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子,“60 后”,湖北宜都人,现居宜昌。曾获扬子江年度诗人奖、闻一多诗歌奖、十月文学奖、赤子诗歌奖、草堂诗歌奖·年度实力诗人奖、《诗刊》年度诗人奖等。著有诗集《我的乡愁和你们不同》《毛子诗选》。
将世界调到最小的分贝(组诗节选)
能量之诗
有一刻,快支撑不住
几乎要放弃
这时,那条老迈的花斑狗
依然兴致勃勃
叼来它的玩偶,朝我摇着尾巴
表情里有一种愉快的邀请
而对面阳台上,一个吹小号的男人
正努力把几个音符送上高音区……
它们像撒下的诱饵,让我
重新游回人世
我知道这一刻,世界并没有停下它的事情
——几头鲸鱼搁浅在浅水区
一对恋人交换了戒指
一个登山者,冲顶前遗憾放弃
一场球赛进入下半时
一只迷路的候鸟得到了救助
一张中彩的彩票让一个人发狂
一个老人跑完马拉松
一片建筑群拔地而起……
它们也像诱饵,让世界从不同方向
游进我的身体
新生
待在一幅荷兰的静物画里,它像明矾
过滤着外部的喧闹和纷争
——网红的流量,汤加岛国的火山,远方的战乱
步步逼近的人工智能……
它们像眼花缭乱的拳头,吊打着世界的眼球
但在这来得快又去得快的汹涌中,留下的
是转瞬即逝的泡沫
是该转身了,一个声音拉响内心的预警
——你要把自己从这里带出来,带到一个更高的地方
而现在,我转身在这幅十七世纪的静物画前
它像这个世界的另一种生存指南
我看着画布里的桌椅、花瓶、植物
和光线投射到它们身上的角度和阴影
它们过去是什么样子,现在就是什么样子
将来也不会有丝毫的改变
哦,一种来自空间和时间里的公正
在修正我诗歌的伦理
并让我在裹挟的生活里,获得深陷其中
又置之度外的能力
脱离之诗
其实,乌龟和兔子并没有赛跑
西红柿也不认识鸡蛋
有时,你离开人的位置
想用鸡蛋的想法和西红柿的眼光
看看这个世界
就像早上照镜子,不禁对“我”生疑
想想每个人都依赖它而活
但在我出生之前,“我”就铺天盖地
在我死之后,“我”也络绎不绝
这时,远处的山谷
有人在诵《金刚经》
不妨回到鸡蛋。它令人着迷
一枚椭圆的、饱含钙质和蛋白质的东西
它是怎么挣脱了自己
幻化出飞翔的奇迹
一个人能不能这样。一首诗呢?
它能否脱离语言,像一只鸟
从窝巢中腾空而去……
恍惚之诗
龙真的存在吗?
《山海经》是否是史前的浮世绘?
我越来越不关心答案了
伟大的是问题
但如何表达我的恍惚呢?
这样说吧:有时,我对叶公和东郭先生的确信
胜过我对自己的怀疑
天空
天空提供了某种永恒的证据
它也提供了虚无的证据
天空再也无法提供什么了
它也是鳏夫。活在自己的孤寡中
需要白天和夜晚轮流陪护
但天空,有时也提供我们爱的理由
就像去年,在香港荔枝角的一个书院
我和日本诗人四元康佑
谈到了写作的初心和万古愁
他会心一笑,指着天空
用钢笔写下工整的汉字:子宫
而我报以另一个字:圆
反应堆
你听说过沉船也是一道处方吗?
早期的维京人,用它奠定了扩张的勇气
开始了航海和冒险
一个东方的禅师,从一条溪流中
打开了澄明之道
他的无限小接通了无穷矣
大千世界的不同,将我再次带到海边
而大海的总目录里,已看不到
溪流的踪迹。这多像一个人的晚年
用他阿尔茨海默病,去回搜
追风少年的粉刺
大海老矣。可为什么每一滴水
又保持长生不老之术
矛盾令人着迷。矛盾令大海建立着
一座座波涛的反应堆
——在那里,水统一着水
水又在遣散着水……
“头条诗人”总第1085期,《诗歌月刊》2025年第5期
1
写了这么多年,越写越不知道诗歌是什么,越写越陷入“何以言”的困境里。
读《金刚经》,佛陀问弟子:应云何住?云何降伏其心?
