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善让,清华大学公共管理硕士。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系中国作家协会第十届全国委员会委员,中国诗歌学会第三届理事会理事,中国作家协会第九次、第十次全国代表大会代表。已出版诗歌、散文作品集二十余部,先后获奖二十余次,现任新疆生产建设兵团文联秘书长、兵团作家协会副主席。
最美的还是我们新疆
最美的还是我们新疆
我说我有一个梦想
我想在北京工人体育馆……
她说那就买张票进去
我继续说 我想在北京工人体育馆
开一次演唱会
她从惊愕到笑翻只用了三秒
我被自己的这个突如其来的想法
感动得热泪盈眶
一
此刻 我是那么的冲动
真的想歌唱一场
用我五音不全的声音
唱出背负着沧桑
默然流逝的半世光阴
用歌声告诉世界
告诉每一处我热爱的地方
和每一个挚爱的亲人
二
我想唱这些年
自己走过的陌生的城市乡村
短暂依靠过的每一棵树
每一条奔腾的江河以及缓缓的溪流
经历过的悲伤绝望
和一次次绝处逢生的感动
唱给每一个似曾相识的路人
三
我想唱这些年
把凌乱的乌发吹白的每一缕风
一场又一场汹涌的大雪
埋葬不了的严冬
茫茫戈壁之上断水的我
亲手杀掉的那匹战马
以及它眼中未来得及滴落的泪
那是万里之外故乡的水井
四
我想唱这些年
一饮而尽的屈辱和欢笑
那个三十多年不离不弃陪伴我
倔强多情的江南女子
和我一起把未曾挥霍的青春
交给我们渐渐长大的孩子
然后在边疆犀利的漠风里
粗糙地老去
五
我想唱这些年
记忆中身体健壮的父亲
在我归家之前离去
那些再也说不出口的思念
最终发酵成自斟自饮的辛酸
父亲把我的半个故乡带入泥土
还有一半
在耄耋多病的母亲身上
六
我想唱这些年
那些不一样的经历
每一个长长的落日之下
无数个不能成眠的夜晚
清澈的天空 边地的高原
隐约的歌声 不灭的灯火
载着体温的马血清甜的味道
让我学会珍惜每一次奔跑的美好
七
我想唱这些年
每一个产自大南湖的瓜
吐峪沟透明的葡萄
巴音布鲁克毡房里喝下的每一杯马奶酒
江布拉克望不到边的麦田
柳树泉一户人家刚烤好的热馕
军垦战士住过的地窝子
八十多岁的巡边员老魏
掉漆的望远镜 收音机和斑驳的水壶
八
我想唱这些年
伴我左右的巍巍高山
以及抬头就能看到的那些冰川
喀尔里克 博格达 慕士塔格
它们把对这片土地的深情
融汇成奔腾的河流
七十年过去
始终保持着仰望的姿势
追寻着这片无垠的广袤
九
我想唱这些年
走过的那些存在或消失的路
断流的河以及废弃的城堡
找到那些活在书中的地名
两千年前的都护府
历史里的三十六国
在轮台东门 我错过了
纷纷暮雪中的一场送别
见证了属于这个时代
刚刚启幕的精彩
十
我想唱这些年
自己亲手修筑的水渠
引来的每滴水都是迟到的家书
母亲用白发编织的缆绳
最终未能拴住我放荡不羁的青春
三十年的岁月碾碎夜色
我的脚步走遍阿勒泰七十二道沟
那些诗行写在白桦之上
时光一遍遍诵读沉甸甸的简牍
十一
我想唱这些年
那些奔跑着前行的人们
他们的足迹深深刻进历史
把背影留给戈壁和天空
节杖敲打土地的声音刺破
帕米尔的黎明
总有一株胡杨在岁月背面
幻化成魂牵梦绕的故乡
五星织锦护臂上的文字
记录下传承千年的祈愿与忠诚
十二
我想唱这些年
散发着泥土芬芳的垦区
它们 把边疆浸染成
艾德莱斯绸曼妙的织锦
长绒棉温暖地舒展着塔里木的光阴
如雪的梨花传递着古道之上的春意
琴声四季响彻天山南北草原之上
如泣如诉的歌声牵动着远方的姑娘
驼铃声声诉说着悠长的故事
边疆的山川草木和祖国一起成长
十三
我歌唱这些年
新征程上的新图景
眼中有光的幸福的繁忙
人们用丝绸捆扎着星光
将东海的晨露与莱茵河畔的暮雪
