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妮：快得一眨眼

半山坡的墓葬

那人睡在昭通的山上

前后长满野花

他的家人一边对他说话

一边往他身上插花

那碑的形状像个炸开的大花瓶

昭通人都说

他们这儿和别的地方不一样

昭通的山

会自己越长越高

那么围着昭通人坟墓的花

也一定越开越多

糖果

彩色的椭圆的

浑身齿牙的

裹着招人喜爱的纸

小婴儿也张开手要去拿

可是甜已经不能让我动心

我要的谁都给不了

风暴翻卷起的海岸

在那黑亮的纸里

裹着另一个足味儿的人间

梦见爸爸

半空出现一扇门

他正是从那儿出来

端着外壳鲜艳的暖水瓶

我本来捧着什么

不管是什么都扔掉

一下子过去抓紧他

不肯松开

下面还该做什么

完全不知道

他进到我梦里从来都满脸惊恐

只有这次不一样

他朝我笑

牙齿和眼镜片闪着光

醒来后抓过他的手还很热

原来那边也有酷夏

我知道了

忽然想跟人说话

一只白火炉

有水一直在火上滚着

红炭里埋的是土豆

炉火慢慢软化着人间

时间停住享受这团暖和

食物围拢

金属上流着糖浆

一切都近在手边

淡奶和干树枝发出单纯的香味

我想在这样的下午

宣布一件美妙的事情

灰霾

世界穿了件灰衣裳

终于不像它本来那么难看

它其实还想再化个妆

只是世上所有的颜色

都不再适合它

所以很难再美化

所以没有什么是真的

所以死心吧

快得一眨眼

一颗橡子落地

妈妈拿拐杖赶着敲它

连说不能吃

吃了肚子胀

隔一会儿又说

饿上一个月

所有能吃的都认识了

再隔一会儿说

今年八十九

明年就九十

就是一眨眼

更多时候我们都不说话

风一会儿晃一下头顶的橡树

我一会儿掸一下头发

最后的冬天

老人们慢吞吞都凑到窗前

看着雪横着下斜着下倒着下

从远到近干净得出奇

人间真的空了

不再有什么敢来惹人伤心

雪不慌不忙抚摸了人间

妈妈你们还不去睡

还想看见什么呢

逃离

一群银鱼跳到了空中

挣脱了湖

它们开心死了

而太阳一动不动

继续翻烤它的水族馆

再没鱼露头的湖面

来一股风

水凸起肋骨如柴的上身

它也想要跑了

世界

它从来是我一个人的

准备走之前

我自然要涂掉它

冒火有什么用呢

那是我的私物

从没计划放你们进来

花花绿绿的

所有你们卖力的演出

都未经我的许可

是我虚构出了你们

那就让我来一笔勾销

嘱托

白瓷碟子和花骨朵

在今后的人间还要对它们好好的

对待布匹得格外好

无论怎样不要脏了它

紧实和白

坠手的

羊奶皮一样的

知冷知热的

我后面的人总还要用到

后面的后面

每到秋天还会有新果子从涩到甜

有餐巾擦去盘底的水渍

满满地摆上铺有白布的桌面

我所做过的

你们必将再三重复

再三接近我做过的所有所有所有

2024—2025

徐敬亚：深呼吸（组诗）

躺在戈壁

最宽的额头。最坦荡的

胸膛。一直逃到天边的凶手

千里之外一眼能认出，你

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有就是戈壁

自杀前一句话不说的义士。敢

一眼望不到边的胆量

为什么站在你的身边感到充实

因为空旷。什么也没有

为什么你令我羞愧满面，因为

你明明活着却不理睬任何人

站在你的上面，感到你就是海

所有的波浪忽然静止。你佯装死去

要死就死在戈壁。不用掩埋

跟没死一样

2019年9月 酒泉

放声大哭

一个人站在荒原，突然

不知怎么才好

伸出手，四面都摸到天边儿

方圆百里

只有我一个活体

此时此刻，早已无法无天

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反倒不知干点什么

装扮国王或冒充盗贼显然太傻

想唱歌，又怕惊动鬼魂

此刻最适合伤心，想来想去

一生没尽情过的只有哭泣

要哭，一定要放声大哭

怎么失态都没人看见

劝阻的人们，早已退到天边

想怎么伤心

就怎么伤心

要哭多久，就哭多久

让一辈子的眼泪全部流淌

和千年的冤魂们一齐号啕

一定要哭得天地昏暗

一定要哭成大雨滂沱

眼泪哗哗流过的每寸土地

一根根荒草突然发芽

来吧，全世界伤心的人

让我们在这天赐之地，用眼睛和水

放声高歌

哭绿了一个荒原，再哭下一个荒原

2016年7月 德令哈

战争中的蔬菜

在遥远的

战争背景下

小小菜园的蔬菜们

还在傻乎乎生长

