捷克五诗人诗选

弗拉迪米尔·霍朗（Vladimir Holan，1905—1980），捷克享有世界盛誉的重要诗人。长期住在布拉格的康巴岛上，离群索居，思考生死、存在、爱情、时间和道德等重大问题。他的诗歌告诉人们：诗歌其实就是诗人的自言自语。主要诗集有《死的胜利》《云路》等。

人声

石头和星星从不将音乐强加于我们。

花朵静默，事物有所延宕，

因为我们，动物纷纷否决了

自己天真和鬼祟中的和谐，

风总是以简单姿态保持着贞洁。

圣诞夜，响起什么歌，朝向谁你掷去

一束未脱粒的稻谷，唯有无声的鸟儿知晓。

生存对于它们已经足够，超越言语。

而我们，我们总在担忧会看不见

自己的邻人，无论在黑暗中

还是在充裕的光中。我们那么渴望咒语，

禁不住在惊恐中高喊：“你在吗？说话呀！”

留下

留下，和我一起，不要离开我。

我的生命如此虚空

唯有你才能帮我，谦卑中透着自尊，

不再提出任何问题。

留下，和我一起，不要离开我。

用怜悯安抚我的急躁，

那急躁，涂写在监禁船的日志里，

将比永恒更加久远。

留下，和我一起，不要离开我。

你不会生气，生气了，也会瞬间平息——

你将去往何方，当你释怀后，

你又感觉如何？等一下，稍稍等一下，

起码等到邮递员出现，

只为你送来一封封来自远方的书简！

她问你

一个女孩问你：什么是诗？

你想对她说：你就是，啊没错，你就是，

你让我陷入慌乱和惊喜，

这恰恰证明了奇迹的发生，

我嫉妒你的美，竟那般丰满，

可我却不能吻你，不能与你同床共枕，

我一无所有，而一个拿不出献礼的人，

便只好歌唱……

这番话你并没说出，你沉默着，

因此，那首歌她最终没能听到。

相遇在电梯

走进电梯。只有我和她。

彼此望了一眼。这就是全部的全部。

两个生命，一个瞬间，完美，欣喜……

到达五层时，她走了出去，而我继续往上。

我明白，这是唯一的一次相遇，

我们永远不会再见。

我明白，纵然我把她跟随，踏着她足迹的

也将是个死去的魂灵

纵然她回到我身旁，带来的

也仅仅是另一世界的气息。

雪

子夜，下起了雪。此刻

厨房无疑是最好的去处

哪怕是无眠者的厨房。

那里温暖，你可以做点吃的，喝点葡萄酒，

还可以透过窗口凝望你的朋友：永恒。

当生命并非一条直线时

何必还要在乎诞生和死亡仅仅是两个点？

何必还要折磨自己，盯着日历，

探究生死存亡的时刻？

何必还要承认没有足够的钱

来买沙斯奇亚皮鞋？

何必还要吹嘘

你比别人受过更多的苦？

即使这里没有寂静，

雪也会凭空想出。

你独自一人。

省去姿态吧。无需任何表演。

星期天，下雨的时候

星期天，下雨的时候，你独自一人，

向着世界敞开。没有小偷光临，

也没有酒鬼和仇人敲响你的房门。

星期天，下雨的时候，你被遗弃，

没有肉体和拥有肉体的生活，

你都难以想象。

星期天，下雨的时候，你独自一人，

不想同自己聊天。

那一刻，唯有天使知道天上的情形。

那一刻，唯有魔鬼知道地下的状况。

书握在手里。诗即将出笼。

彼得·米凯斯（Petr Mikes，1948—2016），捷克著名诗人和翻译家。自上世纪七十年代起，出版过《在死者的轨道里》《伤口的记忆》《黑暗流淌》等数十种诗集。其诗作曾被译成英语、德语、波兰语、西班牙语等多种语言。诗歌创作外，还翻译过庞德、乔伊斯等诗人的作品。他创作了大量无题诗，善于以简约却有力的方式呈现一缕缕思绪，诗歌的画面感很强，深受捷克读者的喜爱。