编织成韧劲十足的经纬
一列列中欧班列畅通亚欧大陆的动脉
“一带一路”核心区魅力四射
让一条古老的路萌发出新枝
从亚洲中心扩展开来
十四
我说 我想在北京工人体育馆
举办一次演唱会
用歌声告诉这个世界
最美的还是我们新疆
这一次 我笑容满面
而她已热泪盈眶
明月出天山
天山的明月
曾经无数次照过这样的秋夜
那个放荡不羁的人
挥毫的瞬间
吐鲁番的葡萄迅速膨胀
它们瞪大眼睛
见证这个嗜酒如命的家伙
如何把美酒转化为诗句
流淌在苍茫云海之间
几万里的长风吹过
一条坎坷不平的路
有了一个奢华的名字
今夜这条路熙熙攘攘
只是没有了那个奔放的身影
宁愿相信放浪形骸的背后
有一颗脆弱的心
毕竟还有很多地方诗歌无法抵达
这轮从天山升起的明月
当年一定照过万里之外的故乡
波涛汹涌的江水在那里回首
一片孤帆从视野之外走近
触动了年迈的诗人
沟壑纵横的家国
关山万重的心事
今晚的明月站在昆仑之巅
照着千年之后的土地
没有了刀光剑影的征战
月光如水洒满大漠戈壁
海市蜃楼已成长为戍客的故乡
不再思归的人载歌载舞
享受诗人梦寐以求的天伦
明月出天山
今晚的葡萄架下备好酒菜
等待一个久违的人怀揣诗情
穿越千年的月光重游故地
酣畅淋漓地干杯
然后 把脚下的每一寸土地
以故乡的名义
写进诗句
“头条诗人”总第1082期,《绿风》2025年第3期
这个世界很大,群山万壑,江河溪流,都市村庄,森林草原,河谷盆地,大漠戈壁,显得辽远而繁杂。不管生活在天南地北,还是海岛两极,人们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地方——故乡。每个人的故乡可能是别人永远未知的地方,但都会有一个具体的指向,按照这个指向通过各种交通工具似乎都可以抵达,无非所处距离长短、耗费时间多少而已。每个人心中都有着故乡的名字,各式各样,不分贫富贵贱,不分高雅通俗,与生俱来地嵌入记忆之中,融入血脉之中。甚至当这个人慢慢老去,记不清身边的亲人,却能一口喊出故乡的名字。毕竟,那是他的来处,生命开始的地方。
几乎每个人的故乡,都是能够具体到某个城市某条街道或者某个县市某个乡镇某个村庄,仅仅按照一条邮寄地址信息,就能按图索骥找到那个地方。比较特殊的,可能只有生活在新疆的兵团人了。当然,这里指的主要是在兵团辖区出生的二代三代四代乃至今后的数代人。他们的故乡,与这个世界上其他人的故乡相比,指向性就没那么强了。如果你和一个兵团后代谈及故乡,他会告诉你,他的故乡在某某师、某某团甚至某某连,把你弄得一头雾水。
是的,他说的就是一个部队的名字。过去是部队,而且根红苗正:“生在井冈山,长在南泥湾,转战数万里,屯垦在天山。”如今已经扎根在边疆七十多年,垦荒造田,发展生产,在戈壁荒滩之上播撒绿色,在没有生命的地方孕育生命。由于当初驻扎的荒原并没有名字,时间久了一直沿用部队的名字,后来部队番号也就成了这片土地的名字。他说的某某师某某团某某连,就相当于你说的某某县市某某乡某某村。
所以,兵团出生的人,故乡和大多数人是不一样的。这种不一样更多地体现在,他们的童年与你的童年有着不一样的感受和体验。与你相比,他们的童年缺少的东西太多太多,甚至他们在自己吃不饱肚子的时候,还要把瘠薄的土地生产的粮食上缴给国家支援更困难的地方。但他们从懵懂记事开始就有了家国的概念,国土、边境这些词他们常常挂在嘴上,时刻埋在心中。他们比你更早知道面前弯弯的界河、熟悉的界碑的意义。父母生活在这里,他们
降生在这里,有着与生俱来的责任和使命。他们和父母在这里生活,耕种的土地不同于中原大地上的千里沃野和江南水乡的诗意田园,他们耕作在边境线上瘠薄的田地,我们称之为国土。