它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有的翠绿

有的枯黄

有的正慢慢死去……

还有的，东张西望

它们不知道

今天的后面是明天

明天的后面是死亡

它们不知道

我房子的旁边，是邻居

邻居的后面

是天下——是血！

2022.3.10

幸存者

藤已经死去瓜还活着

瓜已经死去种子还活着

种子已经死去发芽的愿望还活着

幸存着的，并不是我们的身体

肉体太傻，存就是存

不存就是不存，没有幸与不幸

肉体看守着精神的大门，它不知道

里面的人有时在，有时不在

每个人的精神至少溜走过一次

我们不断盼着，又不断失盼着

在没有边际的路上，走走，停停

如果不盼着，还幸个什么存

到了黄河不一定非跳下去

看上一眼，你的存就有了幸

因此说，盼和再盼

是幸存者的立者之本

愿望死了，其实只是悬在空中

千万不要让它落到地上

2022.6.15

曲之源

你走的那一天，一群白鸟

悄悄地从字典里飞走

你使用过的汉字们默默排起队

所有笔画痛哭，降半旗

那些字不知道

你走后，它们该听谁指挥

酒瓶不停摇晃，失去老朋友

杯子匍匐跌倒

一条微醺的河流正缓缓向天空流去

那是我们俩此生喝过的酒

你一定知道，它们再次从天空落下

是液体，还是气体，或固体

是金色，白色

还是红色

你走了，南北方的湖水同时结满冰凌

冰水中，一只大鱼穿浪而行

谁能告诉我，后代人怎样识别曲先生

当隔世的阴阳之音传来

让我们认出你，朝朋友们点点头

此刻，你正悬在虚空……

离我们一光年一光年地远去

有多少后世者能想起你

疏朗的字、温热的酒，还有

你划动过的、搅乱过的冰冷湖水

还有你打死也不肯说出的伤心往事……

想你的时候，一定是想追问你的时候

当有一天，子孙们丢失了族谱

当诗和墓碑们忘记了苦难与牢狱……

当人们迷失在史书涂抹的地方

那时候我们摊开双手

有源先生，我们该去问谁！

2022.11.25 西双版纳

石门的秋天叫橘子

昨天，你是超市的一部分

胃和二维码的一部分

买和卖的一部分

今天，你忽然跳到树上

成为山的一部分

湖南石门的一部分

石的一部分，门的一部分

在这里，你把月亮压扁

围拢成圆圈，让月亮

成为你的一部分

你给太阳穿上红光满面的衣裳

让太阳变成你昨天的一部分

你偷来全世界的黄金

让所有的王冠和哈哈大笑

都变成你明天的一部分

这些天，我有些悲伤

一位大人物像小人物一样被淹死

我不得不成为眼泪的一部分

许多个月，我十分无奈

我无法回避地成为苦难的一部分

这么多年，我想不通

我早已是死亡和绝望的一部分

今天，在一粒粒橘子面前

我被迫加入了高兴的一部分

让我暂时地

成为耻辱和忘记的一部分

你看，屈原的橘颂正在升起

多好哇，我成为离骚的一部分

你听，孩子们声音多么稚嫩

我立刻浆汁四溢，成为童年的一部分

我站在山头，没有向前挪动一步

却立刻冲破苦难成为未来的一部分

一只橘子也能击中胸膛

一次朗诵会能把一百个人举过山顶

当满山的橘子都点起火焰

我知道

整个湖南的橘子天下的橘子

都成为了我表面欢乐的一部分

2023.10.29 湖南石门

真理寺由木头构成

在泰国的芭提雅海岸

大地向海洋伸出一颗头颅

在那个圆形半岛上

泰国人建了一座“真理寺”

它没用一根钉子

却几乎用去了

这个国家的全部红木与柚木

它占地13公顷，高100米

我想，这大致相当于

真理在本年本月本日的形态

最小公倍数的面积，及

它在人间的限高

真理寺已经修建了30多年

至今仍然没有完工

我穿过巨木堆积的木雕场

看到一群男男女女艺术家们

还在凝神雕刻，这

大概说明

真理此刻还在生长

我本不想进入真理寺，但却如

一只小虫被圣殿和真谛吸纳

无数无尽的雕刻啊，象征

宇宙天地日月父母的四座大厅啊

我只配抬头仰望

这，可能

正是我们和真理的临时关系

2024.12.20 芭提雅

最后一天

2024年最后一天

飞机载着我向南飞行

黄河拦腰切断航线

长江随手划出最后一刀

别拦我，我要沿着最后一天

飞到尽头

那里不再有伤心，甚至不再有时间

黑色将尽，一片纯白

快越过，每年升高一次的墙

爬一次升高一次，直至倒于墙下

那一天，并不是最后一天

只是时间已由别人计算

那一天太阳升起再没落下，或者

太阳落下再没有升起

2024.12.31 飞机上

编辑：王傲霏

二审：牛莉

终审：金石开、符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