无题

是的，毫无疑问，

我们所有人有时会在这里。

但他总是

和我们在一起吗？

画面保持沉默，

画布保持沉默。

就连画框也在保持沉默，

我们所有人都在保持沉默。

伤口会对你们说话吗？

无题

这真是死神

透过它高贵的嘴巴

我深深地呼吸

用尽全部力气

让呼吸流经心脏。

这真是死神

透过它高贵的眼睛

我明亮地凝望：

哦，古老的山峦

让我永远

都做你的水井和喷泉。

无题

那个词在何处

同我肺中

逃逸的空气一起呼啸？

颤动的血的味道，

我最沉默的夜里

最幽深的词，

四旬期^※的饥馑，

保持得如此严厉。 

※四旬期（旧称严斋期），是基督教教会年历的一个节期。正教会称之为大斋期（或称大斋节期），而基督教新教信义宗称预苦。

无题

也许，只是在我的梦里

一扇窗

变成一条河

一盏灯

变成一座火山。

其他什么人

将我的肉身埋在了

修道士小房间的底下。

无题

也许，这是昨天

或是明日？

哦，上帝，

这一点都没关系。

因为它就在眼下：

永恒中

独一的时刻

总是

不期而至，

由奇迹，

词语和野兽上演。

无题

恒久的犹豫

让我备受折磨：

是否从“不”

跨越到“是”，

一座最长的桥

架在最深的

深渊上端。

无题

那面镜子

置于

四条不同街道

的十字路口，

早已模糊不清。

可有时

你会在镜中

瞥见一条河流的闪烁，

浓郁的树木味，

以及短暂时光

嘹亮的笑声。

无题

一幅画

即将安置在

我那双死眼的

视网膜上。

画中，十月的正午，

一轮苍白

而倾斜的太阳，

    一座教堂的塔尖

以及杨树后面的

一段距离。

无题

秋日，

一只银色鸟儿

被一个黄盒子

捉住。

它摇动着羽翼，

一片精致的尘埃

变成白霜。

无题

你的静默

宛若鸟儿羽翎上

晨露的闪烁

那只鸟儿

整夜

都醒着。

无题

对你

我又能说些什么：

我们的沉默

就像一朵火焰

源自两支蜡烛

两支蜡烛

唯有一朵火焰。

无题

这与瓮有关，

与灰烬有关，

与日子有关，

与尖叫有关，

与你有关。

是的，这与

扫墓者

有关，

与那些梦有关。

无题

哦，秋日

今天，我无暇

对你倾述。

今天，我要从深处

去捕猎

记忆的残渣。

无题

埃兹拉说得很对。

我们不在此处，

我们又在此处。

无需书写：

切莫希望，

也不用担忧。

无题

仿佛一只鸟儿

唧唧叫着

从梦中

飞离，

维洛尼卡：奇迹的

呼吸

蓦然显现。

无题

好吧，

我在这里

独自一人，

感觉如此无聊。

触摸

晨星

过于寒冷

而我的警觉

完全无用：

你，远在天边。

彼得·哈尔马伊（Petr Halmay，1958年生人），捷克诗人，出生于捷克首都布拉格。当过教师、仓库保管员、加油站工人、记者和剧院技术员等。出版过《可怕的光辉》《一种存在》《尾灯》等诗集，以及诗歌和散文合集《喧哗》等。诗人往往借用情景倾注内心的深情。

