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薄暮的《我所热爱的人间》与《冶工记》展现了乡土自然到工业文明的巨大变化。他将生活片段诗化,从乡村中的父母亲友写到钢厂的工人同事,从带着草腥味的田野景色写到热火朝天的工业景观,从生命中一瞬的感念升华至对人的存在和自由的追寻。
诗人写乡村的亲人没有情感强烈的字眼,但平淡中藏着隐痛。《与父亲下棋》《父亲的铁器》《父亲的儿子》串联起父亲的一生,父亲为亲人离世难过,诗人又为父亲离去黯然,生命在传承却也在默默消逝,如走在细雨中,到路尽头才发现早已被淋湿。《娘在天上举着灯》镜头感极强,画面先定格在举着油灯的母亲身上,接着镜头拉远,转为母亲注视诗人,直至他的身影湮没在白霜弥漫的山中。为何二人始终沉默不语?开头“娘,昨晚又见你了”和诗题已做出暗示,层层推进,无一处细节多余,读者被一把拽入苦涩的情感旋涡中。
钢厂中的人更多样化。有清闲的退休职工,也有挥汗如雨的工人,还有工业区的小孩等。在这些人身上,能读出诗人对工业时代中人的生存的隐忧。《与退休职工聊天》中退休工人的到来让诗人想到家属楼炒菜的声音被中控室电脑上闪烁的数字替代,工厂现代化与工人就业之间的沟壑越来越深。《工业景区的孩子》中想栽树的孩子说“春天到了,我的花开在哪里”,读来让人难过,小孩天性亲近自然,但工业发展又不可避免会减少绿植。有时工业与农业经由人串联起来,《水面上的阳光》中诗人在车间与同事对话的画面借由回忆转到母亲与我在乡间溪边的场景,巧妙自然。
除却人还有景物。《烤龙河》中的“有些事,如今只想让它/从回忆中流过/从小小村庄的眼角流过。”初读必然疑惑,事情如何从村庄的眼角流过?表面看来这不合逻辑,但烤龙河象征着村中往事,诗人将河流“流动”的特质移植到其所象征的事物上,暗指时间一去不返,“村庄的眼角”也着实灵动,又将流动的河水隐喻为村庄的眼泪,情感也一并倾泻。《柞树林》中以树喻人,“中年/荣枯只是一对挂件/一年四季,身披大风”。
诗人对于“铁”的描绘在《父亲的铁器》中已初见端倪,它是《我所热爱的人间》中的诗,还是《冶工记》的代序。铁的意义指向随诗歌镜头的变化发生滑动,从铁材料指向诗人,将打铁这一锻造过程转化为父亲如打造铁器一样培养儿子的教育方式。我想到《挖掘》,谢默斯·希尼通过“挖掘”的意象展示家族的传承与自我身份的转换,祖父与父亲是在土地中挖掘的耕作者,希尼则以笔为铁锹,在生活中继续挖掘并记录。薄暮接过父亲的铁器与其中包含的做人如炼铁的道理,并以笔为炼铁的高炉,将钢铁的意志写入诗中。
钢铁作为重要的工业符号贯穿于《冶工记》中。有时是激荡人心的炼铁过程,矿石“与上冲喷射的热空气迎头相撞/爆裂、翻滚、升腾、坠落”(《高炉炼铁》);有时是钢铁工厂在工业时代面临的困境,“无形之手一直打击钢铁的软肋/整个行业都深感剧痛”(《无形之手》);有时是需要仰望的高大钢铁器械,“鼓风机、连铸机、轧机/都直接与白云对话”(《心跳的高度》)。
从野蛮生长到高炉锻造,诗人不回避转型过程的阵痛。《磨刀石》中诗人在关于钢铁价格的会议后想起如果能带老屋后的磨刀石来, “一定能轻松算出/一棵还没发芽的麻栎树/倒下的速度”,他对工业发展造成的生态问题的忧患溢于言表。因此他试图在钢厂里培育绿色森林,“要栽能够长得更高的榉树/高炉上的云彩可以筑巢、孵化星辰”(《在钢铁厂植树》)。终于,工业与自然展现出和谐的辩证统一关系,“倒春寒在下午抵达,比冬天/更有穿透力。玉兰树摇晃着/扑上前来,似乎想/一把将高炉抱在怀里”(《望春玉兰》)。