乘车走过高速公路,每隔一段距离会有各式的指示牌,提前告知你前方即将到达的目的地。在新疆的高速路上,除了常见的地名标识之外,会经常看到“某某团27公里”的字样,这种现象,全世界恐怕也只有中国的新疆才有、兵团才有。如果说从直观上看,大多数人包括你的故乡都是一串串文字组成的识别符号,那么兵团人的故乡则是由一个个数字组成的代码。这个代码既能体现这个人的基因,又能从中判断出故乡的坐标。
外地一位知名作家应邀到新疆开展文学交流。当人问及她的故乡,她笑着说:“我的故乡在XX团,我爷爷是渤海教导旅的兵。”渤海教导旅当年也是能打硬仗响当当的部队,新疆和平解放后进驻南疆。从十八岁到异地上学工作、结婚成家、相夫教子、事业有成,她生活的那个地方早已成为她更为熟悉和亲切的家乡。或许长久的离开让她对于故乡饮食味道早已淡忘,有关当年贫困的生活、艰苦的环境可能无法忆起,但是流淌在她血液中的基因、故乡的坐标却永远无法抹去。她本来是个很腼腆的女性,回到新疆之后滔滔不绝地谈及故乡——团场的某个连队,连部第几排第几栋第几间房就是她记忆当中最温暖的家。爷爷响应毛主席号召就地转业在团场从事生产,奶奶是当地美丽贤惠的维吾尔族姑娘。她幸福地讲述着自己的家史,就像讲述着一部关于故乡的传奇。这个时候你会发现,这个貌似纤弱的女性,原来还保留着兵团人的豪迈和血性,保留着满腔的家国情怀。她大学毕业后在一家报社工作,时间久了她觉得新闻写作不足以倾泄内心郁积的情感,于是开始文学创作,写新疆、写兵团,写大漠孤烟的孤寂之美,写长河落日的英雄悲壮。去年,她花了六年时间创作的长篇小说连获全国大奖,这部小说讲述几代兵团人在边疆的建设事业中为家国而奉献、为理想而奋斗、为生活而努力的动人故事。在这本书的腰封上,她刻意地印上了一行醒目的文字:深情致敬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的拓荒者、奠基人。或许对她而言,那就是一个兵团人对过往生活的记录和反刍,是一个兵团游子对于故乡的遥望和乡愁。
每一个兵团人,都有着一个不一样的故乡。
在经历了两年的流浪动荡的生活之后,我还是选择了走进大学读书。此前,我以为自己可以不用上大学,仅仅依靠诗歌就可以解决生存问题。所以十八岁那年,我毅然决然地孤身走进了新疆,那也是我平生第一次到那么远的地方。经历了两年多的边疆生活,尝遍了人间的艰辛,经历了饥饿、死亡、人性的考验,我还是选择了向命运妥协——继续学业。
改变人生轨迹的,往往并不是深思熟虑之后的抉择,更多时候都是偶然或者瞬间。虽然没有上大学,我还是在19岁那年当上了兵团团场的团长秘书,我的优势是我发表的那些诗歌。团机关每年都有大中专毕业生分配过来,但团长都看不上,他看上了我这个开荒工人。因为在当时他能够看到的报纸杂志上,经常会看到我的诗歌。我最初所在的连队,没有可以容纳我的岗位,所以在我日子最艰辛的时候,我不得不计划离开新疆。启程的前一天,去一条偏僻的林带里准备捡点干树枝回去烧点糊糊充当午饭——我丝毫没有夸张的意思,那段日子对我来说就是一场炼狱。老远看到一个人往我这边走,一直走到我跟前停了下来。他说他是这个团的团长,来找我就是通知我,经过团里研究,决定将我从连队调到团机关当秘书。
天才诗人顾城在12岁那年,写了一首五言诗,其中有两句特别有沧桑感:“贪恋斗升粟,槽头死老骥。”可惜那个时候我正埋头吃粟,没时间光顾这首诗。这首诗是我30岁那年读到的,当时我觉得遗憾的是自己已经成了即将“死去”的“老骥”。对于顾城,我的记忆目前仅限于这句诗。天才少年的两句诗,成为我用青春和血汗换来的教训。
20岁的生日过完,我决定去上大学。可是怎么跟团长说,这是件难事。我决定悄悄走,不打招呼。那天下午下了班,我给团长写了张纸条,放在他的办公桌上。意思是思虑再三,我决定去上大学了,对不起团长的赏识,辜负了团里的期望,但如果将来团里需要我,我一定还会回来的。然后,我含着热泪离开了那片我生活了两年的土地。那一瞬间,所有经历的委曲和屈辱都烟消云散,留下的全是对我的热情和关爱。