河流映入眼帘

——一首关于我母亲的诗

一

从前，这极有可能

是个无限敞开的故事……

窗外，街灯

水果般摇曳，

母亲正坐在桌旁

给她妹妹写信

用她们的匈牙利母语。

寓所里闷热难耐。

只听见笔的沙沙

穿越七月夜晚深深的静谧，

抑或手触头发

发出轻柔的窸窣。

二

我来到街上。

拐角处，一群德国女游客

在哈哈大笑，粗声粗气地大笑。

汽车引擎罩，就像三叶虫断片……

主路如今穿过这里的街道。

电车路线恰似蜘蛛网，

出租车的顶灯

在电车车站间荒凉地游动……

三

在我儿时，

她有时会光着脚在城里转悠，

几乎从未提过匈牙利……

她很少走进我房间。

夜晚时分，她总是保持忙碌状态——

那时，她依然那么美丽——令人难忘的形象……

还有，她的语言！

这是留给我的全部遗产吗？

河流映入眼帘。

水位标酷似一个个人头。

远方，在霍莱索维采某处

母亲开始书写新的一页……

看见自己是件难以忍受的事情

傍晚阳光的点点亮斑透过树林

落在山脚下的小路和石墙上……

城市依然在运动中。

高温颤动，在七月某一天的裂缝中。

蓦然，已不再有什么可说，

一切似乎都已说过……

再次看见自己是件难以忍受的事情。

一片薄薄的红云在天空舒展，

仿佛回到了世界之初。

耀眼的白

圣诞仙人掌摆在白色窗台上。

窗玻璃后面，一丝运动——

仿佛现实感

由运动创造，而非其他。

（然而，后院的景致

同样值得留意。

事物继续活在生命中……）

今天，你的唇线多么锋利，

恰似你指间的镍黄铜小匙叮叮当当

敲着杯边，那只杯子白得耀眼。

彼得·博尔科韦茨（Petr Borkovec，1970年生人），捷克著名诗人和翻译家。长期担任文学杂志《手稿》的编辑。已出版诗集近十部。诗歌已被翻译成十余种语言。多次获得国内外文学奖。曾应邀参加青海湖国际诗歌节。他的诗歌冷峻，意象密集，散发着后现代气息。

雕像

一整天都在下雨，一整天都在刮风

在太热的公寓周边。没有劳作。

穿越一排排书架和墙壁间

那组成图案的潮湿昏暗，一遍又一遍。

投身于虚无，及其苍白的轮廓。

一枚大理石花蕾自在地漂过浅滩，

泪的滔滔洪水中，翻涌着草地的波浪……

雨依然在下。暴雨晒着太阳朝前滚动。

一整天都在下雨。岸，林子，一个身影……

房子，内置的门和女儿墙

精准、稳定的凿子制造出这一切。

墙那头的雨在哀怨，在苦恼。细雨中

晒成古铜色的后背在奔跑，湿淋淋的。

沙滩上，躺着一件印着花卉图案的连衣裙。

无题

我们起身。九月。房子长长的影子。

到处都是灰尘，收音机的嗡嗡声。

太阳照在床架的铬合金上。

你伸出手，去够香烟。

我们下方，楼梯井还在做梦，

窗帘缓缓飘动，流泻。

空空的排水口仿佛一尊银质胸像，

溢出的瞬间纷纷流过

温暖，它的触摸。时光停滞，

万物受困于自己的角色，难以起锚——

在床架上拖延的阳光，

挂钩，墙上的油画。

我看见新鲜的烟雾从你的烟头飘出，

那些书在我们身边堆成一摞，

羽绒被上的鱼、鸟和花卉

全都滑到了地上

在蓝色的地理中渐渐冷静。

衣柜上的灰尘，咏叹调中的灰尘。

窗户中的彩色楼宇无处可去。

外面，阴凉中孵不出任何方案。

那块毛巾，懒懒地搭在椅子上，

和我们有着相同的历史。

房间

窗户背衬着窗帘敞开。

无尘玻璃后面，窄窄的钟摆，

深褐中泛着金色，已陷于停滞。

左边，一只火炉。椅子上的软垫

全都是红色的，一如那被褥，一如

挂在床上方《最后的晚餐》中的长桌。

化妆盒里的碟盘装满了旧口红，

其中一座玫瑰园被自己的热气盘绕。

一幅画展示出布兰尼克斯一家在春天：

垂钓者躲在阴凉处，看不见

女孩和狗正走近步行桥。碗橱上面

一个头像，假发，灰尘和夹子。下方那台

电视，气喘吁吁，映现出一条乡间小路，

阳光和尖塔的闪亮和闪烁。污迹斑斑的黑屏上

所有这些统统接纳了灰烬的点缀。

自然原因

他们为了我们而返回，回到我们呼气的人群中，

夜夜，那些人都在床架上翻来滚去。

在半张开的嘴巴中间，他们举着闪着清光的酒杯；

身着裁剪成T形的长袍，围绕着陡峭的呼吸

他们摆出蜡烛，靠近窗户，用双手

将我们喘息的织物彻底抚平。

卡捷琳娜·鲁德岑科娃（Katerina Rudcenkova，1976年生人），捷克著名诗人、小说家和剧作家，出生于布拉格。已出版《卢德维克》《你不必来看我》《灰烬和欢愉》等诗集以及《夜晚，夜晚》《电报》等短篇小说集。鲁德岑科娃的不少诗像一则则小寓言，耐人寻味。