除了生活片段,诗人还喜欢记录自己的思索。
《我所热爱的人间》中诗人写下瞬间的感悟,像冰心的小诗。《人世间的冬天足够漫长》中,诗人透过一场场雪发出“人世间的冬天足够漫长/让我不再被希望蛊惑”的感叹,领悟了“不要在悲喜交集处停顿/保持安静/自律也是一种快乐”,在他的诉说中甚至能感觉到飘雪的温度,也看到了那个渴望在雪夜细听折竹之声的身影,或许佛罗斯特在林边小驻的那个雪夜,也有如此感受。《每一棵树,都有自己的名字》中诗人剖析人性的软弱与冷漠,他赞美坚韧地默默付出的树:“任何开花的时刻/安静地等一把斧头”,同时在对比中真诚地自我反省,树群正视苦难,“他们身上的伤疤/都长成了眼睛”,而自己选择逃避,“总是忘记,或装着一切都不曾发生”。
《冶工记》中诗人将冶金与人生关联。他把打铁看作人的成长,炼铁“像一个人面对命运/咬着牙,从内部打碎自己”(《从内部打碎自己》)。《焦炭》中诗人称炼焦“简单得像一生,复杂得/像一次回头”,不合理的表层悖论下是诗人对打磨人性这复杂而纠结的过程的强调,意义的丰富借由语言的矛盾展现。人与铁在血脉上也相通,“更为纤细的,进入我的身体/像微量元素,不至于贫血”(《只有重复的夜》),高炉的铁让诗人激情澎湃,体内的铁为诗人造血运氧。
他还写关于存在的理念与对无限的向往。《出钢》中 “进入转炉,绽放不仅仅是一种快乐/更是占领自己的开始”,呼应萨特的存在先于本质理念,人与钢铁都要先炼化出纯正的自我后才可进行打磨,再施加各种后天特性。“明明交付于整个世界/却孤独得无人敢于相拥”又表明世界的荒谬与人的孤独。《风雪中的炼铁厂》中“鸽群正领着风雪呼啸而去/它们的翅膀有别于这个世界/一切苍白而轻盈的事物”,鸽群以轻盈的翅膀托起沉重,在对于无限自由的追求中承担对应的代价,一切都是自由选择的结果。《谁发现了铁》中诗人将铁分解,从宇宙中的陨石到生命的信仰,超越物质形态,是一种形而上的探索。
诗人的语言实验早已开始,两本诗集都反对宏大叙事而追求日常碎片,语言富有多义性,有些视频与古代经典互文。但《我所热爱的人间》更质朴,如诗人的自谦之语,“它不过是在分行表达形而下的过往或一刹那的感念。”让人想到擅长写美国新英格兰农村风物的罗伯特·弗罗斯特,二人皆喜用树木、河流、雪花等意象,诗歌朴素的叙事性与哲理性也相像,他们笔下乡间万物有灵,甚至能感知到泥土中小虫的吐息。《冶工记》的后现代性更突出。叙述视角多样化,《早起的人》与《引子》分别以早起者视角和有亿万年历史的矿石视角展开。有时打破线性逻辑叙事,以意象与词语的跳跃和拼接来造成意义的陌生,《铁》中诗人关于铁的荒诞而幽默的联想,“还有一种铁/叫高铁,时间再也回不到季节”。《火焰》中画面从古人炙烤豪猪跳转到城市中烈焰奔涌的高炉,最后转向抽象的岁月与光明。诗歌还融入了中华民族的神话传说,干将莫邪的铸剑与夸父逐日的执着增加了工业叙事的历史厚度。
诗人以一颗赤子之心书写农耕与工业文明,乡村至钢厂,泥土至苍穹,他用个人体验浸润它们,传递真挚之情。
(作者系济南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在读)
编辑:池木
二审:牛莉
终审:金石开、符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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