选择偏居一隅,按听天由命法则善待个人的肉身,他擅长的是在一个地方创造无限多的精神家园。王钧毅承续前人传统,把艺术创造视为生命存在的方式,选择一刻不停的写作来实现尘世修行。
“他知道一旦停下写作/猛虎就会消失/这无疑是一种解脱/但他知道这不可能/正如变故是本质/稳定才是偶然/伪装下的疯狂/会在现实的背面原形毕露/艺术世界不过是迷宫/关着被汰选的人形异兽”——(摘自《论诗》)。
“猛虎”是诗人喜欢的动物意象,作为原初生命力征象,在醒与睡、白日与黑夜、理性与自然、精神与肉体之间,是“白领”与“异兽”——文明的德性与非理性创造交错地带的逡巡者和挑战者——原教旨意义上的本我所在。诗人从尊重出发,顺应天地自然,走向社会人生,“将心中的猛虎放归山林,聆听大山的密语”,在语言的召魂中彰显自我的多样可能和无限性。
今天,生活在数字全球化时代的人,其感性处境与但丁、荷尔德林时代已发生了颠覆性变化,即使在波德莱尔和哈贝马斯意义上,个体在当下的境遇也与前人也产生了巨大的位移。世界已经不再完整,到处都是转瞬即逝、变动不居的现象,稳定只是偶然,变故已成本质。其标志性的冲击体现在每一个人的原生故乡都在沦陷,无根性、漂泊性、非稳定性作为常态化日常生活,倒逼着人类在上帝死后必须重建个人神性的载体——地方性与家乡感。荷尔德林意义上的诗人还乡功能,只能在语言创造中才能实现。
由此我们说,现代诗抒情主体的地域信息模糊并非瑕疵与不足,恰恰相反,诗人多空间、跨地域、超时空的流动,属于一种个体创造多元故乡的历练与体验,其异质、虚焦、散点透视及其语言呈现,乃是一个内敏的探索者独异丰繁的实验优势所在。王钧毅的舟船情结,虽然与中国古代传统和西方传统有着显而易见的承传,却集中地凸现了诗人寻找、创构、打造新家园、新故乡的努力。整部诗集100多首诗,我数了一下,直接以舟船为物象有30多首。如果加上“水、鱼、河流、湖泊、大海、岛礁”及相关语象,同时将“滑板”“骑行”“摩托”“飞机”等理解为流动不居的转喻的话,那么,整部诗集就是王钧毅不断重建内心故乡的修为记录。这是一种新世代乡愁的解放,一种家园感与地方性重构的实验,一个后工业化背景下“奥德修斯”和“尤利西斯”不断归乡和离乡的经验升华。
从诗集看,王钧毅有着学院写作的技术含量和修辞难度,语辞中带有一种稳健甚至滞拙,一种欲言又止的裂隙和跳跃,不时出现逆水行舟的顿挫。如若这不是一种刻意风格自塑的话,那么必定源自诗人天性,属于“天真的本相”的敞开。在我看来,这是一种稀有的品质,一种内在的谦逊、诚恳、自省,一种水滴石穿的韧劲和耐心。
诗人,应该是“长满气根”的人。对于成长中的诗人来说,最终毕竟要找准一个合适的点,停下,使劲,把气根扎入大地深处。只有这样,生命之冠方能生成辨识度鲜明的花舟。这花舟,满载自我泅渡、人性关怀和诗性正义,以“吃水线刻度”的深度和广度,向世人发出“良质的感召”。钧毅还十分年轻,写作刚刚起步,其路径取向和成效值得赞赏。假以时日,也许会形成江南大地之上美与力的“颅内风暴”。对此,我们应持有美好的期待。是为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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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推荐语
95后诗人王钧毅多年来走在海和高原之间,对生活之路的探索成就了诗的艺术。
(耿占春,评论家、河南大学教授)
江南世居,西北求学、游历,造成了王钧毅诗中的跨度、异质感和“颅内风暴”,假以时日,相信会变成精神的融合、力与美的互认。