在大学的几年里,我是一个独行侠。同学们都没什么社会阅历,所以他们开心地玩。我不行,我经历过饥饿和死亡,我知道自己更需要什么。上午教室上课,下午图书馆阅读写作。那几年,我的生活来源主要是自己写作的稿费,所以我写作的动机从那时开始变得现实。毕业的时候,我已经出版两本诗集,发表了几百篇乱七八糟的文字。
作为优秀毕业生,我被学校推荐到当地省报工作。一个骨子里流淌诗歌的狂野灵魂需要新疆的戈壁大漠,所以我毅然选择了回新疆。不久我的一首长诗在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今晚八点半”栏目播出,并对我的经历、创作进行了介绍和评论。其时文学和诗歌早已没落,我以为应该不会有什么听众。出乎意料的是收发室抬了一麻袋的信件给我,都是全国各地寄来的。那一刻我能想象得到上世纪八九十年代诗歌鼎盛时期的狂热。之后的许多年里,我被世俗裹挟着开始在诗歌与现实之间游离。虽然有些作品曾经入选过中国诗歌年选、进入诗歌排行榜,我知道那都是些应景的东西,根本经不起咀嚼品味。有诗人朋友会直接批评,说我的诗歌作品不深刻,很多都是浅尝辄止,缺乏深度的挖掘。我接受这样的批评,但我暂时无法改变——这一刻还在写诗,下一刻不得不去干一些与诗歌毫无干系的事情。我不可能也没有资格成为诗歌的殉道者,诗歌可以暂停,但生活还要继续。
这么多年,我的诗歌写作时间非常有限,题材也限于故乡和边疆题材。我很羡慕那些有时间走进诗歌、以诗歌为生活方式的诗人,他们的作品有思想的高度和思考的深刻,他们谈起诗歌从理论到实践滔滔不绝,仿佛他们就是为诗歌而生的。我距离诗歌最近的一次,是疫情期间。那一年,我有机会去南疆驻村,白天忙活村里的家长里短,晚上有时间就读诗写诗。生活在社会的最底层,诗歌的功利性就没有那么强烈了,这个时候的诗歌是讲述和记录。期间父亲去世,因为四处封控我无法回家乡看他最后一眼。“父亲走了,带走我一半的故乡/还有一半,在年迈的母亲身上”。我记得第一次读出来时,正在开玩笑的诗人郁笛眼泪夺眶而出。也许只有我们这些背井离乡的人,才能更真切地感受生命的悲怆,感受到无助时刻诗歌带来的力量。
我一直坚持认为,诗歌是个人的修养,就像我们要学会识字学会审美学会自律一样,是人生活在现实当中必备的基本素养。所以诗歌既可以是柴米油盐酱醋茶的苟且,也可以是风花雪月的浪漫。但基本的一条是永恒不变的,那就是“歌诗合为事而作”,我不喜欢无病呻吟的装腔作势。
人到中年之后,面对剧烈社会变革带来的各种浮嚣,文学一步步回归生活的本真,诗歌越来越成为生命中的奢侈品。读一首好诗不易,写一首好诗更难。所以,我更珍惜阅读诗歌和写作诗歌的过程,我希望通过这种坚持,寻找到自己生命中的另一种可能。
编辑:王傲霏
二审:牛莉
终审:金石开、符力
{Content}
除每日好诗、每日精选、诗歌周刊等栏目推送作品根据特别约定外,本站会员主动发布和展示的“原创作品/文章”著作权归著作权人所有
如未经著作权人授权用于他处和/或作为他用,著作权人及本站将保留追究侵权者法律责任的权利。
诗意春秋(北京)网络科技有限公司
京ICP备16056634号-4 京ICP备16056634号-1 京ICP备16056634号-2 京ICP备2023032835号-2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4246号
所有评论仅代表网友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