我怀揣着这句话,想起薇依说过类似的话:恩典就是不断下降的过程。
在如此的领悟中,我找到了诗歌的位置,也找到了一个写作者的位置。这个位置就是在不断的屈身中,和万物保持平行,平行到和下水道一样,和放下的扫帚一样。
2
诗歌不是一个装珠宝的首饰盒,它应该是大街上的垃圾桶。只有垃圾桶里的东西,都是和我们的生命、生活发生关系的东西。如果有一个诗歌观的话,这就是我的诗歌观。
3
最近网络上爆火的人工智能软件ChatGPT可以模仿人类写论文、写方案、写代码,还可以编程,处理Bug,完成基础程序员的所有任务。
也许我们可能是作为最后一代自然进化的人类在写作诗歌。
从深蓝计算机战胜国际象棋大师、阿尔法狗秒杀围棋顶级棋手,到ChatGPT能自我生成处理能力,一个无中生有的物种正向那个具备情感和智慧的奇点靠近。也许不久的未来,一个看不见的物种,它将具备包罗万象的智慧和超自然的能力进入我们的生活,并从艺术、科学、医学、文学、电影、绘画等等方面接盘人类,终将危及生物链终端人类的位置。这就是我们面对的未来,不可知的,不可控的,无限种可能的未来。这也是已经开始的未来,当把诗歌的现场置身在这未来中,我回头打量我们人类的局限。我得说,我对我们在宇宙中的局限和困境抱有深深的敬意——悲壮而伟大的敬意。正因为我们的局限,我们对世界的未知,才驱使我们有无穷的探知欲,无穷的好奇心。诗歌正是建立在对世界的好奇之上。
4
我一直写得少,最近甚至丧失了说话的热情。因为我的所说、所想,并不比我的沉默知道得更多。但一个写作者又只能通过语言和世界的虚无搏斗。这常常让我陷入一种悖论之中。在这样的悖论和两难之中,写作既是自己的助产士,迎接他所孕育的新生命,又像入殓师对他做最后的临终关怀。在这双重的角色中,现实带给你的是一个越来越坚硬的写作现场,但在这样的现场,却有一种让人“匍匐”变软的力量。这种力量就是爱这个世界,拥抱并迎接她。
5
一首诗歌应当有它的地壳、地幔、地核,有它的历史和考古学。这一年多来,我一直在思考语言中沉默的部分,我把这沉默的部分比喻成“陨石坑”。我们以往的诗歌可能呈现的是陨石划过天际的灿烂、壮观、绚丽和爆炸时的惊心动魄。但现在我更着迷的是它撞击之后巨大废墟的沉默。当你站在“陨石坑”前,你面对的是一个巨大的能量体。它的沉默里包含着它来自外星系的秘密和不可知的身世,它穿越星际的动荡、摩擦、孤寂,它撞击和燃烧的震撼,以及它遗留的偶然性、必然性和未知性。这一切它以“不说”的方式在“说”。我希望我的语言能穿越和深入到那沉默的地带,得到它的奥秘。但我知道也感受到这里面无数的障碍,这种障碍和困难,就像一个泳者分开了水又无法把水分开。
6
无论是从宏观还是微观去打量世界,一个星球、一段历史、一条河流、一次人生、一道涟漪,它们都有开始和终结。在某种意义上,它们的长度都是一样的。
7
我们只有一个生命家园。到2020年,人类发射的“旅行者1号”探测器已经过43年的航行,在太阳系的边沿最后一次回望我们蓝色的星球,拍下了我们地球在宇宙的样子——一个暗淡的蓝点。美国作家卡尔•萨根看着这张照片说过一段意味深长的话:“在这个小点上,每个你爱的人、每个你认识的人、每个你曾经听过的人,以及每个曾经存在过的人,都在那里过完一生,都住在这里——一粒悬浮在阳光下的微尘上。”
而作为一个诗人、一个写作者,这颗“暗淡的蓝点”,应当是我们必须怀揣的写作之心。
编辑:王傲霏
二审:牛莉
终审:金石开、符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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