夜晚

常常，温暖的夜晚，窗户敞开

充满哭叫声和抽泣声。

无形的游客通过树梢潜入。

这是一年将要结束的地方。

一名学生，既是街上的行人，

又是海上的溺水者，

成为小小的圣人，

被供奉在某个家庭壁龛中。

瞧，夜晚已经降临。凭着脚步声

和我影子的形状，你会认识我。

走访疗养院

格鲁德把我拉到一旁，

将一沓从火中救出的手稿交托给我。

一条钩鲶一边在墙上和

影子上跳舞，一边恳求我：

“告诉他我不叫贝尔塔！”

灰尘昆虫从她肩膀上抖落：

“贝尔塔……他和你讲话时

改掉过胡言乱语的毛病吗？”

一扇裂开的窗户，一座露台

全是鸽子，随后一阵动物旋风，接着

只剩下格鲁德充满激情的沉默，

露台下沉，屋子在火焰中升起。

那对男女交媾的画面总是萦绕在你心头

一个女人在门厅褪去衣衫，

扶手椅上，疲倦的眼睛跟踪着她。

黑色的吊袜带伸进夜色

噼啪作响。

一名男子在镜子旁抓住她，

她的目光匆匆与你交汇。

黎明将至，霜覆盖着田野。

餐车上，一盏盏圆形灯

全都是你想念女人时

丢失的月亮，

如今那些女人八成已经死去。

窗外，

肥料堆的上方，

一只只黑鸟像极了寡妇。

林荫道正冷漠无情地朝前延伸。

总是我们，总是其他人

那些分享的苏醒

那些分享的赤裸，

定会留下某种印痕。

那些概念之网，未来蕴含之物，

定会留下某种印痕。

然而，脑海中一片空茫。

多么残酷，一切都已消失。

你，依然充满思想和希望吗？

你，还在用那双温暖的手

摩挲着过去

和未来，就像摩挲着两只

呼噜作声的猫吗？

词语

倘若他用不同的眼光看待世界

那会怎样？

倘若时间在他体内流淌得更快

而他的脊柱已然属于一位老者

那又会怎样？

灼烫的海冲洗着他，

他不再悲悼，只是紧紧抓住

缠绕着他内心的黑夜。

由锻打成一体的词语组成，

他继续锻打。

运动，坚硬

因为迟到，你没有见证

迅疾的变化，

只是看到一些细微的移动。

我们正在漫步。

我们穿越林子时

发现的那颗圆卵石

兴许藏着一枚钻石。

但没有理由将它砸开。

所有诗篇都终结于死亡

别触摸那道他走进的门，

他来到，别无他事，仅仅为了补偿黑夜，

你正在黑夜写作，怀着欲望，

挤压自己的脊柱。

此刻，你难以接受他在其中显现同时

又消失的体形吧？

冷静下来，想一想院子

在其中触摸房子的空间，

看一看周围，有时，你会梦见

他肉身的死亡。

我决不会用书写平息内心的热望，

那热望已化为一只恶毒的猫，

张着血迹斑斑的口。准是鸟儿或飞蛾。

的粒子

多年前，在策划编辑“荷兰文学小辑”，笔者之一高兴曾写下过这样的文字：“我们向来对‘大国文学’和‘小国文学’这一概念保持警惕甚至怀疑的态度。大国，并不一定就意味着文学的优越；而小国，也并不见得就意味着文学的贫乏。事实上，在读了太多的所谓的‘大国文学’之后，我一直十分期盼能不断读到一些小国的文学，比如东南欧文学，比如亚洲文学，比如阿拉伯文学，比如非洲文学，比如中北欧文学。在全球化背景下，由于相对边缘，这些文学，兴许别有一种清新的气息，一种质朴却又独特的气息，一种真正属于生命和心灵的气息。独特，对于文学，多么重要，它体现出个性、特色、生命力和创造力。而全球化背景，恰恰极容易抹杀文学的个性、特色、生命力和创造力。难以想象，如果文学也全球化，那将会是怎样的尴尬。每种文学，都有它独自存在的理由。”时隔多年，我们依然坚持这一看法。正是本着这样的看法，我们将目光投向了捷克诗歌。