(沈苇,诗人、浙江省作家协会副主席)
王钧毅的诗歌语言沉稳、内敛,他虽然年轻,却似乎有一双经受过无数风雨的眼睛,整个的诗歌都显出一种成熟的气息,很值得一读。
(梁晓明,诗人、《江南诗》副主编)
王钧毅有着学院写作的技术含量和修辞难度,语辞中带有一种稳健甚至滞拙,一种欲言又止的裂隙和跳跃,不时出现逆水行舟的顿挫。如若这不是一种刻意风格自塑的话,那么必定源自诗人天性,属于“天真的本相”的敞开。在我看来,这是一种稀有的品质,一种内在的谦逊、诚恳、自省,一种水滴石穿的韧劲和耐心。
(沈健,评论家、浙江宇翔职业技术学院教授)
王钧毅诗歌选读:
梦的延续
喊你的名字,喊熟了橘林3
我沿着丘陵而上
经过河床,没有一片水
留在石头上不被蒸腾
日光借来深秋的梯子
摘取高处的果实
更多时候,我停下剪子
与纷扰的橘林对视
靠着橘树,入睡前
再看一眼天上徘徊的鹰
只要思念够深
定能看到梦的延续
谷船
谷船从篾匠的手中划到村口
又从高坡划到梯田中央
收割的稻谷为田埂镶上金边
他用歌谣在谷船里,甩打穗粒
竹篾织成的两翼抖动着日光
稻碎取出时,他仍想不起田边
野花和蝴蝶的名字。只想起
前天用新米,犒赏家中的黄狗
它曾吓飞红椿树上的小鸟
衔来往夕的谷种
谷粒多了,从簸箕到麻袋
可以装满父亲未竟的梦想。他的
心中也有一艘谷船,此时已经放空
等待着下一个水稻成熟的季节
继续操练这门生活的艺术
漂流
两支皮筏漂流在昂赛大峡谷中
峭壁上端,踩塌的石块
和雪豹的黑斑,在反向移动
柏影随着水势逐渐皱褶在一起
涛声逐渐压低划桨时的歌声
临近拐弯处,飞沫躁动于白浪的舌尖
漩涡搅着水草的恐惧。直到江面俯冲而下
船头如失控的水瓢,向巨浪缴械
皮筏猛地侧翻。水中,晕厥像一头
愤怒的白狮,扑到我脸上
在生死的间隙,我终于听到了源头的密语
尘世不过是它头脑中输出的脆弱幻象
山中
风是一种自然之爱
吹拂我而不指望收回
我在两棵古树之间
独立良久,因爱而饱足
人的有限性只能接受
这些份额,我仍不懂得
如何自然地去爱
我尚有如此多的指望
想起我们冒雪进入山中
踩着裸石,手脚并用
攀着岩块和草茎
朝永恒的山顶进发
看你骤然停步
弯腰系松开的鞋带
贴身的衣饰下垂
起伏着美妙的曲线
多年后,我仍想重塑
尚未遇见你的部分
让你眼底的星光
填满我崭新的居所
山谷是加速了的沙漏
树剧烈燃烧,我像座孤岛
载着时日的灰烬
游离梦境,无所归依
河流之上
任河流如白色的马群
在我们身上奔跑着
而在丰水期
我们也会游到瀑布下面
经受更猛烈的蹄击
看水中的石板鱼
贴在水草上
逆着水波保持静止
它们是从石头的肌体上
长出的条状瘢痕
双手贴着石板合拢
会听到马群嘶鸣
仿佛在马背上
薅去了几缕鬃毛
水从手掌孔隙中流出
昨天我漫步在河边
水声如那些马的影子
将我的身体当作跑马场
但早年所见的马群
已经消失在河流之上
鹅黄软帽
两年了,我仍走不出那条窄巷
还在用候鸟的羽毛
测算久无人住的户牖
与幸福之间的距离
细察,路面的层次和坡度
想起那时,你走在我身侧
像一只白鸽。我不断挑起话题
使沉静的你起飞
或者站在枣树下
听你用谣曲打落枣子
我依然会为凸起的旧事喊痛
猫从窗台跳到缸上
水中的落花抬起失陷的颜色
光线暗下来
路灯抓住空中悬浮的碎片
却留不住你鹅黄色的软帽
消失在窄巷的尽头
纹路
大山隆起的硬度,磨损鹰之锋芒
投下的影子,顺着土坡的凹陷滑落
与熄灭的灯,一同葬掉
另一盏灯幸存着,会在雨前过来歇脚
在雨后看湖水修复波纹。孩子丢在地上
也能长,像野地里的竹笋举起朝阳
风入竹林,捎来飞鸟的白
我坐在田垄上,仿佛看见姑婆用力
打碎的秸秆,填补了她的皱纹
我慢慢明白,上天把纹路给予万物
划开伤口的同时,会有
缝隙中的药草,为她祛伤
愿
五十年后,你依然会痴想