一

位于中欧的捷克在1993年同斯洛伐克分家后面积不到八万平方公里，人口仅仅一千来万。但我们要知道，正是这样一个中欧小国却在时间的长河中孕育出了德沃夏克、斯美塔那、哈谢克、恰佩克、卡夫卡、里尔克、哈维尔、赫拉巴尔、昆德拉、塞弗尔特等一批杰出的艺术家和文学家。那么，捷克文学究竟有着怎样的发展土壤和发展机遇，也就特别值得我们探究和梳理。

捷克历史上，曾出现过几个重要人物，发生过几次重大事件，直接影响了捷克文学的发展。也就是说，假设没有这些人物和事件，捷克文学很有可能会呈现出另一种样貌。

我们首先会想到当过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的查理四世（1316—1378）。他统治期间做过的一件最有意义的事情就是在布拉格创办查理大学，这也让他进入了不朽者的行列。查理大学在后来的岁月中培育出了无以计数的政治家、教育家、科学家和文学家，布拉格因此成为中欧教育和文化中心，捷克文学也因此有了孕育和发展的基本土壤和前提。

宗教改革家胡斯以及他所引发的“胡斯战争”也是绕不过去的历史人物和历史事件。胡斯（1371—1415）曾在查理大学攻读过哲学，后来还当过查理大学的校长。他赞同并传播英国教士威克里夫的教义，主张没收教会的财产，坚决要求宗教改革，得到广大民众的拥护，但就因为动了教会的奶酪而引起教会的仇视。1414年，教会设下陷阱，谎称邀请胡斯参加康斯坦茨会议，等他一到那里便将他逮捕，并以散布异端邪说罪将他判处火刑。消息传回捷克，一下子点燃了广大捷克民众的怒火。著名的“胡斯战争”便是这种怒火的直接结果，并且持续了整整15年之久。而“胡斯运动”持续更久。它对捷克历史影响深远，成为捷克民族的精神支点，也成为捷克文学艺术的不竭源泉，并为未来的民族复兴运动埋下了必要的火种。

捷克文学专家杨乐云在为译诗集《早春的私语：二十世纪捷克斯洛伐克诗选》（杨乐云、华如君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97年出版）撰写的译者前言中分析了捷克民众热爱诗歌的一个特殊缘由：“1620年白山战役之后，捷克民族经历了长达三百多年的异族统治，捷克文化是通过民间口头文学，特别是民歌民谣保存下来的。”杨先生所说的三百多年异族统治中，还有一百多年的黑暗时期，那时，德语被确定为国语，捷克语遭到禁止，捷克书籍遭到焚毁。极端的黑暗必然会引发抗争。于是，同东欧其他民族一样，捷克也于18世纪下半叶迎来了大规模的民族复兴运动。中东欧的民族复兴往往同文化发展紧密相连，甚至将文化发展当作民族复兴的重要组成部分。正是在此意义上，民族复兴为文学发展提供了难得的契机。捷克也不例外。民族复兴让捷克文学真正有了生长和发展的机会和空间，一些捷克文学的开拓者和奠基者也应运而生：诗歌领域中的马哈，小说领域的聂姆曹娃，戏剧领域的狄尔。

二

如果要追溯捷克诗歌源头的话，我们马上就会想到捷克诗人马哈的《五月》，一首在捷克诗歌史上具有开拓意义的长诗。卡雷尔·希内克·马哈（1810—1836）正是凭借抒情叙事长诗《五月》，成为名副其实的捷克民族诗人。《五月》是首特别动人心魄的长诗，不仅因为它所讲述的悲剧故事，而且因为它所散发的内在力量。故事本身就特别吸引人：威勒姆爱着雅尔米娜。可有一天，威勒姆心爱的姑娘却被人诱奸了。于是，威勒姆决意要复仇，最终杀死了诱奸者，没想到那诱奸者竟是自己的父亲。牢房和死亡就这样成为他躲不开的归宿。

一边是美丽的五月，一边是幽暗的牢房和无边的黑夜。诗人采用了强烈对照的手法。随着长诗的展开，我们也逐步了解了威勒姆的身世。他从小就被父亲抛弃，在强盗窝中长大，最后成为强盗首领，赫赫有名的“森林之王”。将强盗首领作为抒情长诗的主人公，在当时，已带有明显的反叛和挑战意味，需要极大的勇气。不仅如此，诗人还进一步借用主人公的视角来思索社会、思索罪恶的根源、思索生与死。这一下子丰富了长诗的内涵，让长诗除了独特的艺术性，还有了深刻的思想性，除了浪漫主义，还有了批判现实主义。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罪犯”威勒姆这样对白云说道：

你们在无边无际里漂泊

像神秘的臂膀把大地抱起，

你们融化星星，那些蓝天上的阴影，

你们是些伤心人，在自怨自艾的悲切中，

把自己化作晶莹的泪珠，

在宇宙万物中我选你们做使者。

不管那么在天涯何处浪迹，

或在彼岸找到了自己暂时的住所，

你们都要在自己的旅途中，为我问候大地。

啊，美丽的大地，可爱的大地，

你既是我的摇篮，也是我的坟墓……

（蒋承俊/译）

这哪是什么罪犯，分明是个英雄，充满了对大地的柔情，又能特别坦然地面对死亡。

抒情叙事诗《五月》由四篇长诗、两个插曲和一个尾声组成，共一千两百行，有起有伏，时缓时急，抒情和叙事融为一体，人物和自然息息相关，几个基本旋律不时地回旋，穿插，犹如一声声的叹息，格外的哀婉和动人。从结构上说，它又像一部诗剧或交响，散发出浓烈的浪漫主义气息。这是捷克诗人用捷克文写出的诗篇，音韵，节奏，文字，意象，都无比的优美，如一场诗歌盛宴，在十九世纪，意义非凡。那时，捷克还处在异国统治之下，捷克文还没得到应有的地位。从这一角度来看，《五月》以诗歌方式深刻呼应了捷克民族复兴运动，开启了真正意义上的捷克诗歌。

马哈就像法国的兰波和罗马尼亚的爱明内斯库，短暂的一生充满了种种历险和悲剧性。曾在查理大学学习哲学和法学。兴趣却在文艺方面。当过业余演员。热爱自然，喜欢云游，向往无拘无束的自由生活。律师经历又让他接触到现实中的种种黑暗，很早就意识到了理想和现实之间那道巨大的鸿沟。于是，沉迷于诗歌写作，试图将诗歌写作当作某种救赎。但诗歌写作犹如一把双刃剑，心灵得到救赎，身体却遭到损毁。1836年，马哈在重病中离开人世，年仅二十六岁。长诗《五月》是在他去世前几个月出版的，也许这首长诗耗尽了他的力气，真正是天鹅的绝唱。

对于捷克文学和捷克诗歌来说，短命的诗歌天才马哈到底意味着什么？对现实和社会的关注，对民族特色的看重，艺术性和思想性的平衡，自由精神和反叛姿态，超越本土的视野和格局。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多的捷克作家和诗人意识到马哈的价值。马哈的《五月》还推动捷克诗歌完成了一次飞跃：从民间歌谣一下进入现代新诗。为了致敬马哈，继承他的文学遗产，一些作家特意创办了《五月》杂志。围绕这份杂志的诗人和作家形成了一个名为“五月派”的文学流派。“五月派”倡导作家和诗人关注现实，关注社会，既要保持民族特色，又要广泛了解欧洲文化，汲取一切有益的养分，以便将捷克文学提高到世界水平。对于基础相对薄弱的捷克文学来说，这样开明而又开放的倡导实在太重要了。后来许多享誉世界的捷克作家如恰佩克、塞弗尔特、哈维尔和昆德拉等都始终坚定不移地坚持“五月派”倡导的原则。当昆德拉写作献给伏契克的长诗《最后的五月》时，极有可能会不由得想到马哈的长诗《五月》。