酥油花灯节的花架,在襁褓前展开春色
你凝视羽状的坠物,还未落满母亲的鬓发
安睡于酥红的船形大手,梦想
“荆棘变成明灯,杂草化为鲜花”
荒原开满细棉。三角雪花
柱状雪花、彩虹雪花……
八类符号,演绎出六十四种蓝色的语言
天国的铸币栖止于童话的布景
——你讶异冰晶花朵,将凉意镶进面颊
打坐的佛,在锦幔的堆绣上起身
为坡面磕破的凹痕,端送茶歇和落日
酥油灯滋养你萌发的品性,用火光
还原世间的变动。当你挽住时光的缰绳
发烫的月轮便在天马座的蹄声中踏浪飞驰
寻找各自的胜景
——《移动的孤岛》后记
王钧毅
当我第一次来到嵊泗这座骑电动车就可以逛遍的小岛,从堂弟单位借用电动车,免去一笔费用,也使我可以任意骑行。我提前给电动车加满电,戴上头盔,拧动转把至最高速度。巡游海岛需先穿过集市,穿过隧道,经过海滩,沿着海滨公路,一直抵达海岛的胜景。
每个人心中的胜景都不一样,我将色彩艺术村视为首选。在岛上工作两年的堂弟却说未曾来过,或者他来过而没有印象。很多人推荐左岸公路,我反而要在去了三次后,才发现它的妙处,更别提其它的景点了。
在我写诗的七年时间里,我一直在发现属于我的胜景,找寻我独特的声音和调性。随着我感受能力的提升,生命体验趋于复杂多元,我开始用逻辑思辨的方式来反思生活。审美化的修辞幻象转为痛苦的伦理感受,观察的对象被剥开修辞幻象的唯美外壳,露出里面粗糙悖谬的肌理。诗歌的调性也从原来的简单纯粹变得多元丰富,容纳了更多异质性和社会性元素,呈现出更开阔的风貌。
诗是在场的艺术,认定一首好诗要进入文本而非别人的描述。在创作和阅读一首诗时,我们就在一个诗歌招魂的场域里。所有场域都源于神或道所释放的如太阳光的神秘力量。所召唤的魂就是本初经验和世界本体情绪所呈现的声音。
诗歌的形象和思想内容、作者的观点态度,都经由语言这个载体呈现出来。诗人对调性的自我确认,是在遣词造句的反复操练,和对多种语言风格的驾驭过程中完成的。每个词语作为诗歌的元素,对应于音乐中的音高。随着情感线索的微妙起伏,词语也在诗意的五线谱上戴着调性的镣铐舞蹈,汇合成诗歌的整体交响。
从诗歌的价值追求来看,我从对技艺的探索转入诗意的捕捉,后者成为我的审美自觉。此前我致力于从语言、结构、意象、修辞等层面锻造一只精致繁复的诗歌之瓮,但这都只是诗之肌质,而非语言之灵魂。在对何为诗人何为诗意的追问中,我明悟到诗人对于社会而言是确立爱和情感之法则的立法者,使爱的力量广被世界的爱众亲仁者。诗意是由爱所推动的瞬间而成的心灵震颤和无语凝噎,是感动的热泪将落未落的包孕性顷刻。真实的人生是与世界相遇、建立关系的过程。每个人只有自成发光体,才能照亮彼此。关系世界也并非单一的天朗风清,而是处于动态变化之中。爱欲渴念和求真意志让我体味到关系的真谛——人凭借关系的力量发展自身,领悟万物的有限性和唯一性,栖居于精神而瞥见永恒。
岁月将我们的心灵塑造成不同模样,我们需要挖掘各自的特质,寻找与自己契合的胜景。怀着纯真之爱,期盼下一次奇妙的相逢。
王钧毅,1995年生于浙江衢州,文学硕士,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评论发表在《诗刊》《北京文学》《星星》《江南诗》《中国校园文学》《诗歌月刊》等刊物,参加第五届长三角新青年诗会、入选浙江作协新荷计划人才库,中国诗歌学会2022年度优秀会员、出版诗集《移动的孤岛》,著有诗歌评论集《由爱和真创造的世界》。
编辑:张永锦
二审:牛莉
终审:金石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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