三

与马哈同时代的诗人爱尔本（1811—1870）以另一种方式为捷克诗歌做出自己的贡献。如果说马哈走的是世界文学道路的话，爱尔本走的则是民间文学道路。卡雷尔·雅罗米尔·爱尔本（1811—1870）从小受到爱国主义思想熏陶，曾满怀激情投入爱国主义运动。遭遇挫折后，陷入悲观和绝望，从此将关注点转向民间文学，开始收集、整理和出版民间文学作品，同时创作童话和民间传说叙事诗。他创作出版的唯一一部诗集《花束集》已经成为捷克家喻户晓的经典作品。诗集的字里行间弥漫着深沉动人的爱，充满了灵魂气息。这实际上是一种宽广博大的爱，一种得到升华的爱，既是对大地母亲的爱，也是对祖国母亲的爱。序诗《花束》中的一个意象实在太清新动人，让我们怎么也忘不了，诗人将小叶儿花比作母亲的魂儿，而孤儿们凭着花香去认自己的母亲。母亲虽然已经死去，但灵魂却始终没有离开：

母亲魂呀，民族的神话，

祖国的传说呀，小叶儿话；

从古老的坟头我把你采撷，

带给谁呀，小叶儿花？

我要把你扎个朴素的花束，

一根缎带闪闪飘；

我要带你走遍茫茫大地，

去把自己的亲人找。

也许女儿闻到百里香，

找见亲娘喜欲狂；

也许你会找到亲生儿，

他的心儿向着你——亲娘。

（劳荣/译）

这么朴素、清新、朗朗上口的民歌和民谣自然是特别受民众欢迎的。在“爱”这一灵魂主题外，诗集还涉及善良、纯朴、正义等子主题，这些子主题反过来又围绕并强化着“爱”这一灵魂主题。此外，诗集还让人们充分领略到了捷克语言的表现力、音韵美和丰富性。在捷克民族遭遇苦难和挫折、处于黑暗和压抑的时刻，爱尔本的这些诗作无疑发挥着精神原乡的作用，给予人们巨大的振作和鼓舞力量。诗歌创作因此变成了一种特殊的爱国行为。就诗歌的朴素和韵致而言，塞弗尔特明显地受到过爱尔本的影响。

四

进入二十世纪，有一个特殊的时间点，其重要性怎么强调都不过分，那就是1918年10月28日，那一天，捷克斯洛伐克共和国成立。这意味着捷克和斯洛伐克两个民族终于摆脱了奥匈帝国的统治，又走到了一起。第一次世界大战刚刚结束，百废待兴，新兴的共和国开明，进步，调动起全社会的创造活力。捷克文学也终于迎来了前所未有的繁荣。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通常被中东欧许多文学史家称作“两次大战期间”，简直就是捷克文学的黄金年代。后来荣获诺贝尔文学奖的诗人雅罗斯拉夫·塞弗尔特（1901—1986）在晚年写出的回忆录《世界美如斯》中以温柔的笔调记录了那个黄金年代的一些杰出人物和难忘瞬间。塞弗尔特亲历了那个黄金年代。在《世界美如斯》中，我们会遇见一批当时捷克文坛最活跃最优秀的诗人、评论家和艺术家，一些充满才华和情趣的人：沙尔达、托曼、霍拉、兹尔扎维、奈兹瓦尔、泰格、万楚拉，等等。塞弗尔特回忆道，他们几乎每天都要聚在一起，讨论诗歌和艺术，同时寻求生命的快乐。那个时期，他们可以接触到西方的各种思潮和流派，尤其是法国文学和艺术。

捷克文学史上著名的旋覆花社就在这样的背景下诞生了。泰格、奈兹瓦尔和塞弗尔特共同提出的诗歌主义后来又成为旋覆花社的艺术纲领。关于诗歌主义，泰格的阐释最具权威性：“新艺术的美来源于我们这个世界。艺术的任务就是创造出可以与一切世间之美相比拟的美，用令人目眩神迷的画面和奇妙的诗的韵律展示世界美如斯。”不难看出，想象力，内心感受，呈现世界之美和人生欢乐，是诗歌主义的重心所在。维杰斯拉夫·奈兹瓦尔（1900—1958）的《电话》一诗就是诗歌主义的典范：

将军的妻子给我打电话

她躺在床上只穿一件长睡衣

我的办公室里蓦地蘑菇飘香

原来女仆端着餐盘走进了她的卧房

讲着讲着我已忘乎所以

无拘无束跨进她的浴缸

将军先生伏在桌上喝得酩酊大醉

军衣的红绦饰映着他的红脸膛

电话终了时我们的双星

亲吻在公共电话亭

却不料我赤裸的身体

已捏在长途台女接线生的手里

（杨乐云/译）

塞弗尔特也深受诗歌主义的影响。他诗歌中常常出现的女人、紫罗兰和扇子就是诗歌主义影响的结果。他曾决心要在诗歌中写尽世上一切的美。

遮住姑娘的朱唇，

卖俏的眼睛，深深的叹息，

还有那，一脸苦笑和皱纹。

停在胸上的蝴蝶，

爱情的调色板，

上面涂满往昔回忆的五颜六色。

——《扇子》（星灿、劳白/译）

塞弗尔特一生经历了太多的磨难和黑暗，但他却坚持书写女人之美、生活之美和世界之美。有人对此不能理解。我们想说的是，美常常是最有效的抗衡灰暗的武器。塞弗尔特正是掌握了这一特殊武器，才总是保持着旺盛的生命力和创造力，才得以克服那么多的艰难险阻，始终怀着一颗充满诗意的温柔之心。中国诗人和翻译家绿原称赞塞弗尔特的“一生就是一首诗，一首富有自己独特风格的诗”。

与塞弗尔特不同，二十世纪捷克诗坛另一位享有世界声誉的诗人弗拉迪米尔·霍朗（1905—1980）以截然不同的方式维护着自己的诗心。霍朗长期住在布拉格的康巴岛上，离群索居，有意识地同生活和社会保持一定的距离，在孤寂中思考生死、存在、爱情、时间和道德等重大问题。他的诗歌内在，机智，凝炼，充满了玄思冥想和瞬间感悟，具有灵魂气息，有时还特别像自言自语或者内心独白。对于什么是诗这一问题，他用诗歌的方式回答得真是巧妙：

一个女孩问你：什么是诗？

你想对她说：你就是，啊没错，你就是，

你让我陷入慌乱和惊喜，

这恰恰证明了奇迹的发生，

我嫉妒你的美，竟那般丰满，

可我却不能吻你，不能与你同床共枕，

我一无所有，而一个拿不出献礼的人，

便只好歌唱……

这番话你并没说出，你沉默着，

因此，那首歌她最终没能听到。

——霍朗《她问你》（高兴/译）

从上世纪九十年代起，由于社会环境的根本变化，捷克诗歌进入新的发展时期。米凯斯、哈尔马伊、博尔科韦茨、鲁德岑科娃等几代诗人同时活跃于捷克诗坛。米凯斯善于以简约却有力的方式呈现一缕缕思绪，诗歌的画面感很强；哈尔马伊往往借用情景倾注内心的深情；博尔科韦茨的诗歌冷峻，意象密集，散发着后现代气息；鲁德岑科娃的不少诗像一则则小寓言，耐人寻味。相比于前辈诗人，他们从传统中汲取营养，但绝不拘泥于传统，身上更多了些融合的痕迹和国际的色彩。尽管如此，他们依然表现出了鲜明的个性和风格。“蓦然，已不再有什么可说，/一切似乎都已说过……”但他们依然要说，用诗歌的方式。他们明白，到了今天，文学，包括诗歌，在某种意义上，已是一件在不可能中寻找可能的艺术了。

永恒中

独一的时刻

总是

不期而至，

由奇迹，

词语和野兽上演。

编辑：王傲霏

二审：牛莉

终审：金石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